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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碧 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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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览认识杨晓峰的时候还是初出茅庐的大一菜鸟。可他并无一般大学新生的毛燥和激动。尽管如此,王览还是为P大校园带来了无数的风流和谈资,以至于多年之后还有同系的师弟妹打着他的名号在江湖炫耀:“你们知道王览吧?他是我的学长!”他走入校园时,一身雅克杰布森风衣配褐色围巾包裹着标准得仿佛T台模特一般的修长身材,迎来了女性的目光流连和男性的深深嫉恨。尽管他英俊的脸上满是冷漠,正如他的内心一般对此无动于衷。大学对他而言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不住在家里,而附带的坏处是要忍受寝室的嘈杂和无法选择的室友。
第一天报道,打开513寝室的大门,他就灵敏的闻到了种种男生寝室专有的异味——脚气、臭衣服、臭鞋子、汗水等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他挤压出来的笑容立马变的无比僵硬。
上铺的温和良是二年级化学系的,标准东北大汉,正晃荡着一双脚丫子在床上吃煎饼,另一只手也没闲着,在抠鼻孔。这么经典的形象神奇地铭刻在王览心中,使得多年之后说到温和良,他第一个反应还是抠鼻孔的萎缩煎饼男。温和良十分爽朗地大笑,说:“哥儿们,我们寝室最后一位仁兄来了,大家热烈欢迎!”
话音未落,一记炮声在他身后响起,泡沫犹如礼花在他头顶降落,将裹在昂贵外套中的他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斑驳陆离的斑马。
王览顿时吓得目瞪口呆,然后便被一群如狼似虎的哥们环绕起来,大家友好且粗放地对他品头论足。
同为北京人的男青年章歌正在和另一位上海室友江多能侃大山,传授他p大方方面面的居住常识。他的祖父就住在p大拨给老教授的朗润园,那里人杰地灵,许多老人活到百岁高龄还健步如飞。父亲也是p大的教授,他是咬着朗润园的狗尾巴草上的p大附属小学、中学,一路进了大学,可谓是资深p大人。看到逆光中走来这么拉风的一位哥们,心里酸水直泛,张口就道:“你是北京哥们儿,怎么这么柳条儿似的?”
王览还未从刚才恶作剧般的欢迎中缓过劲儿来,就躺着也中枪,心里不由得对这写莫名其妙的室友起了一层厌恶之感。他知道他们并无恶意,但是社会学中有一种叫安全距离的说法,对他来说,这些人还是陌生人,无端端这样靠进来,让他有很不安全的感觉。
接着,消息灵通、脑袋灵活的八卦男江多能跑出来抢答说:“什么北京哥么儿?他老爹是光华集团的主席王鏊,江苏移民过来的,他是新北京人,柳条似的不出奇。”
王览眼睛微微一眯,问:“你怎么知道?”虽然这也谈不上什么秘密,但被人披露隐私的感觉并不好。
江多能得意地说:“我也是数学系的新生,到得早,被班主任老猪哥抓去给大家领书了,然后听到他们在办公室闲聊,说本届可不得了,王主席的儿子居然也在这里……你还没来已经大名鼎鼎了。这世道还真不公平,我多么希望你和冬瓜章鸽一样又矮又黑,最好还秃头和娘娘腔,可你一站在这儿,衬着后面那张刘德华的海报也不输怎么人家。大家都是爹生妈养的,怎么这么不公平呀……”说着很不自信地挤压了一下下颚星罗密布的春美丽疙瘩痘。
王览淡淡一笑,全不入耳,环顾了一下四周便问:“哪张桌子是我的?”床虽然没好意思占领,但寝室内的小桌子齐刷刷的全都是铺满了东西。
大家一听,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山东哥们谢铁男把衣服拉了下来,放在下铺床上,说:“杨晓峰的衣服……也不好好放,呵呵,这张是你的桌子。”
王览冷冷地坐下,慢悠悠的掏出钱包,淡淡地对江多能说:“谢谢你帮我领书,多少钱?”
此言一出,所有人愣愣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江多能的表情从一瞬间的意外疑惑慢慢变成了愤怒,然后在大家眼中看到了同仇敌忾的意味之后就上升为出离愤怒了,他哈哈一笑,说:“少给我来这套。不领我这份情,就麻烦你把书放回学院102教室去,然后自己再领回来!老子再帮你拿书,头砍下来给你当凳子坐!”
王览就事论事地分析道:“我没有让你帮我领书,所以也不该是我还回去,正常的方式应该是你还回去,我再去领回来,逻辑上是这样吧?何况,我并没有不领情,我给你钱,你为什么生气?”在王览来看这是个非常正常的疑问句,代表的就是问题原本的意思,但寝室因此却陷入了可怕的沉寂,所有人都联想到他的出身,然后露出了受伤害的表情。
“你小子怎么这么得了便宜还卖乖呢?”上铺的温和良良叔忍不住了,将手里的葱油饼非常精准地甩在了他的头上,替江多能表达了受到侮辱的愤怒。
王览蹙眉,他从小到大缺玩伴,和同龄人也都疏离交往,所以他并不知道问题在哪里。不过他有个好处,就是冷心冷肺不易动气,虽然被搞得一身狼藉,也没翻脸,只是淡淡地说:“你们只是我的室友,并不是别的什么人。我希望你们不要把自己认为理所当然的一套加诸在我身上。每个人都有他认为合适的人际交往方式。如果毁掉我的衣服、对我破口大骂品头论足就是你们欢迎我的方式,那这样的室友真不要也罢。”说着,便脱下脏乱不堪的外套,慢慢地爬到了自己的床上,掏出准备已久裁剪合适的深蓝色围布将自己所在的床位环绕了一圈,隔绝了自己和外界。
看到他这幅样子,大家心冷了半截,收敛了原本奔放的热情,彼此对视,并达成了共识——成为这种天外飞仙的怪人他室友是如何的痛心疾首。
之后的三天,再也没有人和他搭讪。
王览在这三天里只是宣布了一些自己对寝室的看法,例如,因为寝室是公共环境,本着互不影响和互不干扰的原则,希望室友们勤于换洗衣服、夜间不要打呼、早晨不要蹲大号超过半小时、按时睡觉不要发出杂音等等,就这几条,没有一个人能做到,折磨得大家死去活来。
期间章歌(鸽子)曾奋起反抗,拿腔拿调地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你只是我的室友,并不是别的什么人。我们希望你不要把自己认为理所当然的一套加诸在我们身上。”
王览就微笑说:“我早就料到你们会这么说了。给你举一个简单的比方,如果在一个非常拥挤的戏院里高喊着火了,然后造成了人们疯狂涌出大门互相踩踏受伤,你是否还是认为自己享有高喊着火了的自由?人的自由是建立在不损害他人基本利益的前提下才得以享有。你们的行为影响到了我的睡眠和起居,否则我不会斤斤计较、说长道短。我有这个权力去争取一个基本合适的生存环境,而我现在的诉求并未逾越这条界线。现代社会也正是基于这样的法理精神才得以运转,你们既然已经是21世纪的人了,自然还是要懂一点现代精神吧。”一番话说得其他人嗔目结舌,鸦雀无声。
三天之后,趁着王览出去了,良叔就拉着鸽子哭诉说:“鸽子,你说打呼是我的错吗?老天给了他一副臭屁的样子,也就给了我一副会打呼的喉咙。我现在晚上睡觉都有心里障碍了,稍微睡得踏实一点儿,第二天就能看到他的晚娘脸,我死的心都有了!”
鸽子也郁闷之极,说:“老温,说实话你的呼噜可真的不小……隔壁都听到了……他这人,你知道的,生得精细,娇贵的很,哪里受得了这个。别说你打呼,我老老实实蹲大号还被说呢!我妈说早上是大肠杆菌最为活跃的时候,我已经养成习惯每天定时定点和它约会了,难道让该出来的憋回去?真是岂有此理!”
大家哀叹了一阵,福建哥们儿林建南(绰号贱男)觉得应该转换一下这沉闷的话题,说:“都三天了,晓峰去哪里了?放下行李人就消失了,下午就开学典礼了,还一直没见人影。”
说道杨晓峰,良叔忽然变得神秘兮兮,说:“杨晓峰好奇怪!这不是刚来北京吗?前天我表哥带我逛后海,我在一家酒吧里面看到他。他穿的和平时完全不一样,黑色牛仔套装,金色的耳钉,红色头发,打扮得很朋克,在台上唱汪峰歌。”
大家都好奇了,问:“可能人有相似,你确定你看见的是杨晓峰吗?”
阿良说:“本来是不确定的。因为我们的行李箱都是一款的,有一天我无意弄错了,打开了他的箱子,里面有一半的衣服都是朋克类型的,链条,手铐什么的,有条皮带是和台上那位的是一模一样,所以我觉得我看到的就是他。”
室友们激发了各种好奇,这个时代混酒吧给人的感觉是几分邪恶,几分神秘,又有几分酷,不过流言始终是流言,仅仅在513内部传播,即便是在寝室内部,天外飞仙王览也不是流言俱乐部的成员。
在513里,冷漠的王览和神秘的杨晓峰被划为异类。对于王览来说,这是从小到大司空见惯的事,他并不欣然期待,也绝无沮丧失落,甚至可以说求仁得仁,获得了真正的清静。而杨晓峰显然就比较冤枉了,毕竟他是“被异类”了。无论如何,彼时他们并不知道,他们的相遇,这是冰与水的相遇。
那天午后,王览在康博斯吃完饭,背着书包来到了学校图书馆。时维九月,秋高气爽,北方的树木还未到凋谢的时候,但已经不似盛夏那般透着鲜绿,色泽转为艳密浓厚,带着几分沉稳的味道。校园遍植法国梧桐,翠色映人,将初秋的气息缓缓传递过来。
因为还没正式开学,图书馆门庭冷落,二楼社会科学开放区只有一些准备考研或出国的人在三三两两地端坐用功,不像往常p大的图书馆一样,人满为患,占座成风,高浓度的二氧化碳让人昏昏欲睡。
在图书馆的一角,书架金融区对应过去的位置上,坐着一个高个子青年。他正伏案仔细阅读,后面正是一扇窗,梧桐树摇曳生姿,绿色流波,明媚的阳光在他的肩上快活地跳跃,像一只只富于乐感的精灵。从王览的角度,只能看到他两道浓浓的剑眉,极具男子气质,那是他脸部的唯一表征。
他走近之后,才发现对方聚精会神阅读的,居然是一本南朝刘义庆的《世说新语》。其它金融类书籍杂乱地散落在旁,显然这位男子正在闲暇时光惬意地开小差。可能是同学或者师兄,王览便稍微多扫了他几眼,随即发现他的电话振动了。高个子男生接起电话,一路小跑一路小声说道:“是,张老师,我是杨晓峰……”便去了走廊。
他的声音充满了磁性,悦耳又不乏男性刚毅的质感。
王览好奇的翻开《世说新语》,页面停留在一章叫《伤逝》的故事上。
王戎丧儿万子,山简往省之。王悲不自胜。简曰:“孩抱中物,何至于此?”王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王览似乎被什么东西微微触动了一下,喃喃自语道:“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此时,杨晓峰已经接好电话走回座位,他看到一个和自己年龄相若的青年附身翻看自己的书,脸上一副神游天外的表情,不由吃了一惊。可是,当青年转过头来,露出被当场捉住的尴尬表情,连耳根也变成朱砂色之后,他便宽容友好地微笑了,低声说:“你喜欢这本书?”
经年的往事,如今想来还历历如同昨日。重回17岁那年的初秋是王览一生的心愿。如果人生能从那天重新开始,那该有多好?想到他和室友们拙劣的相处方式,便不由苦笑连连。其实彼时大家都年轻气盛,心浮气躁,唯一要互相传达的,不过是友善而已,但那时候自己并不明白。而一个个在他眼里看来学识不丰、气质不佳的室友们已经拥有了超越自己年龄的成熟了。自己是经历了多少事情,才能体会到人与人背后的暗语互动和感情交流的呢?在人际上他自认为永远成不了晓峰这样的高手,但是,也是在与晓峰的交往和狠狠地受伤之后,他才慢慢学会去体味,去学习。
想到了晓峰此刻的下落不明,内心还是会隐隐抽痛。情之所钟,正在我辈,这句在他们相遇那一刻就已经出现的话语,如今看来可以极好地概括他和杨晓峰这些年来欲断难断的尴尬关系。然而这句话原初的语境并不是爱情,而是伤逝。难道这是上天的一语成谶?
夜半醒来,他发现自己还躺在成都饭店中,在不懈寻找杨晓峰的路上看不到未来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