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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一晌贪欢(上) ...


  •   01.
      沈欢很老很老的时候,习惯搬一把靠背椅,坐在养老院某处静谧的树荫下看报纸。她架着老花镜,眯起眼,神情认真而肃穆,像是在完成一种圣洁的仪式。沈欢看报纸看得极仔细,连中缝那些豆腐块块也一样不落,可是看完之后却总回忆不起什么,脑子像被很多受潮的旧棉絮塞住了一样。她得慢慢想,才能从一堆凌乱的内容中挑出自己感兴趣的。比如气候又开始异常了,夏天热得像蒸笼,闷得人心慌;冬天……冬天又到处发雪灾,冻得死人。再比如哪个国家和哪个国家又开始闹矛盾,这边搞军事演习那边出抗议声明。这世界啊,就没一天太平日子,她想。她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像院里那些精神矍铄的老头子那样,成天高谈阔论,发表了不起的老子出关前那洋洋五千言。可她又觉得自己到底是年老体衰,早已过了可以做点什么的时候,于是她真切地后悔起来。在这样的复杂情绪中,她的眼皮渐渐耷拉下来。她睡着了,且头歪向一边,发出恰到好处的鼾声。
      沈欢梦见了孔雀,还有小时候的自己。她梦见了那天自己和叶素秋一起去动物园,被这种漂亮的大鸟给迷住了。它头上顶着一簇花冠,莹蓝的羽毛,拖着绿色的长长的尾羽,在太阳底下闪着七彩的光。叶素秋俯下身子告诉她说,孔雀遇到比自己漂亮的人啊,就会开屏。然后她拿着一条五彩的丝巾朝孔雀挥舞,脸上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安宁与美丽。沈欢看见年幼的自己紧紧拽住她的裤管,痴迷地盯着围栏里闲庭信步的大鸟,它们根本没有看向这边卖力舞动的丝巾,依旧仪态万方地散步啄食。最后不知怎么地,周围的一切都慢慢虚化,自己和叶素秋也消失了,只剩下一只雄孔雀安静地立着。过了一会,它突然动了动,满身的羽毛都抖了起来,然后哗啦一声——毫无预兆地,它开屏了。尾羽上那几百上千只眼睛在虚化的背景中间闪着蓝盈盈的光,绚丽夺目。
      沈欢小时候想亲眼见证孔雀开屏的梦想,终于在很久很久以后,在她的梦里实现了。就算实际上她已经在电视里见识了许多回,也没有这一次在梦里来得印象深刻。
      在这之后,她身子突然一抖,浑身一惊,猛然醒了过来。周围的一切都没什么变化,被围墙隔开的小小的一方天空依旧碧蓝如洗。报纸滑落到膝头,阳光从云层中穿透过来,淅淅沥沥地洒在上面,像是一场金色的细雨。这时沈欢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自己竟睡着了。
      人老了之后,连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都渐渐丧失了。这就是那些小年轻们口中的老糊涂啊。虽然不想服老,却也不得不服老。如今沈欢的记性是越来越差了,精神也越来越不好,每天都是一副昏昏欲睡的状态,也确实有许多回像今天这样不自知地睡了过去。她知道这样不对。她应该打起精神四处走走,或者和别的老太婆围坐一起讲讲闲话,不应该一个人坐在靠背椅上抑制不住地打瞌睡。
      但她就是不想动。
      她觉得自己在抵抗什么,她必须抵抗些什么,可是她又有些疲于奔命。她的身体就像一口快要干涸的枯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杵在那里,直到周围的空气榨干了井底的最后一滴水。她还想为这个世界做出一点贡献,而不是坐在这里浪费资源,可她的身体状况却毫不留情地撕碎了她全部的幻想:你老了,走都走不动了,所以安静地等死吧。
      她静静地等着死亡这个终将会降临的节日。到时候也是她最后一次过节了,该穿什么好呢。

      ………………………………

      02.
      沈欢出生在一个平凡人家。虽然平凡,却也幸福。父母非常恩爱,对她自然也是万分小心呵护。尤其是她爸爸沈家良,宠她更是宠得没有尽头。沈欢懂事以后不止一次向沈家良抱怨过她的名字。她觉得自己名字异常的大众且没有文化,具体表现在每当散步时沈家良喊她小名欢欢的时候,沈欢往往会和院里的几只狗一同回头。这样的情形发生过多次后沈欢毛了,勒令沈家良从今以后不准在外人面前喊她小名。沈家良无奈地把她脑袋一揉,面对自己小女儿的无理要求他毫无办法,只得苦笑着答应。
      沈家良说,没办法,谁叫你妈把你生下来的时候我太高兴了呢,脑子里一片空白只会傻乐了,所以给取了个这名儿。这都是爸爸内心真实的写照啊。
      沈欢小脑袋一扬,在打击她爹的行动上她一向心狠手辣:那只能说明你没文化。
      然后她妈妈叶素秋会加入进来,佯装生气道:怎么跟你爸爸讲话呢。

      关于沈家良和叶素秋的关系,用沈欢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他们两个人感情好得跟傻瓜一样。沈家良虽然对家里一大一小两个女人遵循无条件服从原则,但当母女两个意见不统一的时候,他往往会选择服从大的那个。就这个问题沈欢私底下给了沈家良不少脸色看,每次都毫无新意地用【爸爸我觉得你不喜欢我了】来开头。沈家良一听这话就觉得头疼,揉着眉心感叹这小丫头吃醋也不看对象,然后用一句【爸爸不喜欢你喜欢谁啊】糊弄过去。后来他发现这样糊弄没用,小孩子都聪明着呢。于是为了永绝后患,有一天当沈欢又用这个万能句式开头准备抱怨的时候,沈家良蹲下来,认真地跟他小女儿说了几句话。
      他说欢欢,爸爸不是喜欢妈妈多过喜欢你,你们两个不能放在一起比,但爸爸都非常喜欢。爸爸之所以老是顺着你妈妈,是想尽可能地对她好,你不知道你妈妈为了嫁给我吃了多少苦。他还说,爸爸希望你也能对你妈妈好,你妈妈生你的时候有多疼啊,疼到最后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爸爸那个时候就想,这就是把命都压在我身上的女人啊。欢欢,你会慢慢长大,会变成一个漂亮的小姑娘,然后终有一天,你会嫁人,会离开我们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但是你妈妈不会了。你妈妈就只能慢慢衰老,头发慢慢变白,皱纹慢慢变多,然后站在原地看着她心爱的小女儿出嫁,把自己的人生和另外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臭小子绑在一起。到那个时候,你妈妈身边就又只剩下爸爸了。从她嫁给我开始,到她最后闭上眼睛离开,自始至终,陪着她走这大半辈子的人就只有爸爸一个。你可以陪她二十几年,长一点的话三十年,然后你就得过你自己的小日子去了,我们也不可能一辈子都把你拴在身边不是。所以啊,想一想,爸爸要是不对你妈妈好,谁对你妈妈好呢。
      沈家良说这段话的时候眼神认真又专注,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因为他透过他女儿一张稚嫩的小脸看到了他深爱的女人的影子。而沈欢只是懵懂地点点头。她尚且理解不了沈家良中间那一大串话的含义,却清晰地记住了最后他给她的那个结论:爸爸一定会对你妈妈好。
      后来沈欢把这段话用乱七八糟的语序转述给叶素秋听的时候,叶素秋微微红了眼眶。她沉默良久,最后缓缓绽开一个甜蜜的笑容,像一个初坠爱河的小女人。这个甜度堪比棉花糖的笑让沈欢看傻了眼,以至于她差点没听到叶素秋最后那句话。
      叶素秋说,嫁给你爸爸,真是我这辈子做的最值得骄傲的事。
      然后,在沈欢觉得世界上再没有人比自己更幸福的时候,她15岁那年,沈家良在出差的途中出了车祸。高速公路上五台车相继追尾,3死5伤,沈家良当场身亡。
      沈欢的太阳只在她生命中照耀了十五年,便就这样毫无预兆地陨落了。

      ………………………………

      03.
      叶素秋给沈欢打电话的时候沈欢正在上课。安静的课堂上突然冒出手机的震动声,引来前排一波同学回头观望。沈欢愣了两秒才发现是自己的手机在震,连忙把笔一甩,从抽屉里摸出手机按了拒接。
      她抬头看看黑板,发现老师并没有注意这边,便暗自松了口气。低下头再看看手机屏幕,来电显示只有一个字:妈。沈欢觉得有点不对劲。她上学的时候叶素秋从未给她打过电话,看来这次应该是有什么要紧事。
      好不容易挨到下课她便一个电话打了回去。叶素秋在那头没说话,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从听筒传来。沈欢试探地开口叫了一声妈,却只听到那个字拖长的尾音消散在空气里。
      妈,说话呀——
      ——沈欢。叶素秋声音飘乎乎地,像做梦一样:回家。
      干嘛呀有什么要紧事等我放学——
      ——回家。叶素秋一个字一个字咬得极为清楚,就好像她要是不咬这么清楚就说不出话一样。回家,你爸出车祸了。
      沈欢只听见自己脑袋嗡地一声就乱了。世界在一秒钟之内归于寂静,走廊上的喧闹声、桌椅的碰撞声、一切的声音都消失了。她就像站在一个被四堵高墙围困的空间里,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
      一秒钟之后,墙塌了,眼前鲜活的影像和庞大的音浪携摧枯拉朽之势席卷而来,震得她颅内一片轰鸣。
      叶素秋不等她回答便挂了电话,等沈欢反应过来的时候听筒里只剩下机械的忙音。她握紧手机坐在座位上深呼吸了几次,理清思路想着:妈要自己干什么来着?
      哦,回家。
      ——回家。回家。回家。这两个字像重重的鼓点落在她胸腔里。她两手哆嗦着开始把桌面上的东西往书包里扫,太阳穴突突直跳。就在那短短的清书包的半分钟里她想了很多很多,她做了N个假设又N+1次地否定自己。她想着不会的,她爸爸不会那么倒霉——那可是沈家良啊,强壮到能用一只手就把小时候的她举起来。再说现在的车都那么高级,安全性能又好,肯定不会有什么大事,肯定不会,肯定不会……
      半分钟后沈欢收拾好了一切,包括她六神无主的心情。她背起书包就往校门外冲,就这样疯狂地往家跑,不要公交也不要出租车。她迫切地需要做点什么来缓解自己内心不断膨胀的巨大的恐惧。事实上她真想把这份恐惧从她身体里扯出来,一边跑一边撕碎了往后扔,好像这样就能让她勇往直前地面对等在前方不可预知的未来似的。她像一个□□一样横冲直撞地跑过好几条街,幻想着就这样永远跑下去,不去听那个已经准备就绪的结局。

      沈欢的家离学校不远,以至于当她汗流浃背地抵达家门口的时候,离叶素秋给她打电话的那个时间也就只过了一刻钟。她深吸一口气推开虚掩的门进屋,就看见叶素秋坐在那张老旧的沙发上,脊背挺得笔直,身子僵硬得像块瘦削的岩石。
      沈欢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她坐到老式竹编藤椅里戴老花镜看报纸的时候,她都没有忘记当年叶素秋不自知留给她的这个背影。它单薄细瘦却又无比坚硬,笔直锋利得像片闪闪发亮的刀刃。它代表一个温柔恬静的女人从此被温馨的家庭生活抛弃,并被逼着用自己瘦削的脊梁扛起她和她女儿未来几十年沉重的光阴。
      “妈……”沈欢唤她,开了口才发现自己嗓音又哑又颤。她咽了口唾沫润润嗓子,想要说些什么轻松的话来壮壮胆,却最终咬紧了牙关什么也没说出来。心里一阵强过一阵的紧张感死死扼住了她的脖子,弄得她想吐。
      “妈。”她又叫了一次,这次声音大了一点,还带着一丝焦急和迫切。
      叶素秋没有理她。实际上她没有任何的动作,任何的生息,看上去像是一座□□雕塑。
      “——妈!”沈欢快步绕过沙发,走到叶素秋跟前。她低垂的视线咬住叶素秋的膝盖死死不放,就是不愿往上挪挪看她的脸。沈欢害怕。她心中满溢的紧张与恐惧让她浑身开始神经质的颤抖,她怕一看到叶素秋的脸答案便昭然若揭,而且还是她连想都不敢想的那个。
      此时叶素秋终于动了。她一把抓住了沈欢的手。
      沈欢惊呼了一声,为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也为了叶素秋凉透了的掌心。她再也受不住这难熬的沉默,也败给了内心疯涨的恐惧。她一门心思只想求解脱,于是她急慌慌地又问:“妈,我爸他——”
      叶素秋以往纤长温润的手此刻像鸟爪子般死死抠住她女儿的手腕。她抬起头,于是沈欢的视线终于不可避免地撞上了她妈妈的脸。在她看到这张脸的一刹那她就明白,这下她真的解脱了。解脱了就是,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叶素秋看着她十五岁女儿的脸,眼皮发疯地跳动,刚刚还凝固成一块岩石的身体开始抑制不住地哆嗦。她眼睛一眨,一颗滚圆的泪滴直直落下来,啪一声砸在沈欢手背上,又烫又冷。
      沈欢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颗的泪珠。
      这滴突如其来的眼泪打得她心脏猛地一沉,胸口顿时涌上一片海一样的酸楚,酸得硬生生逼出了她的眼泪。她张开手臂,颤抖地抱住叶素秋,把头死死埋进她的怀里。
      叶素秋身上还是那股熟悉的皂角味道,淡淡的,却格外干净。
      沈欢终于上气不接下气地哭了起来。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根烧红的铁丝捆住,那铁丝越捆越紧,终于绞出了血肉。她妈妈以前所未有的力道把她死死箍在怀里,头贴着她的脖颈,眼睛像两个被戳破的水球,汩汩地往外淌着水。
      “……妈……”沈欢开口,嗓子哑得不成样子。她想努力说点什么,却哽咽着什么都说不出来。
      “妈……”
      “嗯。”叶素秋胳膊又紧了紧,无意识地应和:“妈妈在这,在这……”
      沈欢快要被勒到窒息,却只希望这股力道能再大一点,能再重一点。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一片在苦咸的汪洋中飘浮着的木板,而这股力量是唯一能救她的存在。
      许多年以后,当老太太沈欢在夕阳温柔的垂怜下回忆起这段往事的时候,时间已经带走了所有悲伤的情绪,只剩下胸口还残留一丝闷痛。她长叹一口气,老年人特有的睿智让她生出一句感叹。
      若人如石块般目睹一切而又不受伤害,那该多好。

      ………………………………

      04.
      沈家良于第三天下葬,埋进了老家后山上的祖坟里。
      沈家祖上是农民出身,在老家有一栋两层的水泥房,门前有一亩三分地用来养家糊口。沈家良父母早逝,弟兄三个在外打拼。他是老大,也最有出息,硬是靠读书读了出来,在一线城市当一个小小公务员,日子过得简单却幸福。沈家老二继承了父上的祖业,春天回老家炒炒茶叶,捯饬捯饬闲置已久的老屋,过了季节就再搬到城里去,挑砖糊墙什么都干,是赚钱最少吃苦最多的农民工。沈家老三住在一个二线城市,干的是长途送货的买卖,一接到大单子就忙得发疯,高速公路上大货车一开十几个小时,全靠烟撑着,却慢慢混了出来,攒了些钱。兄弟三个不到逢年过节都见不到面,各忙各的,只有过年和清明的时候聚在一起,给父母烧点纸钱。
      沈家的老房位置极好,背靠一座小野山,门前是一大片池塘,池塘旁边是几亩稻田,坡上还有几垄子茶树。沈家的祖坟就在那小山的半山腰上。山上常年郁郁葱葱的,一条小径从老房的后门上去,七拐八弯就到了一片人工修整的空地上,那里立着沈家三兄弟爷爷奶奶和父亲母亲的墓碑。背对着石碑朝下望去,就能在层层叠叠树枝树叶的掩映下,看到沈家老屋顶上暗红暗红的瓦。
      沈家良下葬这天,一个村的人都出动了。这些人大多都不住在村里,全是赶回来跟他送行的。老家出殡也有些讲究。那天早上,沈欢带着骨灰盒从老屋里出来,魂不守舍地叩谢了屋外一圈前来送行的人。叶素秋肿着眼睛递过来一个瓦盆,这盆是头三天用来祭奠烧纸的,沈欢抖着手接过它,瓦盆沉甸甸的重量压得她肩膀向下一塌。她视线一片模糊,咬着嘴唇抡圆了细瘦的胳膊,把它往地上死命一摔,啪的一声,厚厚的几片瓦蹦跶开来。瓦盆一摔,送葬的队伍就可以出发了。哀乐起,小辈们人人都扯着一块裁好的白布往头上罩,一人长宽的布匹顺着头往下遮住他们的身子,一直拖到地上;和沈家良平辈的亲戚则在胳膊上绑着一块白巾,按祖宗的老规矩披麻戴孝。
      不消一会儿,这个壮观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了。沈家老二和老三扛着引魂幡走在队伍前头,后面跟着两个沿路抛洒纸钱的,再后面就是抱着灵牌的沈欢和抱着骨灰盒的叶素秋。队伍中间是一大群披麻戴孝的亲戚们,小辈们互相闹来闹去,一边走一边踩着对方脚下拖曳的白布,再仰起头笑嘻嘻地挨长辈两声骂。队伍最后是一群敲敲打打奏哀乐的土班子,锣鼓震天,唢呐呜咽。还有两个专门放鞭炮的,一个远远走在前面,负责在每一个空地和路口放长长的挂鞭,讲究送葬途中鞭声不断,这边哑了那边就要噼里啪啦接上;另外一个负责掉在后面放□□,砰地一下,每放一个都是实打实惊天动地的响。
      这支队伍绕着村里走了一圈,穿过好几座小土山的山坡才到达下葬的地方,前前后后共走了一个小时。沈欢抱着灵牌站在队伍前头,铜钱似的白纸从她头顶纷纷扬扬洒过,引魂幡被扯得上下翻飞。她恍惚看着眼前的一切,好像梦游似的,耳边不间歇的鞭炮声震得她耳朵都聋了。她走啊走啊走,觉得这条路无比漫长,每迈出一步脚底下的路就多出一截,永远也走不到头。
      她回头望向她妈妈。叶素秋一袭白裙,脊背挺得笔直,眼里含着一汪泪却没让它流下来。沈欢已经哭了三天,浑身的水分都哭完了,这时候再次泪眼朦胧起来。
      叶素秋上前几步,眨掉眼里的水分,竟然勉强扯出一丝笑,僵硬得像是偷了谁的笑容安在脸上。
      “别哭……你爸爸看着你呢。”
      她一贯平和温柔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沸腾的鞭炮声都隔绝在了后面。
      叶素秋想不到这句安慰的话语给沈欢带来了难以预料的效果。在沈欢之后的人生里,每当她被痛苦,绝望,挫败等种种负面情绪打击到哭泣的时候,她就能想起叶素秋的这句话来,眼前晃过的是从天飘落的纸钱,鼻子里仿佛闻到了呛人的浓烟。而沈欢一想起这句话,她就能咬咬牙擦干眼泪,屏住气压抑自己正叫嚣的想哭的欲望。
      她不会哭,沈家良看着她呢。

      ………………………………

      05.
      沈家良死后的这半年里,母女两相依为命地过起了日子。
      叶素秋今年三十九,快四十岁的人了,原本匀称清晰的眉眼就这么黯淡下来。她现在很少笑,大多数时间都静静地不说话,眼角细细密密的纹路和松弛的下巴看得沈欢心疼。
      人果然不是慢慢变老的,而是一瞬间变老的。
      叶素秋自从嫁给沈家良以来就没出去做过事,一直呆在家里,当全职的家庭主妇。沈家良把她保护的很好,出去应酬也极少带她,舍不得看她一脸不知所措地被敬酒调侃。她就在家里做做家务,看看电视,跟街坊邻居聊聊家常,冬天的时候甚至连碗都不用洗,因为沈家良嫌自来水太冰,怕冻着她。这就是为什么叶素秋到了这个年纪,身上却没有四十岁女人该有的市侩精明味儿。她永远都是温和的,宽容的,像一阵暖呼呼的风,轻飘飘就把人收服了。
      但是现在沈家良已经走了,叶素秋再也没有理由就这么坐在家里。沈欢还要上学,她们不能靠沈家良的事故赔偿金和抚恤金过一辈子。她在家门口不远处的小超市里找了一份工作,每天负责盘点货物。四十岁的女人,没多少工作经验,性格又内敛,人际关系处理不好便经常被超市里一群收银的小丫头片子们挤兑。好在超市经理对她不错,手把手地教她,刚开始货盘错了两回也没怎么挨骂,只是轻言细语说了两句。
      工作上吃的苦走的弯路叶素秋永远不说,也永远不会在沈欢面前抱怨。以前她是个妻子,也是个母亲;如今她的中心只剩下了一个,那就是她的孩子。为了沈欢她那双从不沾冰水的手如今搬起了沉重的货箱,稍带不慎磕着碰着哪里了也是常事。半年过去,叶素秋的手像换了一双,皮肤粗糙,指节变大,曾经绵软的掌心结了一层薄茧,有些硬硬的。
      在短短半年的时间里,叶素秋完成了她的蜕变。现在她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四十岁女人,嗓门大,手脚麻利,买菜的时候三毛钱的价也要讲,上班时搬货工出了岔子也能毫不留情的骂。那么高大的几个年轻小伙子,在她严厉的批评下居然能乖乖站成一条,既不还口也不恼。她抛弃了四十年来如影随形的温柔与端庄,披挂上少见的坚定和强悍。只有在夜晚,当她捧着沈家良的照片说悄悄话的时候,脸上浮现出的那份安定的美丽,才依旧带着往日被宠爱的光辉。
      沈欢把她妈妈的这些变化看在眼里,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难受得要命。她突然想起小时候沈家良对她说过的那长长一段话。沈家良说陪着叶素秋走完这大半辈子的人就只有他一个,还说一定会对她好。骗谁呢这是。叶素秋现在都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了,沈家良你人呢。
      于是沈欢为了不让她妈妈操心,在这半年里发了疯的学习,成绩刷刷地往上涨。班主任知道沈欢家情况,看见自己学生这个样子,是既欣慰又心疼,一来感叹她终于懂事了,二来又担心孩子身体吃不消。家长会的时候她重点表扬了沈欢。她半个字都没透露沈欢的家事,只说这孩子能吃苦,又好学,说得叶素秋两眼放光,骄傲得头一直没有低下过。
      原本沈欢以为她跟叶素秋可以一直这样依靠着过下去。叶素秋赚钱养家,她努力长大;等叶素秋慢慢衰老以后,再换成她赚钱养家,叶素秋在家养老。然后有一天,叶素秋安详地合上眼,沈欢为她打点好后事,这辈子的事情就做完了。接下来她全部的任务就是坐在一张躺椅上,安安静静地等死。
      经过沈家良的事情,沈欢便再也不怕老了。因为老了还可以等死,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只可惜就连这么微薄的愿望,老天也没有眷顾她。
      半年之后的某一天,叶素秋把她的小女儿叫到跟前,眉眼温和却不容置喙地说,小丫头,妈妈告诉你一件事,你好好听着。
      妈妈要跟你郑叔叔结婚了。

      ………………………………

      06.
      叶素秋跟郑远扬是大学同学。郑远扬追了叶素秋四年,等了叶素秋十六年,加起来整整二十年。这段时间要是放到一对夫妻身上,已经可以称作瓷婚了。
      叶素秋决定跟沈家良结婚后曾找过他,虽然温和却也极其认真地谈了一场。郑远扬看起来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带着厚瓶底的眼镜,心里却非常坚持,认定叶素秋不撒手。叶素秋劝不下来,只能感叹说远扬,你何必呢。郑远扬推推眼镜,也很平静地回道,叶素秋,你好好过你的日子去,别管我想什么,你也管不着。
      后来叶素秋结婚了,两人一直以朋友的身份不咸不淡地联系着,一年里也有几回约着出来坐坐,互相聊聊对方的近况。郑远扬在一所高校里当了语文老师,平时忙得脚不沾地,只有趁难得的放假时间出来,跟叶素秋抱怨抱怨自己不听话的学生,也为他们真切地骄傲着。
      沈家良知道他们的关系,两人也见过面。他对郑远扬的感情并没有说什么,反而感谢他照顾了叶素秋大学四年。两个男人谈了几次,渐渐生出惺惺相惜的味道,对同一个女人的爱让他们熟络了起来,听上去有些不可思议。
      沈欢当然也知道她郑叔叔。郑远扬很宠她,一年难得见她几面,每次见面都会给她带礼物。那种小女孩很喜欢玩的芭比娃娃,连房子带衣服,一套下来也不便宜。别人家给女儿也就买一套,玩一玩是个意思;沈欢的小房里却摆了好多套,每套都不一样,小公主裙一摞摞的闪闪发光。长大以后郑远扬就给她送书,送精装本的名著,包好了沉甸甸一捆提到她跟前。郑远扬的这些好她都记得,也很感激,但她只知道郑叔叔是妈妈的朋友,却从来不知道郑叔叔对她妈妈的感情。
      如今,沈家良入土半年以后,她终于知道了。她终于明白她稳重的郑叔叔为何多年不娶,也终于明白郑远扬对她这么好是为了什么。她被叶素秋的背叛和郑远扬的欺骗气得半天反应不过来,旋即怒火中烧。
      沈欢涨红了脸瞪着她妈妈,因为激动浑身都抑制不住地发抖。她是快气疯了。她无法相信叶素秋怎么能这么快就忘掉沈家良,转身投入别人的怀抱。她在报纸杂志上看过太多这样的女人,轻薄廉价,感情像白色污染到处泛滥。她瞧不起这样的女人,觉得她们下贱。如今叶素秋沉静地坐在她面前,也干出了这般下贱的事情,她自然接受不了,也不准备接受。
      她喘着气试图稳住自己的呼吸,眼泪却直直滴落下来,越滴越多,好像大脑里有个开关坏掉了。嘴巴一张一合,像一条溺水的鱼。
      沈欢想着不行,凭什么是我哭啊,要哭也是你哭,再不济也是沈家良哭。沈家良你看你老婆已经不要你了,跟别的男人好上了,跟郑远扬好上了。你才离开半年,她就可以跟别的男人睡一张床了。她恶毒地想着,幻想能够刺激到远在天上的沈家良,却没发觉这样的恶毒刺激到的只有她自己。
      眼泪模糊了视线,叶素秋的脸糊成了一团。
      叶素秋到底还是心疼自己的小女儿,伸手拉住沈欢胳膊,想把她拢到身边来。
      沈欢激烈地一甩手:“别碰我——!”
      她泪水四溅也顾不得别的,嗓子哑得不成样子,最后一个字还吼破了音,听起来像是什么兽类的嘶鸣。
      叶素秋沉默了,收回手,然后异常冷静地笑了起来。沈欢不敢相信她居然还笑得出来。她哭得歇斯底里的,叶素秋竟笑得出来。
      “你哭也没用。妈妈已经决定了,这个周末就跟你郑叔叔一起去办手续。”
      叶素秋的声音不高不低,一个字一个字都清清脆脆的,却像一记记重锤砸在她耳边。她的心霎时冷下来,尚未来得及流出的眼泪结成了冰,凝在了体内。

      ………………………………

      07.
      沈欢性情大变。
      曾经那么喜欢叽叽喳喳的女孩子,现在却沉默得像一块石头。她到哪里都安安静静的不说话,问她什么她只简短地回答几句,然后再也没什么要说的。
      郑远扬非常担心沈欢,担心到寝食难安的地步。他带高中生工作繁忙,下了晚自习都十点了,回来最想做的事就是倒头睡觉。但看到沈欢这个样子,他就怎么也睡不着了,整晚整晚地琢磨如何把原来的沈欢变回来。
      他躺在床头忧心忡忡地问叶素秋:“孩子这么久都不主动开口说话,该不会得了什么自闭症吧?要不要找个人……看看?”
      叶素秋坐在床边,借着台灯的光亮给扣子加固。她不紧不慢地把一个扣子缝完,才抬起头回了一句。
      “不用。随她去吧,她会好的。”
      沈欢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自然清楚她女儿到底在想什么。她就是生气了,没想通,于是开始搞冷暴力。叶素秋自己也不愿向她解释什么。有些事情解释是没用的,要靠自己慢慢想清楚,想清楚了,也就长大了。
      她想起沈欢小的时候非常喜欢问为什么。那些问题千奇百怪,问得叶素秋头疼,不知道怎么回答也不知道怎么阻止,只能放任她无休止地问下去。而现在沈欢心里就堵着一个疑问,这个疑问让她变得寡言少语,变得都不像她自己。
      她就想问叶素秋一句,你怎么就跟郑远扬结婚了。
      可沈欢不愿意开口。她还在生叶素秋的气,并且执拗地认为,一旦跟叶素秋开口说话了,就表明她愿意理她了,她妥协了,她背叛沈家良了。她更愿意把自己这种沉默的反抗称之为战斗。她为沈家良而战。
      很多个夜晚沈欢躲在被子里,两眼聚精会神地盯着天花板,脑袋里面空空如也又杂乱如麻。她回忆起了很多事情,回忆起沈家良还在的时候他们的生活。那时她还是沈家良的小女儿,叶素秋的小丫头,被捧在手心里的宝,磕着碰着了有人比她还疼。那时她穿着件大红的裙子,一放学就背着书包往家里飞奔,像是一簇跳动的火苗,一路燃烧到家门口。她真快活啊,在路上跑着跑着就能笑出来,一颗心雀跃得快要爆炸。那时她是沈家良的骄傲,而沈家良也是她的骄傲。她有一个像太阳神一样的爸爸,力气很大,个子很高,能一下子把她举过头顶,摘星星摘月亮。
      沈欢对沈家良的思念愈演愈烈,简直快要成了一种病。晚上她躲在被子里哭得全身发抖,眼泪把枕头濡得皱皱巴巴。她大口地吸气再慢慢吐出来,试图缓解胸口那片无法退去的酸痛。她这才体会到她爱沈家良,这份爱沉重得她自己都承受不住。沈家良还在的时候她有恃无恐,以打击她爸爸为乐,就算她做错事惹沈家良生气她也绝不道歉,因为她知道沈家良到底会原谅她。可现在再也没有谁会蹲下来轻言细语地哄她,也再没有谁能把她举到肩膀上。她后悔了。
      然而这份后悔也再没有什么用处。
      沈欢在很多个夜晚都是这样回忆过来的。她知道回忆没有归路,可只有回忆才能给她继续往前走的力量。她自虐似的想着沈家良的好,任凭黑暗将她哭肿的眼睛笼住。
      这样想着想着,沈欢睡着了,梦里都抽噎了两声。
      明天将至。

      ………………………………

      08.
      叶素秋刚开始其实没想告诉郑远扬有关沈家良的事,是郑远扬自己发现的。
      沈家良死后五个月,郑远扬过来做一年难得几次的例行拜访。那天沈欢在外补课,叶素秋一打开门就撞上了郑远扬的目光。她轻易地透过对方薄薄的一层镜片,看到了他眼底毫不掩饰的惊讶。而她只是客气地笑了下,示意郑远扬进来。
      郑远扬站在门口,头重脚轻,眼前一片晕眩。
      他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叶素秋。
      他还记得上大学时叶素秋的样子。那时的叶素秋永远是安静的,干净的长发,干净的眉眼,笑起来平易近人,却让人不敢轻易触碰。她站在那里就像一株小梧桐,刚刚展开巴掌大的嫩叶,羞羞怯怯的,自己都不曾意识到自己的好看。
      那时有很多人都不说叶素秋美,而是说她好看。美是高高在上的,只叫人仰头欣赏,再不敢靠前一步;好看却是温和的,不伤人的,谁都能近距离感受到的。叶素秋就是好看的典型。她走路的姿势是好看的,说话的语气是好看的,连呼吸的声音都是好看的。她让人觉得舒服,而不是觉得受到威胁。
      郑远扬就是在那时被叶素秋的好看俘虏的。他觉得这女孩子真特别,完全没有二十岁女生的疯癫劲儿,举手投足间就跟已经活了半世纪的名媛似的,透着一股难耐的矜持和温和。而叶素秋结婚之后就变得更好看了,被宠爱的满足与幸福浸润得她像朵白山茶花,层层叠叠地展开天鹅绒似的花瓣。郑远扬以为她永远不会凋谢,到老了也是一个风姿依旧的老太太。可现在他却被眼前的叶素秋吓到了。
      叶素秋老了,真是一下子就老了,周身那股矜持温和的气质也没有了。她剪短了的头发渗进几缕银丝,纤瘦的腰身有些发福。她的眼神直直落在他脸上,干脆利落,表情平静得近乎麻木,仿佛世上再没有什么东西让她惊讶,也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吓到她。
      郑远扬不认识这个叶素秋,他甚至从心底对这个叶素秋产生了一丝畏惧,好像犯错的小孩面对家长时的那种畏惧。然而当他步入客厅,抬眼看到沈家良的黑白遗照时,他终于明白了叶素秋这番变化的原因。他一瞬间想到了很多很多。他想这个女人一定很辛苦,一定很隐忍,隐忍得都不愿打电话告诉他。他想从今往后,这个女人要担负起两个人的生活,她宝贝女儿未来的几十年全压在了她一个人瘦弱的肩上。此时此刻,面对全新的叶素秋,他瑟缩起来的爱意又勃勃壮大了。这股混杂着爱与辛酸的感情势不可挡地从多年来紧闭的闸口喷出,刺激得他一下站立不住,摇摇晃晃地跌进沙发里。
      在郑远扬的眼里,叶素秋重新变得好看了。很少有男人能欣赏这种好看。这种好看跟年轻时的叶素秋所拥有的截然不同。这种好看是坚韧的,隐蔽的,也是坦荡的。它不同于年轻时的羞羞怯怯,也不同于婚后的温和内敛,它不是昙花一现,也不是海市蜃楼。它是经得起时间雕琢,生活摧残,在许多许多年以后,也能让见证它的人感到与有荣焉的好看。
      郑远扬相信,假如照片上的沈家良看到叶素秋现在的模样,也会和他一样,比以前更加地爱她。

      叶素秋看了眼脸色晦暗的郑远扬,转身进厨房给他倒了杯热水。在放到他面前的时候她终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对不起我们家没有茶叶了,凑合着喝吧。
      郑远扬端起塑料杯捂手,低垂着头费劲地思索了好一会儿,才问,沈哥怎么走的。
      他问这话的时候眼眶不可抑制地发红,险些掉下泪来。他想起上次见沈家良的时候对方爽朗地大笑,拍拍他的肩膀说小郑,走,陪哥喝一杯。这才几个月啊,人就没了。他知道自己不该戳叶素秋的痛处,把她的伤疤揭开又让她流一次血。可他忍不住。
      生死由命,他明白,但并不意味着他能坦然接受。
      叶素秋不愿细讲,实际上也没什么好讲的,只说高速公路上汽车追尾。
      郑远扬又低下头,等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神色坚定得要命。他望了眼沈家良的照片,心里暗暗说了句沈哥你放心,然后伸手推推滑到鼻尖的眼镜。
      他异常认真地看着叶素秋,慢慢地费劲地说,叶素秋,以后你跟我一起过。
      这是郑远扬极少对叶素秋使用的命令语气。他从来都是用可以商量的疑问句。比如我今天可以过来吗,你有时间吗之类,语气温和地仿佛你拒绝他一百次他也不会生气。可现在他严肃地看着叶素秋,说话的调子好像叶素秋是一个让他头疼的女高中生。
      他又补了一句,不知为何气壮了不少。
      叶素秋,你可以好好考虑,但最好不要拒绝。
      这是郑远扬第一次明确地跟她说不要拒绝。先前叶素秋拒绝过他无数次,他半句怨言都没有。然而这句话已经在他心里存了二十年。从第一次表白开始,他就想说叶素秋你别拒绝我,可他到底还是不忍心看她为难。
      现在她已经没什么好为难的了。因为再也没有比失去沈家良更令她为难的事情。
      叶素秋脸上的表情还是淡淡的,看不出悲喜,也看不出震惊。她只是用一种特有的怜悯的眼神望着郑远扬说,远扬,这对你不公平。
      郑远扬固执地说,我知道,我知道沈哥有多重要。可叶素秋你并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欢欢。她过一年就得升高中,高中完了考大学,你一个人承受得起么。你想过以后怎么办么。
      叶素秋一咬牙,大不了我把房子卖了租个小房……
      郑远扬急得把杯子重重放下,水溅了一点儿出来。
      叶素秋我一直觉得你是个聪明人,这笔账你算的清楚。现在就房子值钱,你却把它卖了,以后怎么办?你顾得了一时你顾不了一世!你听我说,我们可以把这房子租出去,然后在外面找个小房,以房养房,每月租金还能落着一点。再加上我的工资,慢慢攒,沈欢上学肯定不成问题。你也别觉得什么对我不公平,没什么不公平的。叶素秋,我比你还大一岁,我今年四十一了。四十一岁的穷中学老师,没房没车住的还是教职工宿舍,你也不想想谁愿意跟我。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在帮我你知道吗?
      叶素秋定定地看着慷慨陈词的郑远扬,被生活的风霜冻住的脸终于有了软化的迹象。她明知道他的逻辑是错的,什么她在帮他全是狗屁。可即使这样,她麻木的身体还是察觉到了一丝暖流,热热的,麻麻的,真是久违了。
      叶素秋感激又为难地对郑远扬说,远扬,你没必要做到这种地步。
      郑远扬异常坚持,说我没做到什么地步,我只是要跟我喜欢的女人过日子。每个男人都想跟自己喜欢的女人过日子。
      叶素秋说,可是远扬,你知道我一直不……我一直都没有对你产生过那种感情。
      郑远扬说,我知道。
      叶素秋又说,就算你不介意,沈欢会介意的。她可能一下接受不了你。
      郑远扬还是说,我知道。
      叶素秋没了话。她想这个男人怎么这么死心眼,这世界上怎么还有这么死心眼的人。她觉得这样的人应该是不存在的。她觉得没有谁能忍受二十年如一日的付出不求回报,也没有谁能把自己的下半辈子全耗在一个并不爱他的寡妇身上。即使是年轻时的叶素秋,拥有无可匹敌的善良与一叶障目的理想的叶素秋,也从没相信过这一点。这太不现实,太过愚蠢,也太可笑。
      而现在有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坐在那里,对叶素秋说,以后你跟我一起过。

      最终叶素秋只说出一句话来。她说,你让我考虑考虑。
      她连谢谢都没有。她知道说这个没用,郑远扬也不需要。
      这是叶素秋头一次没有立刻拒绝他,他却没有笑,也没有欣喜。事实上郑远扬只淡淡回答了一句,好,你考虑好了给我电话。他知道叶素秋多半会答应的,要考虑只不过是她过不了心里那道坎罢了。叶素秋觉得欠他太多,要是嫁给他就更有把他当饭票的意思,她的道德标准告诉她不能做这种事。然而她终究会做的。为了她的宝贝女儿,为了沈欢。
      在自己极力保护的人面前,道德标准是会变的。她可以辜负郑远扬一辈子,但她辜负不了沈欢。她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靠爱情活命的叶素秋了。

      郑远扬想的没错。
      叶素秋考虑了一个月。一个月之后她打电话给郑远扬说,远扬,你看什么时候有时间,要不就这周末吧,我们去把证领了。
      郑远扬当时在办公室改作业,听到这话的时候手都抖了,一滴红色墨水溅在学生的试卷上。他稳了稳心神,回了声,好。
      叶素秋张张嘴,想继续说谢谢你,又想说对不起,还想说一直以来都辛苦你了,最终却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她只觉得这些话太苍白,说出来自己都觉得丢脸。
      于是沉默半晌她给了他一句承诺。她说远扬,以后我们好好过。
      郑远扬挂掉电话后把头慢慢埋进手掌里,温热的眼泪渗透指缝,顺着手背流下来,变成一道道透明的泪痕。
      他等了二十年,等来这么一句话。足够了。

      ………………………………………………………………………………………………………………

      【《一晌贪欢》(上)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一晌贪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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