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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连珠寨记事 ...

  •   青山如黛,芳草萋萋,举目远望,但见深浅层叠,一派苍翠浓绿,愈发显得碧空如洗,春意盎然。便在这春日午后,两匹良骏蹄声得得,一前一后,自官道上疾行而来,踏碎一地花香。
      鞍上两名青年,皆风尘仆仆,满面倦容。走过一程,眼前高山渐低,劲竹成林,柔风拂过,扬起万豁涛声,那白袍骑者高呼道:“走了许多天,总算到得金水镇地界。”言语中一片欢欣之意。不过转瞬,他便又重皱双眉,低低埋怨道:“这半道上买的马,果然拙劣。一路上要死要活的,走走停停,误了道爷我多少时间!”
      昨夜一场倾盆大雨,直至卯时方停。那官道不过一条黄土泥路,此刻仍一地水洼,泥泞不堪,马蹄一踏,褐点四溅。那白袍骑者平日最喜整洁,但如今有要事在身,虽然顾惜衣衫,却不敢慢步缓行,一腔怨气无处发作,只好连连喝斥□□坐骑。
      黑衫骑者朗声笑道:“早先叫你搭福临镖局头儿的伙,你不愿,另找马车坐,你又嫌姑娘作派,这下可顺你心啦,哈哈,哈哈。”白袍骑者闻言大恼,高声叫道:“臭酒鬼,昨夜道爷就该狠下心肠,把你踢到门外去淋雨!省得你还有精力说三道四!”
      二人乘马疾驰,一路颠簸,话音却沉稳如常,与平地行路并无差别,显是内力深厚之故。正说笑间,那黑衫骑者甫一抬眼,恰见前方道旁一株老槐树下,端端正正站着个小姑娘,十三、十四岁的年纪,一身蓝白衣裙,梳着双环髻,手上拎一把明晃晃的长剑。黑衫骑者瞧得稀奇,不由咦了一声,叫那白袍骑者道:“齐哥儿,你瞧那是甚?”
      那白袍骑者定睛看去,也觉诧异,当前双臂一收,便要勒紧缰绳,下马一探。那小姑娘好似知晓他俩来意,格格笑了两声,忽地身形一晃,提脚跃上官道,所使步法轻盈灵动,正是白袍骑者师门绝学“梯云纵”。
      那小姑娘娇声笑道:“庄师兄,你怎地现在才到?燕师兄这个好管闲事的,又不知跑去哪儿犯浑,独留我在此苦侯了两日,这野地里最多蚊虫,教人生厌。”倒提长剑,与那白袍骑者作了一揖。那白袍骑者尴尬一笑,赶紧滚鞍下马,上前还礼,因见她一双点漆大眼细盯身后同伴,忙回身介绍道:“田师妹,这是我至交好友,万花谷孙药王门下秦清,你唤一声秦师兄即可。阿清,这就是我前日和你提及的田师妹。”
      三人寒暄几句,田子芳道:“庄师兄,你们奔波数日,自是疲惫,且先同我去浩气盟营地歇上两天,缓缓精神,那时燕师兄估计也回来了。”秦清本是侧立一旁,由他师兄妹说道师门旧事,闻听此言,不禁挑眉道:“田小妹,你是浩气盟的人?”田子芳点一点头,脆生生应道:“我在浩气盟一年多啦。”秦清喔了一声,道:“原来如此。”偏目去望路旁风景。田子芳与他初次见面,见对方似乎不喜言谈,也就笑了一笑,继续和庄齐物说话谈天。
      浩气盟营地设于金水镇十余里外,几排大屋纵横分布,外围依附山势,分建矮墙和防御工事,四周均有专人把守。田子芳引领秦、庄二人,系马上坡,与守卫递过令牌,正要进去,忽地闻听坡下有人喊她,回身一看,原是个背负双剑的年轻女娘,一袭水红衣裳,左手高举,不住摇晃,右手搭在鞍上,胸口起伏不定,显是刚跳下马来。
      田子芳应了一声,也把左手抬起,朝那女娘挥了几下。但见对方双肩微动,霎时间腾身而起,凌空几个翻转,落至三人面前。庄齐物见她脸若桃花,水袖飘飘,恍若天上仙子,面上不禁一热。
      田子芳奇道:“虞姐姐,你的事情办完了?”那女娘喘一口气,对田子芳道:“我本还要在扬州耽搁两日,不想在二十四桥上,遇到一群好不要脸的家伙,竟敢在我面前调戏女子,抢劫路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我追了两日两夜,到得金水附近,方知他们就是连珠寨的山贼。我藏身一旁,细听他们谈笑,得知浩气盟弟兄近日要二次攻打连珠寨,欢喜不尽,当即赶了回来,其余一切杂事,待除尽山贼后,再办不迟。”
      田子芳拍手笑道:“不愧是我的好姐姐,果然快人快语。”那女娘嫣然一笑,一双美目在庄齐物、秦清两人身上转了两转,问道:“子芳,这两位是?”田子芳笑道:“虞姐姐,这位就是我纯阳宫的庄齐物庄师兄,这位是万花谷的秦清秦师兄。”亲亲热热拉过那女娘的手,道:“庄师兄,秦师兄,这位是七秀坊的虞冰儿虞姐姐,与我一样,同属浩气盟。”
      虞冰儿闻言大惊,颤声叫道:“万花秦清……”顿时面色一整,肃然道:“不想今日能在金水镇见到秦大侠,实是冰儿之幸。”随即叉手屈膝,盈盈下拜。
      秦清眉头一皱,忙双手伸出,自半空中虚扶一把,笑道:“秦某微末技艺,怎敢妄称大侠,虞师妹所言甚重,当真要折杀秦某。”庄齐物见他袍袖微微鼓起,左掌一抬,虞冰儿远在三尺之外,也有如牵线木偶一般,双膝由屈变直,勉强起身,心下恼道:“昨夜相搏,这厮果然未尽全力。”
      虞冰儿惶恐道:“秦……秦师兄,方才冰儿鲁莽,还请原谅则个。”秦清大笑道:“虞师妹此言差矣,你未曾犯错,何来原谅?况且万花七秀两门素来交好,我等师兄妹合当亲如一家,理应多叙伦常,少行俗礼,莫要生分了去。”虞冰儿俏脸微红,点头道:“是。”便闭口不言。
      田子芳瞅瞅虞冰儿,又望望秦清,终是忍不住道:“虞姐姐,莫非秦师兄便是……便是钟大哥口中那位杏林神医?”虞冰儿道:“这……这……”秦清截口道:“当然不是。”虞冰儿紧接道:“恩,不是,不是。”
      田子芳大为不满,还欲再问,秦清嘻嘻一笑,伸手一拍庄齐物右肩,庄齐物心领神会,忙道:“子芳,我与秦兄半日米水未进,肚子饿得紧,若在这门口多呆半个时辰,只怕真要腿脚一软,瘫倒在地。”田子芳哎呀一声,叫道:“险些误了正事!”左脚一跺,转身就往里跑,跑得几步,又回头道:“虞姐姐,劳你带我师兄他们到客房暂放行李,我去瞧瞧灶下饭菜。”
      虞冰儿苦笑道:“这小妮子,平日总夸自己沉着稳重、能担大事,这会子一激动,就原形毕露了。”一面摇头,一面引秦清、庄齐物二人到了东边厢房,又歉然道:“营地窄小,客房预备不多,现今只剩一间空余,还望二位见谅。”秦清道:“不妨,我们两兄弟是挤惯了的。”庄齐物环视一圈,见屋内窗明几净,一尘不染,不禁喜形于色,赞道:“啊哟,这才是供人睡觉的地方。”一语即出,便觉不妥,忙干咳一声,掩饰道:“我是夸奖这屋子干净整洁……”
      秦清噗嗤一声,笑道:“虞姑娘早走了,快收起你这怪模样罢。”庄齐物讪讪道:“那客栈污垢遍地,怪味扑鼻,也就你这腌臜货能住下去。”秦清笑道:“啊呀,早先是谁说要将我踢出门外淋雨的?”话音刚落,只觉眼前一花,一团蓝白之物斜斜飞来,朝他兜头罩落。秦清转腕一抓,将那团物事抄在手里,仔细一辨,却是庄齐物身上所着道袍。
      庄齐物道:“再不换下这身衣衫,待会熏也给熏死了。”秦清哑然失笑,摇头道:“我瞧你还得洗个澡,再把头发给梳一梳,鬓边插朵茉莉花。”庄齐物轻哼一声,自去收拾衣物,再不搭腔。秦清也不理他,倒背双手,缓缓踱出门外,边走边道:“我去与田小妹说一声,道是你路上旧伤复发,极需静养,接风洗尘的宴席就免了,随便整些家常菜,我们在屋里胡乱吃一顿也就是了。”
      秦清这一出去,果然田子芳再不来请,只差人送来满满两盒饭食,共四碟红烧狮子头,松鼠鳜鱼,水晶肴肉,青菜豆腐,并一大碗鸡皮干丝,两壶黄酒。二人吃饱喝足,在房中呆至傍晚,方才收拾齐整,并肩出门。
      夕阳西下,霞光万里,庄齐物见营地中众人三两成群,或行或立,服饰不一,亦有厨子、洒扫、挑夫等行当打扮,便一扯秦清衣袖,悄声道:“原以为浩气盟会与天策府一般庄严肃穆,人人以行伍规矩作息,不料今日一见,却是和寻常帮派无二。”秦清笑道:“浩气盟虽由官府册立,但内里毕竟是江湖组织,否则怎能让各派英豪心悦臣服,群策群力?”
      正说话间,但见一男子手持兵刃,率大队人马经过客房,他远远望见秦清,忙将左掌一举,示意队伍停下,又与身旁一人附耳几句,之后离开队伍,几步上前,拱手道:“秦兄,好久不见,近来可好?”秦清亦拱手回礼道:“钟贤弟,好久不见。”那男子笑道:“我今早自虞姑娘那听说你来了,本想即刻去找你叙旧,无奈事务缠身,耽搁到现在仍未解决,是以不敢擅自离岗,还望秦兄见谅。”
      秦清打趣道:“莫不是哪位女侠看上了你,跑来浩气盟苦求你娶亲罢?”那男子苦笑道:“若是这等好事,我可真求之不得。此事关乎十二连环坞的存亡气数,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尽的,倘若秦兄有兴趣,我们就坐下一谈。”
      三人在一旁石凳上坐了,那男子自称钟黎生,庄齐物见他不过二十出头,年纪尚轻,言谈中却隐有领导风范,晓得必是浩气盟里的一员干将。一时间只听得钟黎生道:“前阵子金水镇闹山贼,气焰十分嚣张,那闹事的连珠寨乃是十二连环坞下属。几年前盟主已下长空令,召集天下英雄共同对抗十二连环坞,是以我们一得线报,便打点人手,决计根除连珠寨。
      “本以为这小小山寨,内里一群乌合之众,必定手到擒来,不想对战多日,盟内兄弟死伤无数,却连山寨大门也未能攻破。我们这才发现,连珠寨地处偏僻,易守难攻,只得稍作休整,重新谋策,只望一举得胜,再不能损伤弟兄。
      “三天前,杨忠归老将军将请战表交与可人大人,可人大人连赞妙计。现今我等就计划行事,已于昨日干掉那些哨塔上的石蝎舵岗贼,哨塔一破,便如同夺去敌人双目。我们趁势追击,劫下应天山山道上的运粮车,断去粮草供给,气得贼寇哇哇直叫,好生振奋人心。
      “照此形势,如无意外,明日一早,我们即可长驱直入,直捣山贼内寨,剿灭连珠寨众山贼,还金水镇百姓一个平安清净。”钟黎生忽地话锋一转,问道:“秦兄,你可知少林寺的澄信大师?”秦清哈哈一笑,道:“怎会不识?那个老顽固,不愧是戒律院首座,满口规矩信条,死板固执,当真烦人。怎么,他有找贤弟麻烦?”
      钟黎生叹一口气,道:“这倒不曾。澄信大师嫉恶如仇,眼里容不下一丁半点不义之事,兼之性情耿直,心直口快,是以有时说话不太动听,但本质也是一片好意,他平日为人还是很慈祥和蔼的。前阵子他不请自到,无形中对浩气盟亦是一大助力。”
      经钟黎生解释,澄信大师实为少林弟子失踪一事而来。不久之前,少林寺曾派遣一批弟子前往寇岛,不想在金水镇一带失去踪迹,半个多月消息全无,澄信大师担忧弟子下落,便亲身来寻。到得营地,看见连珠寨山贼作乱,又放下自家要事,要与浩气盟一同对付山贼。这份热血心肠,令人可敬。庄齐物听到此处,不禁赞道:“澄信大师侠肝义胆,教人敬佩。”秦清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只可惜他偏偏是个不懂变通的老顽固。”
      钟黎生继续道:“只是这少林弟子之事,却不能再耽搁,我们一方面准备攻寨,一方面派盟内弟兄查探,终于在前几日得到可靠情报,那一批派遣至寇岛的少林弟子,并非无故失踪,实是被连珠寨山贼所抓。连珠寨寨主名唤陈明,不知何故,十分厌恶少林弟子,但凡见到光头之人途径金水,必要抓回寨中,百般虐待致死。陈明之母外号‘血蜘蛛’,出身恶人谷,武学造诣不浅,且十分熟悉少林武学套路,负责劫持少林弟子的山贼,十有八九是受了她的指点。”
      秦清道:“当务之急,便是大家合力一道,杀死寨主与他母亲,瓦解连珠寨势力,方能帮澄信老顽固报仇雪恨,了结这一段公案。”钟黎生摇头道:“不,不,澄信大师闻听寨主与其母姓名,当即面色大变,不许我们再对陈明下手。”庄齐物咦了一声,奇道:“这是为何?”
      钟黎生还未答话,忽然间一声“阿弥陀佛”响起,声音庄严洪亮,震得众人双耳嗡嗡作响。三人抬眼一看,见一名和尚逆光行来,身披袈裟,手持锡杖,颏下一丛花白胡须。钟黎生忙起身行礼道:“澄信大师,您好。”
      澄信大师又是一声“阿弥陀佛”,与秦清、庄齐物见了礼,微微笑道:“三年前河南祝家庄一别,至今再见,秦大侠风范依旧,豪情不减,老衲心怀甚慰。”秦清挠头道:“澄信大师说笑了。”庄齐物见他一脸尴尬,不由心下偷笑,暗道:“这厮一贯没个正形,现今遇上澄信大师,真可谓‘鲇鱼上竹竿、猢狲入布袋’。”
      澄信大师左手一挥,正色道:“若非秦大侠不计劳苦,多方奔走,数次援手相助,老衲与众弟子方能勘破祝家庄命案,将真相大白于天下,替祝氏一族洗刷冤屈。秦大侠不愿张扬,对外从未提及,但老衲却始终记得这份情,曾多次派弟子前去万花谷道谢,只是秦大侠喜好云游,一贯行踪不定,老衲感激之情始终未能传达。不想今日能在浩气盟再见秦大侠,实是天意使然,秦大侠勿要再三推辞。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秦清臊得满面通红,连连摆手道:“澄信大师切莫如此,切莫如此。”到底还是拗不过老顽固的坚持,勉强受了对方半礼。澄信大师如卸重负,叹道:“方才老衲回屋途中,听得钟义士与二位谈及连珠寨一事,老衲与寨主陈明渊源不小,一时意动,便想越俎代庖,将其中缘由说与二位知晓。”
      庄齐物道:“有劳大师。”澄信大师徐徐坐下,念一声佛号,慢慢道:“那陈明,是我师弟澄明的孩子。”钟黎生面色不改,其余二人皆啊了一声。澄信大师道:“这是报应啊!报应!”锡杖重重在地下一顿,叹道:“师弟逝世八年有余,老衲对此事一直心怀愧疚,也曾无法宽恕他的遗孤,因为那孩子是他与魔女‘血蜘蛛’所生。罪过,罪过。”
      秦清截口道:“我先前听钟贤弟所述,道那陈明无恶不作,理应当斩。他是大恶人,一点仁义道德也不讲的,大师不必这般耿耿于怀。”澄信大师摇头道:“我师弟平日信守佛理,倘若不是被那魔女引诱迷惑,又怎会做出这等糊涂之事。老衲对师弟一直疼爱有加,本不想把他与魔女之事公开,却不知他们竟连孩子都有了!老衲当时失望之极,才将这事告知方丈。怎知师弟被那魔女毒害至深,竟……哎,往事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澄信大师又长叹一声,仰首望天,良久才道:“老衲那日立于寨前,遥遥望见陈明,就好似当年师弟一般。这‘血蜘蛛’作孽无数,二十年前迷惑老衲师弟,现今又引诱师弟孩儿入了连珠寨,老衲决不能饶她!若不早日除去这魔女,日后还不知要诱惑多少人。只是,只是莫要伤了我师弟的孩儿,他自小被昭璐抚养成人,所闻所感皆是恶人做派,自然要走上邪路。这次攻打连珠寨,老衲一同前往,佛法无边,或许他能听劝回头。”
      秦清双眉紧皱,欲言又止,庄齐物与他相处日久,自然清楚对方所想,又不愿他与澄信僵持不下,便笑道:“大师所言极是,只是这事急不在一时,如今夕阳已落,入夜寒凉,还望大师保重身体,早早歇息,待明日起身,再与钟兄、秦兄一道商议大事不迟。”
      钟黎生冲他感激一笑,也道:“秦兄、庄兄连日奔波,又听我说了一回故事,想来已极疲倦,眼下时辰不早,二位也早点休息罢。”四人互道告辞,各自回屋。
      次日清晨,庄齐物仍在酣眠,朦胧中听得门外一阵呼叫,声音尖脆,知道必是田子芳这小妮子,忙一骨碌爬起身,抓过床头外袍披上。因见身侧床褥空置无人,心下暗道:“秦清这厮起得好早。”
      待门一开,却见田子芳满面焦急,气息紊乱,额上一片汗珠,整个人好似从蒸笼里滚过一样。庄齐物不由一愣,只听得田子芳嚷道:“不好了,庄师兄,不好了。”庄齐物莫名其妙,忙问道:“甚么事不好了?”田子芳急道:“秦师兄……秦师兄他,叫我……叫我不要和你说。”
      庄齐物道:“啊?”田子芳又道:“啊哟,不是,不是,是我今儿起了个大早,便想去喂灶下养的一双小白兔,路上正巧遇到秦师兄。我见他走得匆忙,你又不在,便问他去哪,他微微一笑,道:‘我去一趟连珠寨,不要和你庄师兄说’。说罢双脚一蹬,提气运劲,跳上屋檐,眨眼间不见踪影。我吓坏了,心想一定要跟你说清楚,就一路跑过来,还好钟大哥他们没发觉,否则……否则……”
      庄齐物沉吟一回,便道:“这样罢,你先去和钟兄知会一声,我这就去找秦清。”田子芳啊呀一声,道:“这……这……”一个这字还未说完,庄齐物已窜出十余丈外,回身冲她一摆手,远远道:“田师妹,我走啦。”
      此时晨雾未散,万物迷蒙,庄齐物只知连珠寨在天应山山坳处,便一路往北行去。他自浩气盟营地北门步出,沿道疾奔,但见两旁草木丛生,尸首横卧,浩气盟与山贼服饰各半,腐烂者有之,血迹未干者有之,均是缺手断脚,刀疤赫然,又有兵刃箭矢夹杂其间,端的一派凄惨之景。庄齐物心道:“秦清这厮腿脚好快,这会子也不知到哪去了。”
      他昨日从钟黎生处听闻连珠寨种种作恶手段,不敢掉以轻心,是以拔剑在手,横挡胸前,做不时之需。约莫盏茶功夫,已冲至山寨大门前,然而一路竟未遭阻拦,连半个人影也没撞见,不禁疑道:“莫非秦清已闯入内寨,把整个寨子的山贼都……?”
      庄齐物左思右想,一时也猜不透秦清因何而为,只觉心头隐隐不安,仿佛将有大事发生。他与秦清一向心意相通,说一知二,今日秦清独闯连珠寨,显然有其用意,却不与他讲明,直至田子芳敲门方知。彼时他只觉一股怒气在胸中翻腾不休,直冲天灵,整个人暴躁异常,当下也不问路径,也不找帮手,匆匆忙忙就出了营地,直奔天应山,只望能杀上几个山贼,平复心神。
      谁知如今寨门大开,尸横遍地,就是不见秦清影踪,庄齐物满腔怒火,早被山风吹熄。他立于原地,暗暗忖度道:“眼下事态不明,倘若就此回返营地,保不准要被众人猜疑,但昨日听澄信大师所言,只望大家高高抬手,低低放下,放过陈明,还他一条生路。我若贸然出手,将他砍伤,只怕澄信大师一见,就要迁怒于我。”
      又想:“我与秦清相交多年,从未见过他莽撞行事,不顾后路。此番独闯连珠寨,或许是因事关重大,时间紧急,一时来不及与我细说,也是情理之中。”这样一想,心神稍定,便一振手中长剑,缓步走入寨中,心道:“秦清如不取陈明与血蜘蛛性命,那便是要与他们讲道理,他平素机警多智,为人处事远胜于我,我无需担忧。”
      又行过一顿饭工夫,来到一道石桥边,仍旧一个山贼也没遇上。庄齐物举目望去,见桥尾一端接连石阶,上卧尸体足有十余人,鲜血淋漓,腥气扑鼻,显是新死之鬼。这一批死尸胸口皆有小小一洞,鲜血骨突直冒,庄齐物仔细辨认,发觉那洞甚小,左右不过二指并合,心中咯噔一声,想起先前秦清对敌,只凭一管狼毫,笔管粗细,有如此洞。
      庄齐物心惊不已,正在迟疑,忽地听得石阶尽头大屋内,传来兵刃相击之声,乒乒乓乓,一阵乱响。又有一女子大声叫道:“明儿让开,我来领教领教万花的‘百花拂穴手’!”
      “万花”二字一出,饶是庄齐物定力再好,终是忍不住,大喝一声,纵身跃进大屋。屋内三人分立,两方对峙,秦清左手持笔,左手紧握一柄单刀,面色凛然。再看陈明与昭璐二人,一左一右,一前一后,刀剑在手,对秦清怒目而视。
      庄齐物见陈明左臂受伤,昭璐发髻散乱,晓得先前已有一场恶战,只是秦清向来不喜兵刃,今日握刀,十分稀罕,只怕是敌人武功高明至极,单靠一双肉掌,实在难以取胜。他长剑一挥,就要加入战圈,秦清却把单刀一划,将他隔在三尺之外,冷冷道:“我与血蜘蛛母子决一死战,与他人无关,你莫要牵扯进来。”
      陈明冷哼一声,大叫道:“多一个帮手老子也不怕,免得我和娘亲以二打一,日后传扬出去,都道我陈明胜之不武。”昭璐亦道:“万花谷的小子,虽然你我理念不合,但我敬你为人光明磊落,若将平日对敌的阴招手法使在你身上,未免过于小气。来,我们堂堂正正比一场,至于你那道士朋友,就让明儿陪他过上两招,省得说咱们连珠寨待客不周。”
      秦清淡淡道:“陈寨主身上有伤,不宜再动,我的朋友虽然武艺低微,却从不做那等趁人之危的事。”左手一松,将单刀掷落地上,发出铿的一声。昭璐再不说话,只将双腕一翻,双剑化作两道白光,护住周身要害。
      庄齐物冷眼观望,见秦清左掌连划三个圆圈,挡在左胸前方,双手袍袖隆隆鼓起,长发无风自动,一管狼毫左点右刺,整个人状若穿花蝴蝶,在大屋内四下游走不停。昭璐双剑势挟劲风,招招连绵不绝,但每一招不论如何阴毒狠辣,总是递不到秦清周围一尺之内。
      二人连斗三十余招,仍未分出胜负。秦清嘿了一声,左手食中二指轻轻搭住,作拈花之状,面上微微带笑,忽地左腕翻转,手指连续向对方弹了三弹。昭璐闪避不及,举剑作挡,只听得啪啪两声,内劲打到长剑之上,顷刻间裂纹遍布剑身,双剑遂断。然后又是波的一声,昭璐身子一晃,左胸射出一道血箭,激喷数尺,她踉跄后退几步,腿脚一软,就要瘫倒在地。
      陈明大叫道:“娘亲!”疾扑上前,一手揽住昭璐肩膀。昭璐浑身发颤,胸口血流不止,勉强道:“百花拂穴手,果然厉害……我……我……”一时重复两遍,声音渐低,突然间噗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血水中杂有细小碎末,她抖了两抖,双目圆睁,再也不动,竟已气绝身亡。
      庄齐物心下一凛,暗道:“秦清这一指,竟将血蜘蛛的内脏全数震碎,其武学造诣之高,就算我再苦练十年,只怕仍难望其项背。”一时间冷汗涔涔,自额角渗出。秦清拱手一揖,淡淡道:“承让。”转身即走。
      陈明双目尽赤,就快要喷出火来,口中直叫:“还我娘亲命来!”秦清睬也不睬,径自跨出大屋门槛,庄齐物见他背后空门大露,正要出声提醒,耳中只听得陈明哇哇怪叫,手举朴刀,一招“力劈华山”,朝秦清后背直劈而下。
      庄齐物大怒,当即长剑一扬,对上朴刀,兵刃碰撞,发出格的一声。陈明怒道:“臭道士,给老子滚开!”庄齐物冷哼道:“背后偷袭,算甚么英雄好汉!”反手一推,陈明被他长剑所附力道逼退两步,气得满面通红。
      秦清停下脚步,并不回头,只道:“事到如今,再多劝阻,也是无用,齐哥儿,你快杀了他罢。”庄齐物大笑道:“你这话我爱听。”长剑再抖,挽出个碗大剑花,对陈明道:“来来来,想杀人,先过道爷这关。”陈明一口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朴刀斜挥,又朝庄齐物笔直冲来。
      庄齐物长剑上下翻飞,有如行云流水,将全身笼罩在一片光幕之中,只守不攻。陈明左劈右砍,一连使出七招,仍不能突破光幕,中伤对方,庄齐物却已瞧出他招式中几处破绽。他陡然就手收剑,右脚往后一踏,走在“艮”位之上,左脚紧随其后,踩在“兑”位之上,身子自然一偏,陈明刀势惊人,却也砍他不着。
      这一套步法是纯阳宫的不传之秘,名唤“八卦游龙步”,依八卦卦象而立,内含八八六十四种变化,步法轻灵,飘逸似仙。庄齐物虽未能学至十成,但眼下对敌,也已够用,但见他足尖顿点,从“坎”位走到“离”位,又从“震”位窜到“巽”位,暗中提气运劲,紫霞真气游布全身,饶是陈明刀上势道雄浑,也仅仅削去他半片衣袖,一缕发丝。
      陈明屡攻不中,不免有些心浮气躁,出招有如狂风骤雨,密密成网,当中一点防护也无,已然是不要命的打法。庄齐物见他眼中狠光大盛,心念一动,遂俯身挺剑,往对方下盘薄弱处挑去。陈明大吃一惊,好在他有几分本事,当即纵身急跃,跳至半空,躲过这一杀招。
      庄齐物乘势直进,刷刷刷三剑刺出,剑上附着紫霞真气,当真凌厉绝伦,陈明一个筋斗,后翻落地,正要挥刀相格,忽地啊的一声惨叫,面上横肉抖动,神情可怖至极。秦清亦被这惨叫声吸引,缓缓转过身来,只看一眼,便笑道:“齐哥儿可算长进了。”
      从来高手争斗,胜负之分,只在一刻之间。便在陈明落地刹那,庄齐物剑尖已至他小腹,此时剑身没入小腹两寸有余,衣衫已被鲜红濡湿一片。庄齐物手腕一转,长剑带血而出,陈明又是啊的一声,双膝跪地,小腹血流如注。
      庄齐物长剑一扫,就要上前,秦清伸手一拦,将他挡在自己身后,庄齐物听得波波两声响起,定睛一看,见陈明胸口多了两个血洞,鲜血狂涌,整个人栽倒在血泊之中,啊啊做声,一会子就没了动静。
      秦清冷冷道:“咎由自取,怪不得我。”庄齐物见他面色肃杀,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接话。二人对视良久,秦清忽然微微一笑,道:“人是我杀的,与你无关。”庄齐物咬牙道:“道爷我才不要承你的情。”秦清又是一笑,道:“再不走,待会钟黎生就要带头冲上来救人了。”
      庄齐物轻哼一声,收剑还鞘,与秦清并肩而行。二人步出寨门,庄齐物情不自禁,回头一望,见阳光刺目,遍地血腥,心下叹惋。不由想道:“浩气盟与恶人谷两方,历来积怨已久,当中是非曲直,外人亦难断言。但澄信大师说血蜘蛛昭璐十恶不赦,今日一见,我只觉她颇识大体,虽是女子,倒也不失英雄气概。至于寨主陈明,澄信大师爱屋及乌,只道他或许良善未泯,还会弃暗投明,却不知他恶根深重,不顾江湖道义,背后偷袭秦清。唉,自古善恶难分,一念之差,便成两个世界,澄信大师贵为少林寺戒律院首座,亦不免偏听偏信,以一己之私,妄定他人。”
      又想:“我修道多年,仍看不破这世间万物,有时热血上涌,只知一味蛮杀,与‘清静无为’相差甚远。可纵观纯阳宫历年作为,名为出世,实则入世。古人有云:‘大隐隐于市’,我这般理解,也不知对与不对。师父曾和我彻夜长谈,只道人生在世,不过区区数十年,偏生世上稀奇古怪的东西众多,若要逐一询根问底,或许究其一生,也难如愿。但若毫不作为,眼睁睁让时间如细沙一般,从指缝流走,便是活活糟蹋了老天之所以让人生为人的深意。”
      他一路乱想,魂不守舍,对路边光景毫不在意,秦清亦不说话,右手牵着他左手,慢慢的走。行过一程,庄齐物方觉不对,但见面前一条盘曲山道,蜿蜒向上,泥土石子混杂,并非下山大路,忙道:“你要去哪?”
      秦清嘿嘿一笑,道:“我也不瞒你,今儿起得略早了些,现如今肚里酒虫直闹,浑身不爽,很想悄悄溜走,到金水镇上喝他三天三夜,再去和浩气盟的人打交道,也不知你舍不舍得那两匹马。若你抵死不从,我只好用万花谷的独门点穴手法,将你打横背了去。”
      庄齐物心头一暖,嘴里却道:“到时你醉烂如泥,走不得路,我可不管,你自己爬出去。”秦清大笑道:“到时我乱叫乱嚷,借酒装疯,你必然要在店里大闹一场,掌柜就算花钱请人,也要把我给恭恭敬敬的抬出去。”庄齐物啊哟一声,拔出长剑,咬牙道:“好你个臭酒鬼,不必等那么久,道爷我现在就闹给你看!”

      2012-12-18 完稿于家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章 连珠寨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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