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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初相识(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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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介福?是什么意思?"丁子浣抬头看着大门上的匾额,光亮的黑色底子上三个金色的大字,每一个她都认识,可凑在一起呢?
苏西拉着她走进店堂,“那只是一个名字,这家绸缎庄的名字,就像我叫苏西,你叫丁子浣一样。”
黑色的货架上放着各色的布料,在明亮的灯光下发着华丽的韵光,“这架子是毛葛,这边是锦地绉…”伙计跟在她们后面,一边介绍,一边很有眼色地把子浣留意的布料搬到柜台上。
“这么多,穿得过来吗?”她已经量完了尺寸,看着苏西在和裁缝讨论旗袍的样式。
“不多,你每天起码要换两、三次衣服,这些都做好了还不够呢,过两天我们再到百货公司里买一些洋装。”苏西看着子浣的衣服,
“活在衣橱里?”要多大的衣橱才能装下这些衣服。子浣自幼生活在清教徒的乡村,在近乎修道院般的教会学校里接受教育,眼前这仿佛用黄金珠宝和丝绸堆砌的世界让她在炫目之余有些应接不暇。
“对了,还要去银楼,订一些配衣服的首饰。马上是夏天了,大衣不用急,但还是要买些丝巾披肩什么的。”苏西算计着还缺什么,她听见了丁子浣的嘟囔,丁家兄妹之间的亲密,让她在羡慕之余,又有一种心酸,在这乱世里,家和亲人,是如此宝贵而又如此脆弱。
不知不觉中,丁子浣已经回国将近半个月了。
在这座远东最繁华的都市里,十几天的时间,不过是掀开了一角。眼前的一切,象是夜晚的霓虹灯,那么远,又那么近。在经过了十几年清水般的学生生活,这些天的日子,丁子浣真的是生活在豪华的衣橱里。
这城是如此的繁华,有着放纵和颓废,有着末日之前的狂欢和绝望。女人的时髦,不逊于大洋彼岸的任何一座城市,那些豪华的舞厅,丰盛的宴席,还有夜晚绚烂的霓虹灯,几乎让人以为,这里连空气中都充满着金钱的味道。
可是,就在这繁华的面前,有伤痕累累的乞丐,有争夺客人的妓女。
这城又是如此的包容,人力车和最新款的汽车挤在同一条马路上,钢铁水泥的大厦和飞檐斗拱共处一堂。
在丁子浣的生活圈子里,战争和屠杀,侵略和沦丧,是那么的遥远,只是报纸上的新闻。露天的花园舞会,英式的下午茶,傍晚的鸡尾酒会,漫长的晚宴,深夜狂欢的舞会,没有丝毫的影响。可是依然能碰到阻断交通的游行,还有报纸上的战火,已经隐隐烧着了半壁江山。再看着那些时髦的宾客,丁子浣反而有些心虚和惭愧,甚至不好意思开口谈到战争。
这些神秘而疯狂的中国人,这是她唯一的结论。“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在美国,大部分时间里,丁子浣会选择漠视自己的国籍,但在骨子里,她清楚的知道自己是中国人。可是回到了中国,她反而开始怀疑自己血统,她总是在审视着自己:为什么,回到家之后,反而觉得的更遥远了,那梦中的家园,梦中的祖国,到底在什么地方?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想起Herry,无关爱情,而是一种无奈的遗憾,现在看来,连友情都成了泡沫。
能看出来,哥哥和苏西达成了某种共识,这些天,她不但见识了上海的繁华,还了解了“九.一八 ”以来中日的战争。丁子浣看到了报纸上那些言辞壮烈的抗日通电,那是东三省的抗日武装的誓言。她也看到了一个国家如何千方百计的寻找借口吞并另一个国家的土地。
“掩耳盗铃”这个成语终于在现实里完整的体现出来,这是一场不公平的战争,是一个无赖和一个病人之间的争斗。日本,那个有着樱花、和服的国家,丁子浣不由得想起Herry送的和服和那些瓷器,一种美到了极致的脆弱,仿佛摇摇欲坠,到现在她才明白,原来坠地之后,另一面竟是如此的冷酷和残忍。
她第一次发觉 ,爱情和友情,都不是单纯的。哥哥是对的,两个人的感情,在国家和民族的仇恨前面,那么微不足道。
这一天晚上,丁子浣过得很放松,也很安静,没有了赶场似的舞会。她可以站在自己卧室的床前,静静的看看远处的灯光。
晚饭以后,丁行霈将丁子浣叫到了书房。丁子浣心里明白,哥哥恐怕又要训话了。
丁行霈坐在书桌后面,看着在书架前浏览的丁子浣。
“你今天下午出去了?”
丁子浣扭头看着哥哥,现在她终于能明白一点哥哥的心思了。“我去给一个朋友送行了,他要远行。”
过了一会儿,丁行霈才开口,“知道第一个电话是什么时候打来的吗?你们回来的第一天晚上,那时侯,恐怕连你都不知道家里的电话。”
这让丁子浣感到惊奇,她突然觉得,在这个温暖的夜晚,有丝丝的冷风吹过。这,超出了她理解的范围,象是一张看不见的网,将整个的上海,罩了严实。
丁行霈接着说:“父亲和小姑曾游学日本,在日本都有朋友和同学。这些年来,公司一直和日本有生意上的来往。我们丁家,可以说是和日本有着最紧密的联系。可是,正是因为如此,才会更明白他们的意图。子浣,这场战争,不仅仅是东三省,很有可能会蔓延到整个的中国。那样一个国家,当它的偏执变成疯狂,会吞噬所有的人,甚至包括日本人自己。”
丁子浣走到哥哥身边,把双手放在哥哥的肩膀上,她明白哥哥的意思:Herry也许是无辜的,但战争这个看不见的旋涡终会将他卷进去。也许现在已经卷进去了,打来的电话,就是最好的证明。
“哥哥,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这个样子。”
丁行霈拍拍丁子浣的手,“Phillip先生来信说,要你最好不要去北平了,直接回美国,或者是在上海玩几个月再回去。小姑很担心你。”
“哥哥,如果战争来了,你会走吗?”
“我,不会。如果发生了战争,我会继续扩大我们的药厂,多生产药品出来,我的理想就是有召一日,能生产中国自己的西药。那样,我们就可以多救活一些中国人。也许,我应该把药厂搬迁到内地,可是交通太不方便了,原料进口也不容易,上海这个地方,已经起了一次战火了,…。”
丁子浣笑了,知道自己成功的引开了话题。她溜出了书房,轻轻地关上门。
横穿客厅的时候,丁子浣不经意的一扭头,看见苏西站在落地窗前,穿着一件黑色的天鹅绒旗袍,在客厅暗淡的灯光中,身上的亮片抽搐着冰凉的光。
窗户开着,夜风吹进来,在瑟瑟的树叶摇动声中,苏西不再是白天那个随时绽放着笑容的美丽女子,而是一个孤寂的人。
从第二天起,丁行霈对妹妹的管制终于结束了,丁子浣现在可以独自在上海游逛。他清楚的知道,这个妹妹的固执和坚定,不是那么容易动摇的。虽然作为亲人,他认为自己的立场是正确的。
但是每当面对苏西的时候,总会觉得有些自私。苏西和妹妹,她们年龄一样,可是苏西经过的那些事…。
苏西拿着一个信封走进办公室,对丁行霈说:“张家的请柬。”
“明天晚上,难得张家的聚会有些意思,子浣一定会喜欢的。”说到这,他抬头看了看靠在椅子旁的苏西。
苏西明白他的意思,一笑,“丁小姐倒是有些外国人的喜好,尽对一些奇怪的东西感兴趣。”
丁行霈已经见惯了她的古井无波,但那一笑间留露出的妩媚,让他恍然又见到了初见时的风情万种。他不禁伸出手,轻轻的握住苏西的胳膊,“不是和你说过,这些日子不用来办公室了,你和子浣逛逛街,喜欢什么就买。子浣应该不难相处吧?”
“年轻、漂亮,还有学问,更难得的是一点都没有架子,你的这个妹妹真是很好。可是,她真的看不出有外国的血统。”
“其实,她是我的亲妹妹,只是一出生就让小姑带到了美国。” 丁行霈慢慢的说。这是父亲给他的说辞,可他知道,子浣是小姑的女儿。尽管记忆里的片段,已经模糊得不那么真切。
“说起来,子浣和你差不多大呢,也不算小了。苏,我们认识也有三年多了,你,一定有很多委屈…”
“我,…”,苏西的心一跳,但很快又平静了。很多年了,她已经没有眼泪,甚至连难过都没有了。只是每当午夜,那种转眼之间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身体向下坠,知道自己死不了,但也活不回去的感觉还会来。
没有家的人,只能是从坟墓里飘出来的灵魂。她用双臂搂住丁行霈
“行霈,能遇到你,已经是我最大的幸运了。”
丁子浣挽着哥哥的手臂,走上台阶,还没有进大门,就闻到了一股奇异的甜香,她仔细分辨着周围空气中隐约的来由。这肯定不是什么香水的味道,进入医学院之前,她的专业就是化学,所有的香水和化妆品的香味,她都能分辨出其中化学制品的味道。但是这种香味,它是天然的,是经过燃烧散发出来的,她能从其中分辨出烟火的气息,可这并不影响,反而让它多了一些人间的味道。丁子浣不由的跟着香味走进了大门,进了门,香味并没有变浓,而淡淡的充盈了整个的空间。
一瞬间,在门厅里,丁子浣的头脑里仿佛一下子涌进了很多奇怪的东西,“这味道,这味道…”她喃喃的说。
丁行霈接口说:“他们点的香里有龙涎香和麝香,还有酥油灯的味道,很多人闻不惯。”
这大概就是哥哥话里所谓的“野趣”。从门厅看,这所别墅和周围的众多别墅没什么不同,虽然她去过的人家并不多,但已经大概的摸到了上海滩的时髦:无论是本地人家,还是洋行大班,家里通常是中西合璧的陈设,这一家也不例外。
走进客厅,丁子浣仿佛一下子走进了另一个世界:这一家真的不一样,同样中西合璧的家具,却有着不一样的陈设。墙壁上挂着绚烂的壁毯,木制的房梁和天花板画着花纹奇特的壁画,那些色彩,纯净而干净,仿佛发着光。绚丽的图案,构图饱满而奇特,同丁子浣以前见到的所有中国画完全不同,一种浓烈的热情扑面而来。
这才是传说中神秘的东方世界,丁子浣看呆了。
“这是舍妹,刚刚学成归国。” 丁行霈拉过妹妹,对主人介绍。
收回眼神,眼前的一对中年人,女主人娇小,男主人,虽然戴着金边眼镜,但他的身形只能用彪悍来形容。
“张先生、张太太,幸会。” 丁子浣伸出手。
隔着人群,张灏就看到了站在叔叔、婶婶身边的人,那么出色的一对男女,想不注意也难。
他慢慢的朝着他们走去,男的是丁大哥,他早就认识。可吸引他的,是那个女子,她的穿着和在那天咖啡馆里的完全不同了,长发松松的绾在头上,黑色的西式晚装,在一片富丽的背景里格外的醒目,他一下子想起了她的名字:丁子浣。
客人陆续到了,客厅里的人很多,他分开人,向门口挤过去。一路上,他听到了不少关于她的话题。
“知道吗,丁家的小姐是个医学博士。”
“还真看不出来,年纪蛮小的。”
“也不小了,总有二十五、六了。算的上是老姑娘了。”
…
他听到了,又好象什么也没有听到,只顾向前挤着。后来,他一直记得,那么熟悉的客厅,在那一刻变得如此的广阔,使得近在咫尺的人,却遥不可及。
这是他休学以来,第一次有了渴望和急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