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片坟》Vanii

1、上

　　在一堆碎石上，躺着一块厚重的石板。石板上裂纹横生，沉重的颜色上，刻着一段墓志铭：“这可怜的短暂的生命，丝毫不值得用任何文字来记载。而且也不会有人愿意去欣赏一个默默无闻的孩子的墓碑。哪怕是她的父母。她的死没有惊天动地，也绝不使人有流泪的冲动。她就这样死了。无声无息，仿佛一直健在似的。这说明，她活着和死了没有任何区别。梧桐的树叶在夏天时能为路人遮挡阳光和酷热，在秋天时照样飘落。那个无名男孩依然面无表情走过我家楼下的马路。他从没有抬头看一眼我的窗台。一个平凡的不起眼的窗台！他并不知道，有一个时刻是我赠予他的，同时也是属于我的。唯一的。永恒的。消逝的。我们共享过，实则从没存在过。”后面则署名：裘，死于X年X月X日。
　　这个职业盗墓者心想，她既然这么默默无闻，陪葬品必然不会很多了。不过在路途中偶尔发现一个荒墓，他还是很有兴趣挖掘一下的。凉爽的秋天，他觉得这样做有益身心健康，于是就不紧不慢地挖将起来。虽然人到中年，由于职业的关系，盗墓者的好奇心比一般人要强烈的多。他一边挖一边想，即使是一个普通家庭的孩子，也不该被安葬在这么个荒芜的地方，连个像样的坟墓都没有，墓志铭还写的这么奇怪，难道是家里太穷么？不可能，那也应该安葬在贫民区的公共墓地里，政府这点补给还是会给的。莫非是个流浪的家族，女儿中途死了，只好草率葬在这？那也不对，墓志铭里提到的，这女孩似乎一直呆在家中，透过窗户看着自己暗恋的男孩……总之，说不定能挖出点什么来解开这个迷吧！
　　盗墓者的头脑中不时出现一个翘首期待的女孩的背影，趴在窗台上，显得有些孤独。深秋的阳光，有些昏黄。盗墓者从光线中仿佛看到了某种假象，他有些惶惶然地，竟突然感到悲哀极了。
　　坟墓终于挖好了，他吃了一惊！一个连棺材都没有的女孩，孤单地躺在那里，而且并没有腐烂。“难道是刚下葬的？”盗墓者想，因为墓志铭上的时间是奇怪的X年X月X日。
　　从衣着上来看，这的确是一个普通中产阶级的女孩，并非什么流浪人。她高贵而僵硬的姿态，显示出她性格中的倔强。稚嫩的脸上，有一丝悲哀。这是一个长的挺好看的女孩子，大约十七八岁左右，但死后面目还能显现一种复杂的表情，让人觉得她是自杀的。盗墓者粗略检查了一下，并没发现任何伤口。说不定是吃毒药的吧。他想。于是开始寻找女孩的身外之物。他在她衣服口袋里发现了点零钱，还有一本小小的日记本。除此之外，并无他物。
　　盗墓者把钱和日记本拿走，填好了坟墓。他悠闲地晒着日光，躺在坟墓上，读起日记来。
　　“啊哦！”原来第一篇日记就是这女孩的墓志铭！“是她给自己写的，怪不得写的可怜兮兮的。这女孩脑子八成有毛病吧，小小年纪就想到死了。”他略有愤怒，开始对死者产生不好的想法。他觉得他干着盗墓的勾当，辛辛苦苦，也还是活了下来。一个不愁吃穿的女孩竟然从一开始就绝望到要死，简直令人愤慨！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读了下去，翻到第二页，却是空白。
　　他的心也仿佛空了一下。
　　他继续翻，在第四页才又有文字出现：
　　“号角响起，绝妙的音乐，
　　穿透了人间的墓，将世人都带到我主跟前。
　　死亡降临，世界震撼，
　　人类都苏醒过来，
　　答复他们的审判者……
　　——《安魂曲》
　　我的生活中，却无人审判我的内心。倒是父母，会审判我的言行。我总是在犯错，不自觉地，我想我并不是故意的。我怎么知道，哪天我会爱上他呢？这并不是我的过错呀！他突然出现了，可是我却不能爱他！我得等多久才能重获自由？算算日子吧，我才刚满18岁，在这个憋人的房间里只关了两个月而已。哎，无事可做，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怎么？难道我确定已经爱上他了？为什么我竟然如此大胆地承认这个罪行呢？因为这是日记本吧……不，我在胡说八道。我只是因为无事可做才经常想到他，或许那并非是出于爱情。嘿，总之，他是个奇怪的人，已经在我的心头占据一角了。是的，我只对他感兴趣，他多么黑暗和潮湿啊！和我以前见过的所有人都那么不同。他给我的感觉太强烈了，强烈到无法忘记……只能感觉到他的存在。”
　　盗墓者倒吸了口气，他的心跳开始加速，立刻合上日记本。他一个人流浪孤单了那么久，只是坚强地活了下来。此刻，竟有人在和他对话么？这是久违的一场倾诉么？他难过地流下泪来，他为刚才擅自挖墓，以及他曾经的种种罪行而忏悔。他自觉对不起死者，搅了她的安宁，偷窥了她的隐私，但更多的，这眼泪还是为自己而流。寂寞袭上他的心头，他越发觉得自己可怜。
　　这姑娘原来是个18岁的闭房者，他想道，难怪她的表情那么悲哀和孤独。这个社会对女子的要求是严格了点，整整一年关在家里，要是我，也肯定要疯掉的。
　　他既怜悯死者的遭遇，也怜悯了自己一把，对着太阳，有些困倦。待心情平静些后，他忍不住又翻开小书，接下去读道：“洛绥不晓得现在怎样了，她一定比我还要心急。若是她父母知道她有心上人了，估计会暴跳如雷吧——就像我父母会作出的第一反应一样。不过我知道，她比我沉的住气，她一定能熬下来的。可是一年后，爱情还在吗？他会等她吗？我可不相信！洛绥就是太过分轻信男人了。年纪这么小就交往，必定是分手的结局。我可不一样。我只是喜欢着一个虚无缥缈的印象吧！是的，我从没看清过他长什么样，我也不了解他到底是怎样的人。我只能感受到他走过时的气息。仿佛有一团黑色的火焰包围着他。仿佛从深邃的洞穴中走出来的人……又仿佛是从地狱中而来。哎，地狱也开始变得美妙起来了！死亡也变得亲切了！如果死亡能够贴近他，我也愿意。”
　　盗墓者此时面无表情，或者说，日记本中的内容有些超越他的想象范围，是他所不能够企及到的。他见多了死人，所以对地狱的说法才不信呢。要是真有地狱，他这不合法又不合人情的职业一定会把他打入十八层！他做了多少的罪孽啊！
　　又翻了一页，他读道：“‘处女们要小心了。吸血鬼虽然并不会夺取你们的贞操，但他会夺走你们的生命。你们脆弱纯洁的生命，就跟你们的□□一样不堪一击。你们假想中的坚强在吸血鬼面前毫无用处。当他一把搂住你们的时候，你们就该幸福地想到，自己即将升入永恒的快乐之国。在此，我为你们献上《安魂曲》，祝各位小姐都有愉快的旅程。’我太喜欢这段了，所以有必要摘录下来。我也愿意死在吸血鬼的怀中……噢，我好想尝尝鲜血的味道！上帝啊，我的生活太贫乏无趣了！怎么，你们都在责怪我吗？我不该残害自己的身体吗？啊……我可怜的洛绥！你以为我会赞同那蠢货爬你的窗台和你偷偷见面吗？当我看着母亲声色俱厉又无比幸灾乐祸讲述你的绯闻时，我真恨不得跳窗而下。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愤慨！我憎恨你的轻率和无知，我也憎恨那蠢货的轻浮和不负责任。我还恨我的母亲，她也是过来人，居然可以变得这么冷血。她应该体谅我们才是。你现在一定很难过吧，可惜我们不能联络！亲爱的洛绥，就算我们能联络上，我也对你无话可说了。我们毕竟不是同类人吧。你那俗气的可怜的爱情不会有任何报偿的。我那奇妙的幻想也不会给我任何回报，我会一直放在心里，不告诉任何人。——因为无人可懂。”
　　每读完一段，盗墓者就必须回味消化一下。他觉得女人的内心真是奇妙的一塌糊涂！这个老光棍也曾有过一两段桃色情史，不过他最后都选择了放弃。结婚不适合他，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否一辈子坚持不懈地爱着同一个姑娘而不感厌倦。如果无法承诺，宁愿放弃吧。
　　他得意地回想自己年轻时的风流，偶尔流露出后悔的情绪。也许那时，菲林真的是很爱他的吧！女人的爱究竟可以到达怎样的程度，年轻时的他并没有仔细考虑过。他太自以为是了！但他为自己开解道，他又不是女人，怎么可能对女人那么复杂的内心了解的一清二楚呢?况且年轻男人，怎能总是局限于男女私情那么小鸡肚肠的事情上。
　　太阳快下山了，盗墓者就建起帐篷，决定今晚就睡在这坟墓旁边。
　　晚上，他坐在碎石坟上看星星，心中无限柔情。
　　“小姑娘，我在这儿陪陪你。你要是能出来陪大叔说会话就好了。你现在死了，应该也没那么多烦恼了吧。”他叹了口气，继续道，“你可别怪大叔打扰你的安眠，有时，有人陪着说会话也是种幸福呢。你我都太孤单……孤单久了，内心就荒凉了，就像这片荒原一样。连风都能吹进心里。我一路走来，错过了许多很好的女子，不过我也不后悔。爱情就像生命一样，总有消亡的一天吧。既然知道它总有死的一天，就没必要紧抓着不放了吧。到头来还是只剩下自己……”
　　“你屁放够了没？！”一个愤怒的声音打断了盗墓者的自言自语，他惊讶地循着声音找去，发现一个瘦弱的男孩正恶狠狠地盯着他，那目光简直已经把他杀死了数万遍。
　　简直是野兽！盗墓者心想，真的被吓了一跳。
　　面前的男孩，悄无声息，却突然出没，即使是他这样习惯野外生活的人都没注意到，要知道，他的警觉心可是和动物一样灵敏的，否则他早就被野兽吃了。
　　“你是谁？”大叔问。
　　“你给我下来！”男孩握紧了拳头。
　　大叔立刻从坟墓上下来，仿佛屁股上被扎了刺一般迅速跳起。
　　“很好。”男孩说，走近他，说，“这不是你可以坐的地方。”
　　这男孩太恐怖了！大叔后退了两步。他是个勇敢的人，但他从男孩脸上看不到任何可以代表人类感情的东西，他不得不感到害怕起来……就好像眼前的人是从地狱中而来。
　　与野兽的搏斗，首先要比气势，要估量双方的实力。然后浑身散发威胁与愤怒的气息，拼死一搏。
　　可是这男孩……脸上的表情无法形容，盗墓者努力想看清，却失败了。
　　是绝望？还是哭丧着脸？还是愤怒到极点呢……他应该和这女孩有关系吧！盗墓者已经猜到几分。他，说不定就是那日记里提到的男孩。
　　四周寂寥无声，月光仿佛能绕开男孩，使他处于深沉的黑暗中。
　　男孩不再理会大叔，好像周围并不存在其他一切了。他在墓前蹲着，若有所思。
　　突然，他站起来，转身朝大叔一记重拳！大叔被打的趴倒在地上，明明他的体格要比男孩大好几倍。这男孩的力量真是惊人。
　　“你他吗的动过……这……坟墓？！”男孩喘着粗气，气愤到话都说不连贯了。
　　大叔擦掉嘴角的血，安静地答道：“是的，我是个盗墓者。”
　　“很好，你死定了。”男孩不顾一切冲了上去，一个个重拳落在大叔身上，大叔根本没有还手的能力，直到把他打得奄奄一息才罢手。
　　男孩冷笑道：“怎么，你看见地狱了么？”
　　大叔气息微弱，睁开模糊的双眼，轻声说道：“还好……还能看见月光……”大叔幸福地想道，星星是他的指南针，月光是他的守护神，而太阳则赐予了他回忆的能力。总之，没有光，他就没有勇气，也没有希望，更没有未来。如果死前还能见到光明，那么他必定能升入天国吧。神一定会宽恕他的。光，就是神的使者。神宽恕了他了吧！他这么想着，幸福地沉睡了。
　　月光照亮了男孩身下的尸体。男孩的眼睛中没有一丝感情的流露。他的嘴角挂着冷笑，又回到坟边，趴在坟上，冷静地说道：“你还满意吗？我会一直守护着你的安宁的。”
　　月亮和星星都躲到云朵后面去了。风的呼啸声响彻了原野。男孩觉得冷，便走进帐篷，在那里发现了裘的遗物。
　　“这个杂种！”男孩的愤怒又回来了，他立刻冲出帐篷，对着尸体又是一阵拳打脚踢。
　　“妈的，他的脏手居然拿过裘的东西！他的脏手！他的脏手！……”他恨死了，裘是他一个人的。他又跑回帐篷，拿来铲子，重新挖掘坟墓。他不再感到冷了，内心的狂热带动了身体的热量。他通过殴打和挖掘来逐渐消耗他的愤恨。终于，他又见到裘了。
　　“裘……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你。”男孩把女孩的尸体抱在怀里，紧紧地依偎着，“他没碰过你吧？你放心，我已经把他杀了。你也可以消气了。请原谅我，裘！好了，别再生我的气了。你看，我这不是在你的身边了吗？……太好了，我们又见面了。你一定很高兴吧！你从来不会长久地生我的气的。”他亲亲那冰冷的脸蛋，双手在给裘的手搓热。“你为什么这样冷……不，你并没有死，我们终于在一起了！即使是时间，也无法把我们分开了。”
　　他凝视裘安静的脸，月光使她的脸更美了。
　　“你等下，我去把他从你这偷走的东西还给你。马上回来。”男孩缓缓把尸体放平后，就跳上地面，从大叔的口袋里拿走了所有的钱，这已经超出了原本裘衣服里的零钱数目，可他管不着。然后他从帐篷里取回日记本，回到墓穴中，把遗物放回裘的口袋里。
　　他重新抱起裘，说：“你看，月光只照到了你这里，到我这就没了。你处在光明中，而我在黑暗中。多好呵！我们本该如此。哎……你这个狠心的人啊！你为什么要先我一步走呢？我们应该一起去地狱才对。你总是那么心急。现在我该怎么办？我没有头绪了……为此我真该责怪你，无限地责备你！直到你愿意出来陪我说话为止……你看看我，现在都没人陪我说话啦。我该如何是好……裘，你真是个狠心的姑娘……咱两冷血的程度果然不相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