《佳木秀于林》鱼桂卿

3、如果没有了明珠，还怎么飒爽

　　林明珠让林爽爽回家吃饭，确切的说，是回馄饨店吃饭，馄饨店在翰林街，说是叫翰林街，其实几乎是城乡结合部，人流量大切混杂，所以林明珠物美价廉的馄饨才卖的好，一卖卖了多少年。林爽爽谨遵母命，早早打烊，驾驶着小破车回了翰林街。

　　林明珠做的包子，豇豆肉馅，拳头大，爽爽的最爱，最多一次吃了五个。她们是打北边来的,一直保留着北人爱吃面食的习惯。

　　爽爽伸手就拿，被打开：“洗手去！”

　　爽爽摸摸鼻子去洗手，溅了一身水，稠袍子斑斑驳驳，回来摸了包子就啃，又大喇喇拖了把椅子坐，姿势洒脱，十分豪迈。

　　林明珠嫌弃的说：“口口声声艺术家，服装设计师，天天给这个打扮那个打扮，自己就扮成这样。啧啧。”

　　爽爽含着包子支吾：“我这叫真名士自风流，妈你不懂。”

　　“你再这么不着调，当心沦为下流。”林明珠与林飒飒甚有默契。

　　过了很久，林明珠轻轻说：“据说这片房子要拆迁，已经有人要搬了，你陈阿姨也说要搬。这个店怕开不下去了。”

　　爽爽开服装店之前，林家的大小费用靠这个馄饨店赚得。林明珠用一碗碗馄饨供林氏姐妹读完大学,又出钱给林爽爽开店.什么林爽爽也读过大学？那是当然，林爽爽是美术专业生，服装设计系，花了大价钱的。开了成衣店，也算对口。哈。

　　“那不正好，妈妈你去帮我卖衣服吧，要不我还得找个小妹，我给你开高薪。”爽爽没心没肺。
　　“再说吧，房东说先不用搬，要不租金和押金都不退回。到时候再说吧，只要别有人来闹事。”

　　爽爽吓了一跳，“妈妈，别傻兮兮跟人对着干，这房子又不是我们的，我们只是租客，你实在想开店，换个地方再开。押金不要就不要吧。”

　　林女士笑：“哪有那么严重了就。”

　　“妈妈！”

　　“好，好，我知道，这又不是金山银山，等关了门，我就退休，帮你和飒飒看孩子。”

　　来了来了，爽爽抚额：“你还是帮飒飒看吧，她说明年结婚。”

　　没想到妈妈激动了：“真的么？她什么时候跟你说的？双方家长是不是要见一下？她有没有安排，陈起有没有跟他家说过咱们家情况，人家会不会……”.

　　爽爽抱住她：“妈妈，妈妈，镇定。明年还早呢。哎呦，你看，明珠蒙尘了。”林明珠的脸上沾了面粉，爽爽给她揩掉，45岁的林明珠皮肤还不错，事实上，林家的三个女人长得都还凑合。

　　没错，她们是单亲家庭，三个女人，都姓林，即使这些年过得还不坏，风言风语听了也还是不少的。妈妈一直担心这会影响她们的婚姻，这是妈妈心头的刺。

　　林明珠没有等到双方家长见面，事实上，那天晚上，是爽爽最后一次见到林明珠，不不，是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林明珠。

　　接下来几天，爽爽去了海市，虽然她的服装店有固定货源，但是爽爽还是时不时会去旁边的大城市找找感觉，有时候会去七浦路淘很多衣服回来，然后自己加工改造一番，挂上自己小店的牌子，爽爽管这叫服装再设计。

　　走之前，爽爽还给林明珠打了个电话汇报了一下，又把隔壁服装店的颖颖挖过来给她打工，其实挖角的事她一早计划好了，还考察了颖颖好几个月，颖颖这孩子上道，拍着爽爽的肩膀说：“爽爽姐，你放心好了，我就当这是我自己的店，保准尽心尽力。”然后又再次喜滋滋的确认：“爽爽姐，店里的衣服我真的可以穿么？”颖颖身材不错，是个活模特。

　　爽爽放心的走了。到海市先逛了一番大大小小的百货公司，又走访了几个私人服装工作室，然后才跑到七浦路大肆采购，对了，她还特地跟飒飒探讨了一下婚纱的事。陈起不在，说是出差去了，她正好跟飒飒住。

　　再回来是第五天的下午，她记得那天的太阳老大，晃得她眼花，导致回来的路上一直恍恍惚惚，小破车还熄火了一次。她先开到服装店，想着先把衣服归类整理一下，然后再去馄饨店，把飒飒给林明珠的包裹带过去。

　　那天，程鹏也在，就是跟高佳木一起来店里的那个李经理。他最近老时不时到店里晃悠一下。当时正在跟颖颖打探爽爽的情报，正好爽爽一脚踏进来，颖颖大叫：“爽爽姐，有人要你的手机号。”

　　爽爽笑笑：“来来，先把衣服拎进来。”电话就在这时候打进来，是陈阿姨的儿子，小海，“爽爽爽爽姐，”他说，“快来翰林路，着火了，阿姨她她……”

　　爽爽一瞬间出了一身冷汗，她镇定的转身朝小车走去，在门口一跤跌倒，爬了好几下也没有爬起来，颖颖和程鹏跑出来拉她起来，问怎么了，她说我要去翰林路。程鹏说我送你去吧。爽爽点点头。

　　那场火其实并不大，烧了三四个店，比起几年后海市的那场举世闻名的大火简直不值一提，但对林爽爽林飒飒来说，这是一生的梦魇，在这场火中，她们失去了生她们的人。

　　那是下午2点多，店里没有客人，林明珠和仅有的一个店员在小憩，仿佛只一闭眼一睁眼已被大火包围，他们先惊醒了往外跑，林明珠半道折回去要关煤气，就没出来。林明珠的馄饨店有个招牌叫鸡汤馄饨，所以有一个专门的锅子整天不停的熬着鸡架子。

　　这些都是后来爽爽从火灾调查报告及死里逃生的店员那里知道的。爽爽记得那个火灾调查员对她说，林小姐，火灾并非从你家店里开始的，幸亏令堂返回去关掉煤气，延迟了爆炸时间，不然恐怕伤亡更加严重，林小姐你节哀顺变。彼时，林爽爽捂住眼，眼泪从指缝里不住淌出来。她知道，这个变，她一辈子都顺应不了。

　　这些都是后来的事了，当天在事故现场，爽爽连掀一下那幅白布单的勇气都没有，她只觉得一道道人影疏忽闪过，所有的声音忽远忽近，与她仿佛不在一个世界，有人提醒她：爽爽给飒飒打电话。她机械的拨出去：“飒飒，飒飒，你快回来，妈妈她…”她说不下去，电话被程鹏抽走，她听见他说：“是林飒飒吗，你赶紧回来一趟，你妈妈出了意外，恩，送医院了，她现在不能跟你说话。你不要着急，先回来再说。”仿佛是对飒飒说，又仿佛是对她说。她这才哭出来，不是伤心欲绝的哭，而是惶恐害怕的哭,仿佛小时候,她们还在北边，没有搬来苏城的时候，她在外面玩，被小朋友投石头叫做野孩子，她打不过又骂不过，内心惶恐，无处倾诉，便跑回家，小小脸孔伏在林明珠的腿上，哀哀哭起来。初夏的太阳与火灾灰烬同时炙烤着她，但是她冷得牙齿嗒嗒作响。程鹏抚着她的背，心内恻然。

　　飒飒当天就回来了，她一进苏城，就狂打爽爽电话，厉声道：“哪家医院。”爽爽说，你先来翰林街吧。大概那个时候飒飒就做了一定心理准备，待见到林明珠后，飒飒快速掀了一下白布单，一下跌坐在地。

　　好在接下来的几天，飒飒表现出较多的理性，林明珠的丧事在陈家阿姨等一干邻居及常晓春等好友的帮助下，好歹料理完了。那个程鹏自事故当晚被一通电话叫走后，没有再出现，不过墓地却是他帮忙搞定的，然后电话通知爽爽，一个并不熟悉的新朋友帮忙至此，虽然知道他是有企图的，爽爽仍然无限感激。他在电话那头沉吟良久终于没有再多说。爽爽不知道，他是被公司下了禁足禁言令，倒不是针对他的，而是瑞祥控股中层以上管理人员，对翰林街大火一事不得多言，不得与外界交换意见，不得出现在附近。

　　高佳木的办公桌上，摆着一份火灾调查报告，还有一份，是此次事故伤亡人员的详细资料，伤四，亡一，亡的那一个叫林明珠，她有两个女儿，一个叫林飒飒，一个叫林爽爽，他眼前闪过一张清丽的面孔，笑吟吟的，说：“帅，帅，太帅了。”然后又突然觉得有什么像指尖一样擦过他的脖子，他呼吸一滞，伸手摸了摸，什么也没有。那张面孔是叫飒飒还是爽爽呢？他翻到最后一页，那里印着飒爽二人的标准像，几乎一摸一样，但是他一眼看出来，啊，原来她是爽爽。他伸手抚了抚。然后打电话叫秘书过来：“把这个快递给董事长。”

　　然后他又打电话给一个人：“我看过火灾调查报告了，但这是官方的。我要确切的知道，通瑞跟这次火灾有没有一点点关系。”他特地强调了那个“一点点”。通瑞是某个项目的开发公司，由他，韩所致，还有某个著名房地产公司注资。对，高佳木经营的，是一个投资公司，什么赚钱投什么，那什么赚钱？全中国的成年人可能都会告诉你，房地产。其实他只是资方，并不参与项目运作，但是，这场火灾…唉，很多媒体已经蠢蠢欲动了。

　　那边的人似是报了个数字。

　　他说好，又叮嘱：“我要你亲力亲为，不得假手任何人。”

　　放下电话，走到窗前，看着楼下不远处的一排房子，这是21楼，他并看不真切，但是他知道，在那排房子当中，有一个小小的服装店，店名什么来着？“eyes”好像是，没有中文名，一个服装店叫eyes。那个店里有一个小女孩，穿着奇怪的袍子，笑眯眯的，眉毛浓浓，眼睛弯弯。她现在应该不在店里，她的妈妈离世了，她是不是和她的姐妹在抱头痛哭？对了，她没有父亲，她和她妈妈，姐姐，都姓林。

　　高佳木打心底里希望他投资的那个项目跟这起火灾一点关系也没有，他甚至宁愿他没有投资这个项目过。

　　高佳木猜测的八九不离十，那个时候，爽爽是跟飒飒在一起，在她们住了十几年的那个小破居民楼里，一室一厅的房子，很是干净整洁，一切都如林明珠在世的时候一样，阳台上种了十几盆花，有五六盆是厚叶子的芦荟，飒飒上高中的时候突然生满脸青春痘，用尽法子都不管用，林明珠不知听谁说擦芦荟好，就去找了一盆种着，每天放学拉着飒飒，亲自给她擦脸，“脸面是大事”林明珠总是这样说，也建议爽爽擦，爽爽觉得跟鼻涕似的，坚决拒绝。后来，飒飒去读海市读大学后就离开了这里，爽爽在本市读完书，开了店有了收入，也搬出去住，芦荟分生了那么多盆。

　　要到这个时候，爽爽才注意到，陈起没有跟飒飒一起来。
　　她问飒飒陈起呢？

　　“分了”飒飒坐在床沿，淡淡的说。

　　爽爽没有震惊，林明珠的死已经让她不再对任何事震惊了，她只是悲哀，他们一起四年，这样大事发生的时候，他不在他身边，唉，林家没有男人，大事小事，都是女人搞定。她蹲下来，把头伏在飒飒膝上，飒飒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问她愿不愿意跟她去海市。

　　爽爽自然没有答应，她的一切都在苏市。

　　飒飒叹一口气，说，那我们家就这样散了？莲藕没有了，同根生的莲花被拔起，奔赴各自的命运，花开两朵，真的各表一支了。其实爽爽的感受远没有这样雅致，那一刻，爽爽突然觉得，她和飒飒像是从一个锅里出来的整块豆腐，然后切割开来，将被拎去不同的地方，以后分别被铁板烧，或者做成豆腐煲？谁也不知道。

　　姐俩终于抱头痛哭。

　　第二天，飒飒回了海市。爽爽回店里工作，从海市带回来那批衣服还要整理，要再设计，要挂出来，要笑着向客人推荐，以便赚钱活命。妈妈不在了，她的女儿还要赚钱活命，爽爽悲哀的想。

　　爽爽知道，经过这个初夏，爽爽已经不是以前的爽爽了，飒飒也不是以前的飒飒了。她们是孤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