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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七夕头七(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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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的,换地方也不提前通知一声。”
“别抱怨了,快打车走吧,来不及了。”
“下雨真他妈的烦。”
“……”
与我擦肩而过的情侣,步履匆匆,嘴里咕咕叨叨。我开始没太注意,后来感觉不对劲,三两步跑到剧院门口,逮住工作人员问:“柔软什么时候开场?”嘴里还留有盐焗鸡腿的味道。
“柔软不在这里,在友谊剧院。”
“友谊?!在哪里?环市路吗?”我是路痴,即使呆了四五年的城市,我仍然弄不清楚位置。
“火车站,还有二十分钟,不堵车的话应该赶得赢。”
工作人员说得倒是轻巧,我骂了句“shit”转身就跑。
出租车与我上辈子结了什么深仇大恨,我不知,但是我从来没任何一次顺利拦到的士,这大概也能概括我为何买车的重要原因。大雨七零八落,斜斜打在我的小腿上,灌进我的红色高跟鞋里,丝袜外表溅了星星点点的污泥,密密实实的粘在皮肤上,触感非常糟糕。
离开演时间越来越近,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手臂一直举着,没有任何为我停下的车辆。本是盛夏绚烂的傍晚时分,因为这场雨将整座城市拉下幕布,毫无过渡的拉入黑暗夜色。我的眼光牢牢锁在珠帘大雨的街道,心中恼愤又心有不甘,有种孤立无援的落寞升腾起来。
我又麻木的站了一会儿,考虑了许多宿命与命运的无聊问题,无数车灯排着银龙射过来,滑过我身上,笔直落向远方。有车灯掠过我之后,没有即刻离去,与我的狼狈不同,车窗慢条斯理降下来,郗祁从里面从容不迫的问,“上哪儿?”
我想我当时愣愣的样子一定特傻帽,郗祁兀自笑了一阵子,再问:“走不走?”
我如大梦初醒,不管三七二十一,迅速钻进车里,身上的水珠打湿皮椅,滴落在车子地毯上。郗祁从后座拿来纸巾盒,塞进我怀里,又打开无数开关,好像是暖气还是外循环,我没太注意,只觉得瞬间来到人间天堂。
“冒着这么大雨,要上哪儿?”
“火车站,友谊剧院。”
郗祁抽空睨我一眼,嘴角挑得更高。我被他连番的笑容搞得莫名其妙,对着后车镜左顾右盼,难道脸上长麻子?妆容不再已露出本色,披散的头发湿了几缕,落魄了些却不至于丢人现眼:“笑什么啊?”
“只是觉得新鲜。不过,你还是素颜好看些。”郗祁忍俊不禁的样子。
我对他的动机将信将疑,“切,废话,我天生丽质难自弃。”我敦促他:“开快点,十分钟内赶到。”
“十分钟?这是闹市马路,不是跑车赛道?”
“开车那么肉,你还是不是男人啊?右脚给油,跑起来。”我鄙夷他,心急如焚。
郗祁不紧不慢地提速,又说:“你看着点,提防交警测速,可别有麻烦。”
“放心吧,交警叔叔一般只会在风和日丽的情况下出现。况且你不是官二代吗?怕什么!”
“那你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官二代?”良久,他不紧不慢问。
我当下重重一愣,他这是隐晦打探还是话里有话?没得出结论之前,我发挥我急智的本事, “我很喜欢宫二代!”
“什么?”
“穿越,没看过吧?”哼哼,和我抖机灵,他还嫩了一点儿。
大自然毫不在意别人的心思,将大雨吹得四处逃窜,道路两边的苍翠大树也跟着遭殃。这样一路你来我往的对话持续着。
“你喜欢孟京辉的话剧?”
“废话。”不喜欢我能冒着大雨,四处奔波吗?我又不是自虐狂。
“悲观主义三部曲,不像你的风格。”郗祁目视前方。
我眼睛一亮,惊讶他居然知道悲观三部曲,“你又怎么知道我是哪种风格?”
“眼睛是心灵的窗口,以前上专业课前,老师都要求我们必须先学会通过别人的眼睛,读懂内心世界。”郗祁描述得云淡风轻,我听得半真半假。
“医生真变态。”我下批注。
前路烟雨茫茫,仿佛要走到永远一样久。在我第三次看时间后,郗祁说,“没事,开局不重要,过程更好看。”
“开局对我来说就意味着结局。”我是那种一旦错过电影的开头,便会倒带回去再重看一遍的人,完整性对我何其重要。我挥挥手,用一种对牛弹琴的表情讲,“说了你也不懂。”
“还有两个红灯就到了,别急。”郗祁轻声说,嗓音消失在雨刷的摩擦声里。
“唉,你还可以再慢一点。”我泄气,挖苦他。
对于郗祁这种中规中矩、人见人超的车技,我已完全没了脾气,我深度怀疑他的中国速度那天如何追上我的尾?想想不对头,开车的并非他本人,那就说得通了。
车子轻松拐了个弯,另一番景致夹道而来,友谊剧院——胜利在望。下车前,郗祁缓缓的说,“邓妍,我们摒弃前嫌好不好?”
雨打玻璃的声音,雨刷沙沙的响声,路上车子嘟嘟的喇叭声,统统被郗祁装了消音器,唯有他的声音在不疾不徐播放,清凉柔美,仿佛声带还具有诱人的弹性。他在路灯斜照下,半明半暗的脸庞,他的眼睛澄莹如水,透彻可鉴,把我的影子,我的样子完整的映在里头,近得仿佛触手可碰,又仿佛深不见底。
到如今,每每和唐甜甜回顾那一刻,我依然一口咬定,是因为郗祁的温润清俊蛊惑了形单影只的我。
“好啊,那你先陪我看个话剧再说吧。敢不敢?”我怔忪片刻之后,说出了如此大失水准的话。意识到这点,我立刻补充:“就当谢谢你送我一程吧。”
郗祁轻轻一笑,“好啊。”
为免他误会,我再次从旁强调道:“这可是一票难求呢,幸亏朋友给多我一张票,算你走了狗屎运。”
“很荣幸成为你的宠物。”
“什么宠物?”
“狗拿耗子,猫哭耗子,狗屎运,还有什么?”郗祁列举一溜儿我骂过他的话,反过来揶揄我。
“狗改不了吃屎!”我恨恨的答,刚想表示点善意,便碰了钉子,看来“和好”真是任重而道远。
我们进场时,男演员在捏着嗓音,用一口努力学习京腔的港式普通话讲:“你们就算选对了父母、生对了公母、做对了功课、上对了学校、找对了老板、跑对了方向、算计对了别人、出对了名、挣对了钱、操/对了部位,也可能爱错了人,放错了CD。”
坐定后,郗祁在我耳畔讲:“国内的话剧这么裸/露直白?”
我在黑暗中给他一个少见多怪的鄙视眼神,留洋土鳖。
幕布拉开,戏剧上演。这部作品编剧煞费苦心,赤/裸的对白交替传达,大量的医学用语掺杂其中,身体器官频繁使用,绯闻缠身的女医生和性别模糊的男青年,他们困顿纠结,他们的心理病症直指人心。
在演员极度自然将“乳/房”,“阴/道”,“做/爱”等字眼轻松脱口时,我不免偷瞄郗祁两眼,表情上看来,郗祁一动不动、凝眉注视,古井无波是不是代表没感觉?啧啧啧,医生果然是麻木不仁的人群。
“我看着你,我的眼睛就在跟你做/爱。”
台词真是一针见血又赤/裸/裸啊,我心里哀嚎着,与不熟悉又不陌生的人一起分享这类剧目,实在尴尬又无趣。
我全程不发一语,连中途那些逗乐的对白也没让我轻松一笑,心底始终隐隐作痛,我仿佛透过舞台上的角色看见无助、矛盾、慌张、错乱的自己,从一个男人走到另一个男人,没有久留,没有终点。这种情绪延续到全体演职人员谢幕。
“廖一梅这么小巧玲珑呀。”郗祁没心没肺在我耳旁评述。
我没有和他搭话,让别人知道我与这等白痴一块儿,不如装不认识。
“一起吃个夜宵吧。”
我挨在车窗边,拖着下巴发呆,眼里装不住东西,耳里留不下话语,随便答一句:“哦。”
“想什么呢?想范小姐还是郝先生?”郗祁问。
我懒洋洋转过头问他,“从男人的角度,爱情里先是脑子行动还是身体行动?性更重要还是心更重要?”
郗祁被我问得顿了顿,晕开笑意。我没等他回答,抢过话头:“算了,不答也罢,男人都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哪来的真感情。”说完,我便意兴阑珊转回去对着夜色发呆。
中国人果然有把清明节以外的节日过得红红火火的本领,郗祁在体育西路附近转了几圈才找到个偏僻的宽窄正好的停车位,相比与他的行车技术,倒车技术甚为了得,我由心佩服。
“如果F1有倒开车的比赛,你肯定拿冠军。”
“不带这么取笑我的。”
说话的同时,郗祁把伞往我身上又挪了一些,粗线条的我一直没发现,光顾着感叹天公不作美,又感慨情侣们风雨无阻的真情。
“先生,小姐,买朵花吧。”小男孩瑟瑟的站在风雨中,抱着湿漉漉的纸箱,单薄的雨衣阻挡不了风雨灌入他孱弱的身体。
“还剩多少?”我停驻脚步问。
小孩儿怔了,看来是个不称职的生意人,埋头准备数。我扬手说,“行了,我给你三百,全给我吧。”
男孩喜出望外,连口道:“好好。我马上给你包上。”
我耐心等待着他麻利的动作,不大一会儿,他整束花递到我手上,嘴上却很笨拙:“那个,祝你们永结同心。”
郗祁始终撑着伞,倒是没有掏钱的意思,我将钱拿给男孩的同时,悄悄说:“其实,他是我的保镖。要不,等你长大过来找我吧,到时候我们永结同心。”
十四五岁的男孩子,情窦初开,说不懂也懂,说懂也是半懂,他羞赧垂下眼眸,不知如何是好,雨水从头顶直直坠落地面。
郗祁对那孩子说,“她开玩笑的。这是我的名片,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郗祁留下他那另类的名片,拉着我的胳膊匆匆离去。
“才多大点的孩子,你也忍心摧残。”郗祁沉着脸说。
“那怎么了?”本来我只不过随口开玩笑缓解一下气氛,被郗祁这么一训,我老大不乐意,“就只许你们男人拈花惹草,轻薄少女,不准女人四处留情吗?为什么任何事情到男人那边就理所当然,到女人这里便罪有应得呢?可笑!”
“我早就说过,你不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难道每个男人都粘花惹草吗?”
“男人只分花心和非常花心两种,不要和我争论这些几率问题,如果世界上有专心如一的男人,那有可能还是个gay。”
“难道你每天把这种伪命题假推论搬上台面,就可以减轻你的挫折感吗?”
与我面红耳赤的争论不同,郗祁每个问答总是说得云淡风轻,却驳倒立论。在明灭流转的马路边上,我们将几个小时前建立的友好气氛成功摧毁。那股积压在心底的羞耻冲上头顶,怒火中烧,接近自燃:“你以为你是谁啊?你以为学个眼科真的就能看进别人心里吗?你以为当个医生就能诊断百病吗?你以为是华佗在世吗?真是痴心妄想!你充其量就是个卖弄皮相的江湖郎中。”说狠话,我顺手拈来,可我并不感到畅快,只感觉胸闷心疼,他又戳中我的七寸。
郗祁拧着眉头安详的看我,如黑洞吸食万物,他不言不语。雨纷纷落在他为我撑起的一伞之外,深夜的凝重似乎缓缓剥下人们伪装的外衣,为了让人赤裸裸面对另外一个自己。不远处,霓虹光华的天河城人来人往,热闹喧哗,而我听不到看不见,郗祁的话将我围在空无一物的宁静世界里,循环不断播放着我多年不知疲倦,屡败屡战的情路,看着那具伤痕累累的躯壳与我擦肩而过,我想和另外那个自己说抱歉,抱歉让自己活得太累太憔悴。我默然,我独自泪流。
风轻轻,带着丝丝凉意,郗祁拿着伞慢慢靠近,为我遮着风挡着雨。我赶忙背过身去,阻止他直面我的狼狈不堪。滂沱大雨里,哭泣到废寝忘食,除了我,也许别无他人。
“再哭下去,麦粒肿会复发的。”郗祁柔声说,夹杂在夜色里让我迷了方向。
我戛然而止,关于美的事情,果然正中我下怀。我边抹泪边努着嘴说,“今晚的事,你必须忘掉。”
郗祁失笑,仿佛看一个耍赖的小孩,“好好好。我可不敢担保有没有无聊人士用手机拍下来,传到网上。”
我四周张望,果然无数蜜里调油的情侣射出同情的眼神打量着我,丢人丢大发了。我埋下头,赶紧拉着郗祁离开人流如织的地段,“你怎么不早点提醒我呢?”
“放心吧,就算拿到网上遭殃也是我。公平的天平肯定偏袒柔弱的女性,然后拼命攻击我是歹毒无情狠心的负心汉之类。所以啊,在这方面女性往往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你说是吧?”这回,郗祁倒是往不惜自己身上扣了不少贬义难听的形容词,还煞有介事的说道,为了给我心理平衡。
“那当然,你挨骂是活该。”我重重的说,“我只是担心,我梨花带雨的哭相会迷惑无数男性网友而已。”
郗祁点点头赞同:“有这种觉悟真好。”他说这话时,表情充满肯定,好像对一名迷途知返的无知少女投以赞扬。而我反而迷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