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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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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楚王的嫡女,亦是独女.
大越天和元年,我三岁,圣恩隆浩,封安陵郡主.
我很幸运,父亲位高权重,却并未引得天家的猜忌或朝中同侪的倾轧.于是光阴流转的数十年,我拥绮罗貂锦,钟鸣鼎食,将这烈火烹油的好时光尽情享用.
沉醉东风里,望花开伴残照.流连画舫中,见星倚云水遥.听笙管箫弦乱,挑银筝伴良宵.凭玉液涓涓落,枕桃花共绿腰。
越女大都风流,官家自古豪奢,京人中更是汇集了其中楚翘.而我则是这楚翘中楚翘.
十七岁是躁动寂寞的年龄,可是纸醉金迷里的我,来不及寂寞.但的确是感到了躁动,我知道,一定有什么事快了,快要发生,发生来来将这奢华淫靡的万丈软红击破.
我以为我等到的人是太子,那个名子安,温润如玉华,气质清嘉的男人,他会带领我们,安内患,攘外敌.将这锦绣河山延绵.我一直都这么以为着,直到她从那里回来.
她是女子,她不是皇族,她未曾习过帝王之术.可是几乎是她一回来,我就突然明白,原来王者,是这样.是这般气度,行这般权谋.倒戈在外人眼里看来漫长,于我其实只是一瞬间的事.我微微对太子有些歉意,可是江山是千万人的江山,我亦无可奈何,纵使他是万中选一的浊世佳公子,那也只是公子,担不得帝子的重担.我抱歉却不悔.
阿姆一直担心我,担心我侵淫政治过深,担心我私生活过于混乱,担心我不能成长为她视为标准的那种温良恭顺的大家闺秀.阿姆是京外人,嫁进京数十年,到底还是不适应.我当着她面只能百依百顺,转过头却只有一声叹息。
若是寻不得那一生一世一心人。
我守德,守节,为了谁呢
而平生空负鸿鹄志,世有谁知
不如归去.
思则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如古书中赞誉的君子,对朝廷忠心耿耿,对妻儿想来也会是深情款款.在一起的那些时候,他也是再温柔缱绻不过的情人.花间月下,不是没有想过不如就这样,共此一生.看岁月静好.
但到底还是醒了,因为他的一句话,“我去向你父亲提亲好么,做我的夫人,你再也不用去涉及庙堂.好么”我看着他的眼睛,漆黑如墨,深深浅浅,盛满宠溺.可我却只觉得心下一片冰凉。他爱我,却还是不懂我。我要的喜乐,终不是他的静好。那就还是算了吧。
“感念左君好意,只是子瑾尚无意婚嫁,提亲一事就请毋向家父提起了。”我缓缓在脸上展开一个微笑。“引得左君误解,是子瑾的不对,从今以后就此别过。”
思则在我莫名的冷淡里终于还是罢了手,只是偶尔几封平淡书信往来,仿佛我们谁都不记得曾经有过的缠绵。忘记过了多久,他被调往京外,升为地方大员。于是连书信也断了,唯一的交集便是他年节回京叙职的几日中,宴会上不咸不淡的几句客套。
我对这个结果很满意,干净妥当,对谁都好。
可阿姆很不满意,思则是她理想的女婿,她坚信嫁给他我会一生幸福,“子瑾,你若是爱他,那阿姆拼了什么都会让你爹答应你们的婚事。”
“阿姆”我无可奈何,“可是我不爱他。”
琴棋书画诗酒花。
光是听着就让人觉得美好,可那的确不是我的幸福。
我依旧醇酒丝竹江湖庙堂攻心谋划日复一日,这才是我的梦想,不是思则以为的身不由己。
后来的发展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我一心帮着登基后的子安□□右轧时,或者说身为太子党的我们一心为他扫平朝堂时,都忽略了最大的忧患——北夷。
关山侯小小的不恭被添油加醋成大不敬,想要削弱世家的皇上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清流与酷吏一道,哪怕是三岁的孩童也能被找出他应该被抄家灭门的罪证。但结果未能震摄京中豪门,反倒是关山侯的姻亲,真正通敌卖国了的顾将军以为朝廷真得了什么风声,于是打开凉东关,偷偷携家军举家投靠北夷。
铁骑携粗粝的风沙一路破关斩将,先帝为架空崔氏兵权所做的一切被证明是最大的错误。崔家的燕云十六州因有大军驻扎,虽处边疆却丝毫未损。但中原却因多年不经战火而一败涂地,最后皇上无法,只能带百官逃往叶城。大越此战之辱百年难洗,而沿途百姓之伤这更是难以弥补。
出逃的那一天,我在马背上频频回头看我生活了二十一年的城池,第一次清晰的感受到了那热烈绝望的爱恨。好多次我都差点回头,我凌氏本应庇护的百姓与土地,他们在了身后,那我凭什么离开。
叶城的冬季比帝都明阳暖得多,但在那里度过的那个春节却是我所经历过的,最寒冷的一个。我近乎自虐的努力研究北夷的一切。我开始鄙视太子党的一切,轻蔑原来的自己。在内斗里无休止的勾心斗角,我们是没资格身居高位的。
我想我终于找到了我的挚爱,那就是我的国家。兵荒马乱告诉了我一件事,原来我是这样的爱他,爱到,愿意为他万劫不复。
春风吹开薄冰,吹绿杨柳,吹开桃花又吹谢了桃花。白家一门战死,崔夜来掌下大越几乎全部的兵权,夷人被赶出了帝都赶出了凉东关。我们终于回到了明阳。
阿夜与皇上在回城的那一天,宫城的金明九重琉璃瓦勾着阴沉森肃的轮廓,殿脊的拱兽张牙舞爪地立着,他们在城楼上万民前定下了婚约。回朝后的例行封赏中,她则被封了一个让百官震惊的职务——天下兵马大元帅。大越上一个天下兵马大元帅就是阿夜的父亲崔琅,先帝为了分散兵权,在崔琅死后分设四位元帅,好不容易才分散了崔家的兵权。如今重归崔家,各官署流都察觉到了不对劲,却不敢说什么,阿夜毕竟不同与崔琅,她迟早是皇上的人,她掌天下兵马就等于皇上亲率三军,没有人可以怀疑什么。但崔家还是皇家,这其实是个微妙而危险的博弈。
可我无法再想更多,因为战火已经烧到了我身上。
汉家青史上,拙计是和亲。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
北夷退出了大越,但却打发使节提出和亲。我回帝都后想淡出朋党之争,太子党人看我越来越不对劲,而世家本来就视我为眼中钉,于是自然,我成了和亲远嫁的不二人选。
我跪在殿前谢主隆恩,听着宫人尖锐的嗓音响起,安陵公主,二十一岁我被加封为安陵公主。恍恍惚惚有种不真实的错觉,终于成为牺牲品的轮到了我吗?
那真是谢谢他们了。
我的家国,他给我上半生荣华无忧,那么下半生,我愿倾所有相报。大阏氏,那是最适合我的位置不是嘛。
但家里的反映却还是让我担心了,阿姆从知道我要远嫁的第一天起,泪珠子就再也没断过。阿爹的脸更是阴沉如七月的暴风雨前的乌云。“瑾儿,委屈你了。”加封的第二天,阿爹叫我进了书房,沉默了很久,才挤出了一句话。
“爹”我笑了,看着突然开始苍老的父亲,开口道“我凌家的人为国百死亦应不悔,而女儿此去不过是和亲。”
几日之后的一个清晨,丫鬟送上一张帖子,左思则,他邀我一聚。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时出现在京中,但到底是几年的情人,以后再也见不到了,我想去去也好。
重鸿阁是左家在京里的一处私宅,九月鸿雁南飞时掠天而过,气象盛大,故立名重鸿。那时我们还在一起,我躺在院庭的高大苍茫的松树下,阳光斑驳清凉,他斜靠在我身旁,在我耳边轻声说着来由,宛如低吟。
而此时那棵松树安静萧然,他站在阴影里,似乎是在等我。“好久不见。”我愣了一下,没想到他特地找我来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个。“是,好久不见,过的还好吧。”我只能顺着他,胡乱的说些无聊的客套话。
闲话有一会儿,场面话都掰得差不多了,却还未进入主题。不知不觉就停了下来,一阵莫名的寂静,反应过来后,我有点儿尴尬的看着他。“子瑾”他突然严肃的看着我“你愿意跟我走吗?”
“走哪儿去。”我的太阳穴突突的跳了一下。
“只要你一句话,我抛了一切带你走。叶城,燕云,天涯海角随你喜欢。”
太阳穴仿佛有一道白光穿过,我一时张口结舌,无法言语。这个人的心意,我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么深。虽然已下定决心去和亲,但还是不住的想,一定会有人想留住我,一定会有人是舍不得我的,仿佛这么想一想,心也会暖一些。
“汉盛夷衰,则和亲公主尊荣无双,夷盛汉衰,则和亲公主…”他停了一会儿“朝廷和北夷的战事才刚结束,我大越又这个样子,你过去指不定要被暗地里作践成什么样。”他的眼底盛满了心痛。“跟我走,子瑾,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我喜欢你,这一辈子,我不会让你受任何委屈的。”
心中不知名的一角,一瞬间充满了柔软的酸楚与疼痛。阿姆说的没错,思则一定最好最好的夫婿,这样的一个人,我竟然辜负了。我愣愣的看着他,不知道过了多久,手背上传来莫名的湿意,一低头才猛然发现原来自己,已经泪如雨下。“对不起。”
如此厚爱,今生却无以为报了。
如果时间可以从来,这条路,我还是会这样走下去,但我一定会尽我最大的努力,对他好一点,再好一点。他原是这样值得。
琵琶伴着胡笳,杨柳醉倒成风沙。我所熟悉的官话更替成了我半懂不懂的语言。一切最终还是按部就班的继续。我有了丈夫,在京中听过无数次的伊孜岐大单于。的确是豪迈雄伟的男人,举手投足都引人臣服。以八部最弱一支的实力最终一统北夷,自然是人中龙凤,惊才绝艳。
可是,我没有爱上他。人心就是这么莫名的东西,他很好,思则也很好,他们都是我应该爱的人,但应该永远只停留在了应该。我亵渎轻蔑过的爱情给了我最大的意外。我爱上了最不该接近的人——北夷左贤王查哈。
北夷迎亲的队伍里本是没有他的,我坐在车内垂帘接见迎亲的使臣,马铃清脆混着异族浑浊飞快的言语,青草与泥土的芬芳夹杂着羊马的膻腥,太阳烈的近乎锐利,隔着贴玉紫竹帘帐,光路如利刃,刀刀切得分明。
不知道过了多久,繁复琐杂的外交辞终于念完,我凤冠霞帔由侍女扶出车内。却不知哪来的一阵大风吹下了我的盖头。我有些无措的看着那一抹大红飘飞,突然听到一个莽莽撞撞的女声大叫着什么,惊天动地的群马蹄声亦随之而来。不过转瞬,当头的骑士便接下了我的盖头。
他策马住停,逆光而立,比阳光更耀眼,他看着我,眼睛深不可测,半响才响起他的声音,“阿妹你赶的真是时候,竟见着了安陵公主凤华。”
愿为水之灵湛,伴君如山沉稳。看着他,莫名的就想到了这一句话,我所唾弃的一见钟情,如宿命般绝望。
从那一天起,我的世界变得越来越美也越来越残忍。他的喜怒哀乐里,大巫师敲定了良辰,我换上层层叠叠的礼服又一层层的褪下,手脚仿佛凝结成冰,天地间只有大片大片如血般浓烈的色彩。我骗过了伊孜岐却骗不过自己。人生第一次,我害怕云雨缠绵,女人其实天生不适合背叛。
“子——瑾。”他咬着舌头逐字发音,竭尽全力的温柔。我埋首在他颈窝,克制着眼泪。
男人是迟钝而敏感的动物,宫中的密术让他察觉不到我早已不是处子,可夫妻间耳鬓厮磨却让他敏锐的知道我并不爱他。
初嫁时一个悠长的黑夜,我假寐听见他起身。
从那一天起,他收敛起笨拙的温柔,恢复帝王的冷淡。
一切仍循规蹈矩按部就班的发展。我和伊孜岐如历史上最普通的帝后一样,相敬如宾亦相敬如冰。
龙城四季分明,春冰消融时,我知道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查哈爱我如我爱他,坏消息是查哈竟然爱我如我爱他,翻转在前朝与后宫的每一天,好像都能看见血的野蔷薇在热烈的绽放,然后用她尖锐的刺,穿过知更鸟和夜莺的胸膛。
我由此爱上酒,北夷地虽荒蛮,酒却多的是好酒,甘醇浓烈,几杯下去,这个我无可奈何的世界就远远的了。我曾经在酒后做过一个梦,梦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大越没有北夷没有伊孜岐,只有查哈,查哈他站在一片大草原上说他爱我,我想回应他,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他在原地等待,不知过了多久,我看见他不见了,他站立过的地方变成一个小小的土堆,就像北夷人传统的坟头。
我哭泣着醒来,看见侍女铜雀急急忙忙的冲进来通报,伊孜岐今晚过来留宿,我简单的洗漱了一下,便打起精神来应对。他没有发现什么不妥,我却从此再也不敢醉,痛苦与沉沦都需要本钱,我没有。
金沉沉的火鸦拖住白日的余光,你知道,没有什么会是永远。再是宏大的功业再尊贵的地位,也挡不过命运的轮转。
更何况,我在那么积极的推波助澜。
夜熙的手段出乎我的意料,但不得不说,那绝对有效的可怕。暗杀伊孜歧,有什么比这个方法消耗更小,造成的矛盾更大呢。北夷是依靠伊孜歧十五年征战才得以统一的,各部间此前互相征战近百年,利益纠葛极复杂,不然伊孜歧也不会这么着急打大越来转移北夷国内矛盾了。如果伊孜歧死了,那么是不是草原会再度四分五裂呢。
伊孜歧的长子次子都在早年征战中战死,他现在最大的孩子只有五岁,而左右贤王均是盛年,草原对能力的推崇使他们对血统相当漠视,他的儿子绝不是理所应当的继承人,伊孜歧一死,他的孩子他的兄弟,左右贤王,甚至各部族长,都有资格来争大单于的位置。而这些人手中都有兵马,可不是大越朝堂上,那些只能做口舌之争的世家。
到那个时候,这个国家,会不会和我的家园一样战火纷飞,生灵涂炭。
我看着夜熙传来的手书,素白的丝绢,同色丝线绣上的密语。“吾欲暗杀伊孜歧,尔早作准备。”嘴角不由就吣上一丝微笑。对着烛火,那些文字投下细密的阴影。
夜熙找来的杀手是天下第一高手乔南,我不知道夜熙是用了什么东西请动此人,但显而易见,乔南绝不可能失手,这天下任何一处他都来去自如,他要杀任何一人都易如反掌。可夜熙仍旧给我传了这么一份密信。
她虽未说明,但我知道,她这是要让我作貂蝉。让这惊涛骇浪变得彻底的不可收拾。
我将丝绢投于烛火,火舌迅速将素白染成枯黄化成灰烬,我看着那摊灰黑,不由仰天大笑,那笑声连我自己听了都觉得如夜枭哀啼。
查哈,我不知道要负你到什么田地去了。
乔南动手的时间很巧妙,是在赛马大会上众目睽睽下下的手,一枚西域常见的六芒钉,仿照西边杀手的手法,穿心而过。
我就坐在伊孜歧右手旁,可我没想到他受伤后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将我拉到了他身后。
他自然是没有救活,甚至因为扯动伤口,连一句遗言也没来的及留下,他的身躯倒在我的怀中,灰色的眼眸印着草原无边无际的澄澈天空,干净的如同少年。那身体传来的,最后的温度,炽热的超出我的想象。
招魂的灵幡飘扬在草原上,大巫的嘶哑唱诵回荡在天地间。我哭晕在了他的灵枢前,我嫁他时没有喜悦,和他在一起亦不觉得幸福,可他走时我的确哀痛。
他最后的动作像一个可怖的符咒,永远将我圈入梦魇,我是怎样的一个冤孽,我到底还要再辜负多少人。
若人有来世,我愿永不超生,这情意太重,我怕回报时会比阿鼻祖地狱的惩戒还痛。
北夷有一项传统,烝妻,我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的财产,要留给他的继承人继续继承。
他儿子太小,所以我可以续嫁的只有两人,左贤王查哈和右贤王莫都韩。如果我没有见过那一场奔逃,没有见过帝都城池倾覆,那么我用尽手段拼死也要嫁与查哈。
但是现在。
我几乎要对着自己苦笑,查哈是我的恋人,可更是我的敌人。
与莫都韩亲大越的立场不同,查哈的主张从来都是普天之下,不容二主。我曾亲耳听他说过,总有一天,会让宝蓝的战旗飘扬在大越的每一个角落。他意气飞扬,笑容璀璨,我恍惚的觉得那其实是北夷的狼图腾从神殿里走出,英武,美丽,狰狞。
我们隔着不足一丈的草原,却像隔着千里沸腾的海。
他看着我,用唇语说了几个字,我对北夷的语言掌握其实并不好,可那一次,我几乎是立即就读懂了那句含糊不清的话——“我会带你回家。”
回家?
怎么回呢,坐在你的战车上,看北夷的铁蹄如何践踏我大越的河山么,看我一世的噩梦如何铸就你的军功荣耀么。
我宁肯终老荒蛮。
就像不论你我之间情爱再重,总是重不过国仇家恨。
我看着查哈,却说不出一个字,只能苦笑。
我的爱人,再过十五日,我便要再嫁了。
这次,依旧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