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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微雨燕双飞 ...

  •   当你发现时,就已经深陷其中,如果在三个月之前,丁子浣是不会懂得这句话的意思。

      1 935年的春日,蓝灰色的天空和蓝绿色的大海之间有薄薄的雾气,阳光照下来,在平静的海面上映出了云的影子,又被海浪摇碎。轮船在波浪间劈开一条水路,已经不觉得船在摇晃了,可是船在行走,虽然没有参照物,轮机的轰鸣依然能从脚底感觉到。
      丁子浣印象最深的是日出,一轮火红的太阳从波浪中缓缓升起,最后轻轻一跳,跳出了大海的怀抱。那太阳升起的地方,就是她的目的地。这一个多月来,她每天早起,就是为了看这轻轻的一跳。那是多么奇妙的一瞬间,火焰从海水里诞生。在水里铺了一条闪光的路,那么真实而赋予质感,如果不是Herry在一旁,她真的要踏上那条路,走向太阳了。
      这回家的路程,好像已经走了一百年。
      天气晴朗,丁子浣趴在船舷上,眼睛盯着海天相交的一线。
      知道今天就要到达目的地,从清早开始她就是这个样子。一个年轻的男子慢慢的走到丁子浣的身边,悠闲地靠在船舷上,看着丁子浣,“还早呢,难道你要一直看下去?”
      在二等舱的甲板上,经过他们身边的人都微笑着。在经过了一个多月的漂泊之后,每一个人都希望能够尽早的上岸。
      这是一对让人赏心悦目的年轻人,男的身材高大,能看到他的衣服下起伏的肌肉,他穿着灰色的法兰绒西裤,灰色的运动衬衣,外面罩着一件白色的毛衣,配着微褐的肤色,仿佛是刚从运动场上下来。女的有着秀丽的容貌,她虽然苗条,却不像东方人那样娇小,穿着一身花呢的旅行服装,很配有些宽大的骨骼。他们有着东方的面孔,仅此而已。但当他们站在一起的时候,连面孔,也不太像东方人。他们的举止、言语和穿着,是道地的美国。漫长的旅途,他们的活力,他们的欢笑,给枯燥的日子添了一丝色彩。
      丁子浣没有改变姿势,也没有说什么。男子的视线从她的身上移到了远远的天边,“Rosemarry,我也是第一次到中国,会是什么样子呢?”
      船向前滑行着,劈开起伏的水面,大概是进入内海的缘故,波浪已经平静,变成了起伏的小波纹。在经历了太平洋的风浪之后,这平静的日子,几乎让人感到是在陆地上了。
      的确,经过这么长的时间,这艘船上的日子已经和陆地上的没什么区别了,有社交,也有争吵。中间的几次停靠,船上的人会下船,购物、猎奇,再回到船上。
      这是一次完美的旅行,有社交,有猎奇,还有不伤大雅的调情,仿佛生活在一场异国情调的梦里,两个刚从紧张的学习里释放出来的年轻人,(其实在东方人看来,他们也不算年轻了)是十分享受的。恣意的挥洒着大量的时间,呼吸着随海风而来的自由的气息。
      “Herry,你不觉得害怕吗?” 丁子浣闷声闷气的说。现在她的心里,有期待,也有一丝恐惧,中国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或者说,东方是什么样子。扭头看了看身边的年轻人,一样的头发和肤色,一样的神情
      “我要回去收拾行李了。”她的心情忽然的轻松起来,回到房间,也许还可以睡上一会儿。从昨晚开始,她的精神就处在兴奋中,这时才感觉到累了。
      “我再呆一会,你去吧。到岸时我去叫你。”
      目送丁子浣离开之后,他转过身,象丁子浣一样盯着远处。天边已经出现了一条黑线,分开了静止的蓝和波动的绿,就要到达目的地了。Rosemarry的害怕他大概知道,那是近乡情怯吧。
      Rosemarry不了解东方,也不了解东方人的感受,她不会明白,在这个时候回到中国是多么的不明智。她在美国出生,长大,就连脾气,也像美国人一样。Herry还清楚的记得第一次见到Rosemarry时的惊奇,她那么小,让人以为她是迷路的中学生。在约翰•霍普金斯医学院这所全美最好的医学院里,很少有亚洲学生,尤其还是这么年轻的。他们俩有着天然的纽带,同样的肤色已经把他们自动的分成了一类。Rosemarry.Joy. Phillip,中文名丁子浣,他们同学了五年。几乎是朝夕相处。他们在一个组里,实验、实习,都在一起。他才知道,Rosemarry.的聪明和勤奋超越了她的年龄,她的年龄,比自己小了三岁,可是她的学业,要优秀的多。
      也许是把Herry当作东方的代表来了解的。丁子浣其实不知道,在东方,中国人和日本人是多么的不同。就这一点,Herry没有和子浣说明,尤其是在经过这两个东方国家的政治事件之后,Herry庆幸子浣的母亲曾经留学日本。他们一般会用英语交流,偶尔会用中文,对于日语,Rosemarry也不陌生。仔细想来,和国籍没有关系,在那样的环境里,Rosemarry不是作为中国人,而是作为一个可爱的姑娘深深地吸引了他。
      船的速度慢了下来,天边的黑线却还在不断的变粗。他宁愿这船永远也到不了岸,因为他清楚的知道,在中国,在中国的土地上,现在的中国人是怎样看待日本的。

      丁子浣被叫醒的时候,船驶已经驶进吴淞口。她跑到甲板上,正好看见小火轮从白茫茫的雾气中驶来,船上的乘客要在这里登上它,从外滩码头上岸。
      小火轮驶入内河时,乘客都站在甲板上,他们急于近距离看到上海—这个远东最繁华的城市。江面很宽,是一种泛着黄色的浑浊,两岸停泊着很多小的超出想象的木船,火轮驶过的波浪也会让它们激烈的上下颠簸。
      穿过薄雾,视线里出现了建筑的影子,华丽而现代的建筑,鳞次栉比的沿着一条弧线排列开来,这是外滩,被称为“万国建筑博览会”,几乎所有经典的、时髦的建筑形式都能在这里找到对应的样本。从欧洲最时髦的芝加哥风格的摩天楼,到东印度公司样式的殖民地式样,奇怪而奢华的土耳其式的穹顶和雄伟的罗马式立柱,还有现代的水泥玻璃,一种疯狂的奢华气息扑面而来。
      有人禁不住大声的感叹,对于第一次来到中国的人,这个古老的国家,在他们面前拉开了神秘的面纱。
      丁子浣分外平静,心里竟然有些微微地失望,她没指望着看到山水渔樵,可眼前的繁华距离她的想象太远了。
      船靠上了码头,能看出来,这是一个很小的码头,就设在这段豪华的江岸的正中间,为了炫耀,亦或是为了方便?
      同船的人大部分是为了淘金而来,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一个像是天方夜谭的地方,好像遍地的黄金。他们很兴奋,三三两两的大声交谈着,指挥着挑夫搬运行李。
      几辆轿车前前后后的开进了码头,其中一辆的车头,飘着日本的国旗。
      丁行霈下了车,走过前面的几辆汽车,他看到了日本的国旗,距离远一点。没有下到码头,而是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的寻找着妹妹。
      丁子浣已经看见他了,她挥着手飞跑过甲板,挤过舷梯上的人群,跑上台阶,扑进了丁行霈的怀里,嘴里不停的叫着:“哥哥,哥哥。”
      丁行霈扳过她的肩膀,仔细打量着丁子浣。六年的时间,妹妹已经变成了大姑娘,朴素的咖啡色的长裙,长发因为刚才的奔跑有些凌乱,他伸手把那一缕发梢掖到耳后,将她拥进怀里,轻拍着,眼角有些湿润。他第一次发现,妹妹酷似已经去世多年的大姑妈—丁淑君。而她眼睛里的火花,却让他记起了一个印象里早已模糊的身影。
      “子浣,欢迎你回家。”
      丁行霈正要上船拿行李,山本澈已经领着几个挑夫把行李送了过来。
      “Herry,这是我哥哥,丁行霈。丁氏贸易公司的总经理。”看着互相打量的两个人,丁子浣介绍自己的哥哥。
      没等丁子浣再开口,Herry已经上前一步,深深鞠躬,伸出手,“您好,我叫山本澈,Rosemarry的大学同学,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子浣有些惊讶,这是她第一次见到herry郑重地行日本礼节。
      丁行霈看着伸在眼前的手,并没有呼应,他慢慢抬起头,眼前这张年轻英俊的面孔,诚恳而热情。
      “日本人?和子浣同船?”
      “丁先生,我的父亲也在上海,他是日本领事馆……。”
      没等他说完,丁行霈就把丁子浣拉向自己的身后,“那山本先生,谢谢你一路上费心照顾,接你的车已经来了,我们就先告辞了。”
      另一辆轿车上的人已经把山本澈的行李放进了行李箱,立在车门旁等侯着。那个人,穿着土黄色的军装,车前飘着的日本国旗在这个小码头上格外刺眼。连挑夫走过,都要离的很远,在汽车的周围,形成一块空间,和周围拥挤的人群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丁子浣看了看哥哥,又看着山本澈,张了张嘴,没等她说话,丁行霈已经把她塞进车里,重重的关了车门,自己也从另一面上了车,车子快速的发动。
      山本澈看着这一切,虽然有些突然,但并不意外。
      “我会给你打电话的。”他跑了两步,冲着车里喊到。
      目送丁家的车子驶出码头,他有些垂头丧气的上了汽车。尽管已经预料到了疏远,却没有想到反应竟是如此激烈。但有一点,他的预感是对的,一旦踏上中国的土地,有些事情就永远也不能挽回了。
      丁行霈没有说话,他沉默的开着车,油门加的特别用力,连喇叭声都按的特别的大。丁子浣对这突然而来的怒气有些莫名其妙,但是看到哥哥阴沉的脸色,不敢开口,身子不安的动着,渐渐的,她的注意力已经被车外的情景吸引了。
      车子已经开进了闹市,车外混杂而喧闹的言语从开着的车窗扑了进来,她完全听不懂,这是一种不同于她的家人说的字正腔圆中国话,而是另一种带着奇怪的妩媚的语言。奔跑而过的报童、街边的摊贩、路边热烈交谈的行人,绵软而尖利的话语从他们嘴里冲出来,汇成热烈的海浪扑面而来,四月的上海,已经很热了。
      高大的有轨电车摇晃着经过街道,黄包车灵活的躲闪着行人和汽车。两个年轻的女孩穿着瘦瘦的旗袍和高跟鞋,却能飞快而平稳的跑过马路,路边的乞丐半跪着等待着施舍。
      丁子浣着迷的看着,对她来说,这才是真正的故乡,完全符合她的想象——一个光怪陆离的天方夜谈般的东方。车窗外的世界吸引着她,她努力分辨着涌进来的话语,猜测其中的意思,却依然不明白。
      在一个十字路口,车子停下来。虽然还是春天,丁子浣觉得自己感染了街道上的燥热,她摘下帽子,伸出头看着前面:马路上的车子都停了下来,刚才的喧闹象是被一阵风吹走了,空间突然安静了,行人和人力车也自动的让开了一条路。洪亮但是有些凌乱的喊声传来,越来越近,和刚才的嘈杂不同,这一次她听懂了,那是喊口号的声音。她能清楚的听见口号的内容:“还我河山,复我中华,把日本人从中国领土上赶出去,还我东北四省。”
      一片人海随着口号声涌过来,她还看见了标语,有高挑的,也有在游行的人手里举着的。打开车门,丁子浣下了车,看着眼前走过的人流,年轻的,年老的,还有孩子,古朴的脸上只有执着,还有热情,一种带着仇恨的热情。
      又一辆轿车无声的停下来,一个人下车,走到她的身旁。她察觉了,抬头看去,是山本澈。她看着这张熟悉的面孔,还能看到他身后车子上飘扬的日本国旗,将近六年来,她是第一次如此强烈的感觉到他的国籍。
      山本澈和她对视着,手抬起来想握住什么,又无力的垂了下去。
      游行的队伍很长,耳边一直响着口号,视线里晃动着标语,他们就这么看着,直到丁行霈把她拉进了车里。

      车子驶进一所幽静的花园,穿过树丛,在一栋别墅前停了下来,丁行霈打开车门,拉着丁子浣向房内走,一直走进书房,门在他们身后“砰”的关上。丁行霈转过身,看着丁子浣,运了一会儿气,才开口:“说说吧,那个日本人,你和他什么关系?你们一路同行?他为什么要把你送回来?”
      一时间,丁子浣倒不知如何回答,开口说:“他是我的同学,他不是说过吗,他的父亲在上海,只是和我顺路而已。”
      “只是顺路?没有别的什么……”
      她明白了哥哥的意思,找了一张沙发坐下来,笑着说:“我知道了,你的意思是我有没有对他…,他是不是我的男朋友?告诉你,他是我的大学同学。”
      丁子浣想了想,“医学院的学业太重了,我们同学五年,我承认我是喜欢他,但我还没来得及爱上他。放心吧,哥哥,这是我的私事,我知道分寸。”
      丁行霈看着妹妹,这的确只是妹妹的私事,他知道在这种事情上她是十足的美国派头:大胆、坦白。回想起刚才码头上那张年轻的脸,还有眼神,在目前这种局势下,沾上日本人,麻烦是会自己找上门来的。
      面对丁子浣,他不知道该如何提醒,那是一种如跗骨之蛆般冰冷而潮湿的无奈,“我也不想操心,可你不明白,日本人……,总之,他们现在是我们的敌人,这是国仇,还是不要来往的好。你的行李大概送到房间了,去休息一会儿,晚上给你接风。”
      看着丁子浣走出房间,上了楼梯,桌上的电话响了。
      他拿起来,里面传来了有些犹豫的声音:“是丁宅吗?我找丁小姐。”
      丁行霈看着话筒,不由得心里一阵怒气,他“砰”的一声,扣死了电话。

      傍晚时分,丁子浣穿着一条银灰色的长裙走下楼梯,家里很安静,仿佛能听见她穿过空气的声音。丁子浣看上去精神很好,完全没有了刚下船时的疲惫。她一边走,一边好奇的打量着环境,和她在美国的家差不多,这是一所中西合璧的房子,走廊里的大理石塑像和雕花的楼梯,都是西式的,但也有红木高几,瓷瓶里插着的孔雀毛,在昏暗的灯光里闪着华丽的光。楼下客厅里,咖啡色的皮沙发和中式的红木椅子摆在一起,像这个房子里所有的装饰一样,它们放在一起,有些突兀,但并不冲突。
      黄昏了,乳色浮花锦缎的窗帘半遮着,露出里面银红色的窗纱。樱桃木的护壁板间着暗花的壁纸,在有些昏黄的灯光下,屋子里的色调有些暗,却有一种舒适的家的感觉。
      她想起自己房间的浴室里精心的准备,还有梳妆台上的化妆品,显见得有一位细心的女人在打理着一切。
      餐厅里,丁行霈正在和身旁的一位女士说着什么。看见子浣,丁行霈拉着身边的人说:“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妹妹,丁子浣,你可以叫她Rosemarry。子浣,这位是苏西小姐,我的私人助理。”
      丁子浣一边伸出手,一边打量着苏西:很漂亮,也很年轻,哥哥很随意的搂着她的肩膀,他们之间的亲密显然超过了工作关系。
      “你好,苏西,你真漂亮。我喜欢你的衣服。”苏西穿着一件淡黄色的丝质旗袍,罩着一件乳白色的短西服,领口别着珍珠别针。淡雅清丽,透着一丝妩媚。
      苏西笑着同子浣握手,“谢谢你的夸奖,Rosemarry,你很漂亮。”
      她也打量着丁子浣,一条长至脚面的银灰色连衣裙,很朴素,也很别致,长长的卷发别在耳后,秀丽的面孔透着温文的气质。她又看了看丁行霈,兄妹的气质如出一辄,温文中带着书卷气。
      丁子浣坐下来,她对中国菜倒不陌生,只是不怎么会用筷子。
      这是一桌典型的“丁家菜”,融合了南北的做法。以丁子浣来看,有些过于浪费了,只有三个人吃饭,却足有八个菜,还加上一碗汤。旁边站着几个用人,随时恭候。
      饭桌上悄然无声,连餐具碰撞的声音都没有,只有苏西不时对她说着多吃点这个,多吃点那个,她说得轻声温柔。丁子浣知道,那是哥哥在吃饭的时候从来不说话的缘故。子浣观察着苏西,她受过教育,时髦、漂亮,会应酬,哥哥很纵容她,可是她的分寸却掌握得很好。
      她们谈论着服装,苏西的旗袍很别致,虽然是清淡的黄色,但细看有大朵的祥云流水的暗花。子浣也喜欢旗袍,也喜欢中国的丝绸,那种发着华丽晕光的脆弱,做成衣服是需要小心照顾的。
      听着两个女人的细碎的交谈,丁行霈的心里有一种温柔的感觉。她们两个,大概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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