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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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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季旱,随着又是一季涝,家乡早就断了炊烟,阿茶跟着村子里的人踏上了往南走的路。
第一个月,路上的逃荒人跟阿茶他们一般,大多都是些贫苦之家,沿途遇上些许富足的镇子他们大抵都是能讨上三五日的口粮,足够饱饱的吃上一顿,还能为走到下一个富足的镇子前攒下点救命的米面。
第二个月,渐渐的有牛车混进缓慢前行的队伍里,间或还能见着一两辆简陋的马车,队伍越走越长,人越聚越多,可每天队伍里消失不再见到的人也越来越多。前方已经难得碰到还有余粮的村镇,不用妄想白讨到一把白面,一件上好的绒皮大衣已是换不来一家人白日的嚼头。
逃难的队伍自然的形成了大大小小的几个帮派,因籍贯、因姓氏,零零总总不一而足。进入第三个月,若是没能挤进帮派的庇护任凭你有辆马车也只能是自家的灾祸罢了,一路上能扔掉的家俬都扔了,如今还小心揣在身上的大略都是些连米面都换不回来的细软。
累人性命的东西却总是人人都不愿放手。一个长相憨厚的中年汉子倒在路边,他家媳妇和两个不大的孩子扑上去哭喊着,队伍没有为他们停下,人们早已麻木了这样的场景。荒年里就是这样,越是当家的壮劳力倒下的越快,他们平日里耗的粮食就多,眼下这般田地里要想方设法的与人抢一切能下肚的吃食,还心心念念的从自己嘴边多省下一口半口留给孩子,谁知就这样眼前一黑便别了家人。
汉子嘴里快进快出的急喘着气,手在衣襟前攥得紧紧的,似乎要最后抓住些什么。稀松的队伍里奔过来几个男人,扯开那媳妇和她的孩子就开始在汉子身上摸索,掏弄半天摸出十几文钱,他们看上去觉得这铜钱是意外之喜,可似乎又觉得太少了些,几个男人拿了铜钱瞬间就消匿在了队伍中,只扔下几文留给那媳妇。
队伍继续往前缓慢的走着,阿茶一把拽住身边的女孩,止住她往那悲戚的一家子身边去。阿茶认得那一家子,是他们邻村的,女孩也是邻村的。
阿茶紧紧的握住女孩的手腕,半搂住拖拽着脚步不停。又走了半里地,女孩终于不再回头张望,只低垂着脑袋似乎虚脱的再也抬不起来。阿茶松开女孩的腕子,依旧半搂着她,让她倚在自己身上不至于立不住了。
夜黑了,队伍没能走到某个不知名的村落,只得歇在在一片荒林里。
阿茶的村子自成了一个不算小的帮派,正是因着帮派的帮扶阿茶一个落单的年轻女子才能在浩浩的逃荒人群里活到今日。阿茶两日来喝了第一碗半清的稀粥,咂咂嘴,又摸摸肚皮,模样满足的很。帮派领头人扔给阿茶一身深褐色的衣裳,不带感情的交代,“换上,路上方便些”。
抓着那脏兮兮的衣服,阿茶没有说话,却还是感激的冲领头人笑笑。寻了个僻静的角落,阿茶换下女子的衫裙钗环,换上不知从哪个死人身上拔下来的宽大的男式衣衫。转过小径,阿茶往自村帮派的篝火那边去,瞥见邻村的几个人睡在半湿的野草地里,那女孩也在其中。阿茶仔细瞧瞧这几个人,发觉只有妇孺、老人,并没有成年的男人,这是一群走掉了队的人,甚至,他们是被自己的村子抛弃的人。
阿茶转身要走,眼睛却离不得女孩蜷缩着隐隐发抖的身子,她跟自己一般年纪,一样也是跟家人走失了的,阿茶心中很是不忍。犹豫了许久,阿茶还是小心的摸进那片草地里。
女孩在困饿中被人摇醒,眼神带着虚晃,见眼前是个不认识的褐衫小子惊的要叫出声。阿茶捂住女孩的嘴,指指自己的脸,让她仔细看清了。女孩瞧了半晌认出是阿茶眼里的惊恐才慢慢褪去,阿茶见她不闹了,打了手势示意女孩跟自己走。
女孩不知道阿茶要干什么,回头看看周围蜷着的几个熟识的婶子,阿茶又握住了她的手腕,冲女孩点了点头,眼里满是坚持。
篝火边,阿茶替女孩舀了瓢热水叫她洗洗手脸,女孩捧着热汤水停了一瞬却是就要去喝。按住女孩的手,阿茶对她笑笑,“别喝,水多,先洗洗”。
那笑容似乎很能安稳人心,女孩轻声应了,捧着水到一旁听话的净脸洗手,阿茶拿着自己的碗自去找了领头人。
女孩回到篝火旁看见不远处阿茶正跟几个中年的男男女女央求着什么,不时的还往自己这边指指。每被对面的人一指一望女孩就立即压低了脑袋,她隐约猜到阿茶在跟他们说些什么,期待着,却又不敢确认。
过了好久,阿茶应该是终于说服了对方,在锅里舀了碗东西小心翼翼的朝女孩走来。女孩不可思议的看着阿茶,看着她走过满地的柴草,绕过想在碗里分一杯羹的人,一步一步走到自己面前。
“喝这个吧,总比水强些。”阿茶稳稳的将一碗米汤递到女孩面前。
真的就是一碗米汤,一望见底,没有一粒米,但却是一碗实实在在的米汤,女孩来不及失望就抱着碗大口大口的喝了起来。阿茶在一旁看着心酸,逃荒这些日子自己过得再苦却还没到为着一碗米汤就这般的田地,她给女孩擦着嘴角,细声说,“慢些,别急,今天就只剩这了,后天想法给你也弄上半碗粥的。”
女孩急急的喝完粥才停下来拉着阿茶说谢谢,第二个谢字还没出口却打个嗝噎了一下,女孩不好意思的笑笑,直笑得阿茶心里都亮了,嘴上说的却是,“还是不洗的好,还是在脸上糊点泥灰的好。”
阿茶安置女孩跟自己一块睡在了篝火边,仔细的替她垫了草垫,拿石头隔了火,让女孩睡在自己里侧靠近温暖的地方。
第二日,女孩混在那群妇孺中间仍旧穿插的走在阿茶的帮派里,精神却是比其他人看着要好上不少。如是这般,阿茶每隔一日或是叫女孩过来喝上一碗米汤,或是跟她分一碗清粥,间或在路边采了野果也不忘分给女孩几个。
女孩的逃荒日子一下子过得好了起来,特别比起周遭愈来愈少、愈来愈瘦的人,女孩隐隐的脸上竟然有了几分红晕和笑意。大家都是被人嫌累赘而抛弃的,那几个认识不认识的婶子知道有人暗地里接济女孩,便对女孩不再关照,甚至晚间找干爽地方睡觉时要把她排挤出去。
阿茶在自己的队伍里暗自看着,分女孩一碗米汤已是央求领头人好久才答应下来的,阿茶不敢轻易让女孩成为自己帮派的一员,那样怕是会连自己都被逐了出去。
女孩远远的向阿茶求助,阿茶没吭声,用嘴朝自己跟前的一块地努了努。女孩欢喜的走了过来,阿茶却起身到别处去了,女孩惊讶中很是不安,离了阿茶在这个帮派里谁都是不可能容得下她的。
帮派里的人没有很为难女孩,挪了点地方给她,并没有特别的责难。夜很深了,帮派里响起了喧哗,女孩看向四周依稀明白他们可能是去别的地方摸死人或是将死之人的便宜去了,看到这样的场景女孩早已不像当初,心中连悸动都省去了。
阿茶出现在女孩身后,满是笑意的看着她,塞给她一角大饼还有一身男孩的衣裳,“快吃了吧。”说罢便拢到领头人身边交战利品去了。
女孩非但没挨饿受冻,反倒抱了一身男人衣服回到了队伍里,婶子们很是不忿。不两日便有人编排说女孩每夜里拿身子换吃食,有认识阿茶的婶子明知不是这样也不站出来说句公道话,人一旦境地艰难到如此还有几人关心旁人的闲事。
阿茶的帮派里自然也听得了流言,只把这话当乐子,甚或还有人调笑自家小子说要是有阿茶的这等本事还愁娶不着媳妇么。女孩忍着这些闲言碎语,不与那些闲话的婶子辩解,一并连阿茶送来的果子也不要了。
过了几日,这闲篇越传越离奇,竟然有男人跑来给女孩送一把小米要换一夜爽快,女孩羞窘着急的没法,又不愿往阿茶的帮派里躲了去。
这一天又到歇脚有粥喝的日子,阿茶跟几个年轻小子姑娘意外的摸到了顶银狄髻,几个人凑在一处偷着乐,但等着领头人来夸他们几句。领头人一手半拎着女孩推到阿茶左右,不耐的说道:“外头都说她是你女人,你仔细看好了。”
阿茶与女孩面面相觑,不知领头人究竟是个什么意思,直到看着碗里比往日稠上不少的粥阿茶才明白领头人的好意。“你就是帮里的人了,安心跟着吧,不会再有人找你麻烦的。”阿茶将碗推给女孩,“吃吧,还是给我留半碗。”
若不是阿茶一路上肯吃苦,常能给帮派里寻摸着好东西,这么个无依无靠的女子怕是早就被人欺负了去,领头人也是看在阿茶常出力的份上才在几个男人的虎视眈眈中帮她把女孩领了回来,帮派里的人看领头人面上也就认可了女孩的加入。
日复一日,逃荒的日子进入第五个月,队伍更长了,队伍更短了,帮派增多了,帮派减少了。
女孩每日跟着阿茶摸尸找吃的、找细软,每隔一日与阿茶共分一碗粥,每个歇息的夜里任由阿茶将她护在内里靠着篝火,却是听着那些“阿茶的女人”的玩笑不再多与阿茶言语了。阿茶心里明白女孩在想什么,每日如故的细细照料着她,只不去阻止,任由着帮派里单身的汉子说笑。时日长了女孩虽然仍不愿与阿茶太过亲昵或说笑,却也不那么别扭,阿茶乐得如此,一副相敬如宾的模样直把众人看得又好笑、又眼热。
逃荒的队伍走进南方的山里,一群北方人对这样的环境完全陌生,仅有几个见过世面的人担忧遇上大雨的麻烦。在山里走了几日,眼看着就快出山,真真天不遂人愿,暴雨倾盆而至,一并来的还有山洪。
山洪爆发的瞬间人们以为山崩地裂了,巨大的声响伴着地面的抖动,四处张望却什么都看不清晰,女孩惊恐的抱住阿茶的腰身,将脑袋埋在阿茶脖颈间害怕的四下望着。
领头人的声音在大雨中不甚清楚的传来,快跑,快跑。
阿茶拉住女孩朝山外的方向狂奔,雨水浇湿了她们的衣物,浸透了装着细软的包袱。轰鸣声越来越大,阿茶和女孩却感觉自己没跑出去几步,想也没想阿茶将身后累人的包袱扔掉,女孩看她扔了辛苦寻来的值钱物什急得要回头去捡。阿茶一把将她搂了回来,吼道:“你要钱还是要命!”
落在后头的人抬头已经可以看见滚滚而下的洪流,嘶喊声、叫骂声混成一片,后面的人不断推挤着阿茶和女孩,两人紧紧拉出对方,然而终究抵不过再几次的人潮。
手上松滑开的刹那阿茶拼命回头寻找着女孩,分明看到她近在咫尺,身体随着人流却越来越远。不知何时有帮派里的人扯了阿茶,拉着她跑出了山,躲到了巨石后的竹屋里。
狭小的室内聚拢了不少人,所有人都喘着粗气笑骂着自己的运气,唯独阿茶似乎连呼吸都没了,愣愣的盯着自己的指尖。
竹屋外不断有人擂门,只求进来躲避一时半会儿,屋内挤着的人都一一骂了出去。“求你们了,开门吧,我的腿被砸了,求你们了。”几乎一模一样的话语、一模一样的乞怜,屋内的人毫不为其所动。
阿茶呆愣的盯着手指,突然扒拉着身边的人往屋外冲,帮派里的人合力缚住她害怕她真的不顾性命了。“是她在外面,我听出来了,是她。”阿茶失心疯似的挣扎开来,周围的人惊异的打量着她,不再劝说,不再拉扯。
拉开竹门瞬间就涌进不少山洪石块,竹门外石块泥土堵成了一道不浅的小堤坝,有一只手正在堤坝的顶端挥动。阿茶两步冲上堤坝顶端,果然看见一个女子趴伏在上面,那瘦弱的身形、哀伤惊恐的气息,还有那虽泥泞却仍旧熟悉的衣衫,除了书女孩还能是谁。
女孩小腿被石块砸伤,实在爬不上竹屋前的石块堆,绝望的趴在那里,一双手由上面伸了下来,女孩直觉会是那个熟悉的人,挣扎着撑起身子向上望去。
果然是你。
阿茶环住女孩腋下,兜住她的腿弯,勉力将她抱起一点却再难得使上力气,“抱住我”阿茶如第一次带走女孩时的坚持,女孩顺从且心安的环住阿茶的脖子,阿茶一气将她抱进竹屋里。
阿茶搂抱着女孩,回首面对众人,坚定、欢喜的开口,“这是我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