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夜话十年灯》子若非鱼

2、青衣洛青崖

　　十年前的郁清风又是怎么样的呢？
　　且不说将飞天大盗从苏州追缴到关外斩杀于沙漠腹地，自己差点葬身黄土。又在时隔仅仅半月，将在京城辣手摧花令九州官府素手无策的千面郎君逼得跳河，正准备跳河再追的她就在那时被青衣的贵公子扯住了袖子。
　　那日的世家茶会实在无聊，他要一面微笑一面和在座众人说些无关紧要却又不能不说的闲话，他很早就懂得这江湖这些台面上的规矩。他一面陪着笑，却一面倍感无聊往窗外看去。
　　他看见了白衣仗剑的姑娘正欲投河，他心里一惊，从窗里翻了下来，扯住她的袖子。
　　“你疯了，这是想死么？”
　　她恼怒地瞪着他，气急之下，一提剑，就往自己袖子上死命一划，紧接着“扑通”一声投了水。
　　这一投水，将青衣公子当即愣住，随即抵住额头笑。
　　破天荒地，一向处事谨慎著称的金陵世家的少主洛青崖因为一个萍水相逢的投水女子而投了水。
　　结果自然是，满城随之而轰动。
　　她醒来的第一句话竟是问：“那人呢？不能放了他。”
　　“听说昨天去官府自首了，想是被你逼得无法。”洛青崖盯看她良久，忽然问：“我打听过了，你前不久差点葬身在沙漠？”
　　“哦……我追飞天追得太久，杀了他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已经在腹地了，走出来自然……自然费力一些。”她说得轻巧，脸却猛然间白了几分。
　　“你可知你自己内伤未愈，内热未除，如今不仅又添新伤，更是经河里冷水一激……”他顿了顿又说：“在你体内的热怕是一生也拔除不了了，还落下个畏寒怕热的体质……你这般拼死拼活又是为了什么？”
　　只将眉头高高一扬，她说：“人人安良，天下无恶，这不就是江湖的规矩么？”
　　怔了怔，他说：“你好好养着罢。”人在门口，并未转过身，只是背对着她，口气颇为伤感：“除奸惩恶这样的事并不适合一个女孩子去做……还有……江湖的规矩……”
　　“嗯？”她问，眼中闪闪有光。
　　“罢了，我又何时如此多话过了。”
　　不知怎么的硬不起心肠，他终于没能将这句话说完。

　　那时的临江仙也还叫临江仙，匾额回廊处亦是极尽奢华，描金抛漆，二楼南面的雅阁紧邻窗边，窗外江风寂寥，水波浩淼。
　　遇见名为唐宋的苍白如画的少年，便是在这个时候。
　　“咳咳……”几声清晰的咳嗽之声打断了两人的谈笑。那样的咳声……
　　咳声远从长街上传来，郁清风抢先探出身向窗外看去，自上次之后，他俩时时相约在这临江仙小酌几杯。
　　“唔，好漂亮的人。”她出神呢喃。小公子一身月白长袍恍若轻烟缠绕周身，再往上竟似一张盛于白瓷的脸。
　　“哎、蜀中唐门的人要是知道你用‘漂亮’这样的词形容他们的世子，不追杀你才怪哩！”洛青崖抿了一口酒，幽幽向窗外的长街上瞟了一眼：“喏，特别是他。”
　　郁清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少年身后五六步开外跟着一个形貌阴沉的暗纹黑衣人。长街上纷纷涌上前围观的行人也被那黑衣的阴冷和杀气所震慑，自觉退避在一旁。
　　黑衣下意识地抬头，正看到探出窗外的清风，微微愣了一下。
　　郁清风也愣了一下，却是因为黑衣脸上的那条疤痕，从左脸眼角直到右边下颚，结痂的血肉依旧翻卷着，如同一条蜿蜒在脸上的黑色蜈蚣，依稀可以分辨出旧时的甚好容貌。
　　“咳咳……”剧烈的咳嗽和散发的药香像雾气一样飘进了旁边的雅阁。
　　这样的咳法……分明是痨。这样漂亮的人……
　　“喂！”郁清风斜眼瞟着悠然浅酌的洛青崖，不等拦，已经率先溜了出去：“要不，我过去打个招呼？”
　　若是她转头，就会发现，头一次，他满脸肃然。

　　碧纱帘薄如蝉翼，轻轻一挑就开了。
　　郁清风首先钻了进去，洛青崖本想在帘外问候一声再进去，看到晃在前面的纤细身影，又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这唐家大公子和传言中的一点都不像呢。”
　　传言中唐家大公子唐仁又是怎么样的呢？郁清风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精通毒药、制造各种骇人听闻的霸道暗器的“毒手唐人”脸上绝不会出现这样温柔的表情。特别是这种奇异的温柔现在出现在这样一张堪称可怖的脸上。
　　“毕竟是对自己的亲弟弟吧。”她心里嘀咕。
　　小公子不断咳嗽，整张小脸涨成绛紫色，然而嘴唇却鲜妍得如同涂满鲜血般妖异。满脸温柔的唐仁轻抚美少年的背，一边眯着一双阴冷的眸子冷冷地盯着率先闯进来的郁清风。
　　郁清风脑后突然抽出一丝凉气。忍不住望向身后的洛青崖，然而，这个一向健谈的年轻人却从掀帘进来开始就一直沉默着，疑惑的目光在雅阁之内流连，时而眉头紧锁。
　　“喂。”一滴晶莹的汗珠从她鼻尖滚落，“姓洛的，倒是说说话呀！”
　　唐仁脸上的黑色蜈蚣又扭动了一下。
　　洛青崖慢悠悠从怀中摸出一个蓝底花纹的瓷瓶，扒开木塞，从中滚落出一颗红彤彤的丸子，笑说：“唐兄莫怪，这小小丸药就当赔礼，还请笑纳。”
　　“你姓洛？”那声音低沉嘶哑。
　　“姓洛。正是唐兄心中想的那个洛。”洛青崖笑。
　　唐仁看了看郁清风，接了丸药：“有劳洛公子。”末了他又说：“唐某想请洛公子喝杯清茶，不知可还是不可？”
　　洛青崖说：“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