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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归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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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5月12日,纽约正是春光明媚的好时候。王览穿过时代广场,来到百老汇票务中心的抽奖处,进行一天一次的抽奖。
百老汇的门票分成若干种,有一种完全拼勤奋和人品,叫lottery rush ticket(抽奖票),就是在开戏的前两个半小时去拿登记,开戏前两小时抽奖。如果能抽到,就能花二三十美元买到第一排的票。因为每天只有十几张,而有500多人来抽票,所以时代广场的banker们最有优势的地方凸显出来了——每天下楼溜达他都会来抽一次。王览不缺钱,只是喜欢试试手气,如果今天能抽到票,就意味着获得幸运女神的眷顾,那么明天他的决策力度就会大一些,判断也会更加犀利越轨。
他驾轻就熟地看到剧目名称。今天有他钟爱的《Billy Elliot》(比利艾略特),06年托尼奖最大的赢家,也是一幕经典的音乐剧。想到杨晓菲昨天还嘟嘟囔囔地说要看比利艾略特,便抽出手机拨通她的号码,聊了起来。
杨晓菲忙里偷闲,刚聊了两句,就听同事说:“Cathy,出事儿了!你快打开电视看看!”晓菲不以为然,昨天才做完了并购,白纸黑字都签了约,能出多大的事儿,便闲闲地问:“哈哈,是2012到来地震了吗?”
同事Sarah大声道:“你怎么知道?中国地震了!特别是中国四川,是7.8级的大地震……你家不是在中国吗?”她瞬间耳边嗡嗡作响。Sarah是瑞典移民,对中国就知道北京上海,他并不知晓,晓菲的家乡,正在四川成都A县。
电话那头,时代广场巨大的露天楼宇视频正在插播世界特大新闻:“今天下午14点,中国四川发生了7.8级特大地震,影响范围包括震中50km范围内的县城和200km范围内的大中城市……”王览立马在心里以四川为中心,200km为半径,划了一个圆,发现北京正躺在圆中。
那说明他所爱的人和他的家人们都在危险之中。
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时代广场瞬间变成了人间地狱。
冷汗从他额头蹦出来,他紧紧拽住电话,说:“晓菲,你听到了吗?”
杨晓菲哭道:“是,我听到了。我们,我们怎么办?”
王览心中一动,深吸了口气,说:“你先打打电话,看是什么情况,如果不妥当,我们就回去一趟。”
杨晓菲立马给家里和哥哥分别打了电话,电话久久没有接通,心里十分疑惑,照理家里就算地震之后通讯系统瘫痪,没道理在北京的哥哥也出现联系不上的情况。接着,她又给哥哥同实验室的师兄谢天宇打了电话,谢天宇着急万分:“晓峰刚在成都出差,那边的公司融资出了点问题,刚好是我们外面的公司在搞的年度大项目,我老婆阿慧临产了我走不开。他开玩笑说顺道可以公费回趟老家看看爸妈。可真是不巧的很,我都联系了好几回了,现在还不到几小时,兵荒马乱的,怎么都联系不上。大妹子,你说这有个三长两短的,不是他替我去见阎王了吗?叫我怎么过意的去!”
杨晓菲脸色发白,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那头王览已经和北京的家人朋友联络上了,大家均无大碍,心里安定了很多。只是死党鸽子接到他的慰问电话很感动,说:“小仙啊!看你小子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关键时候够意思啊,电话来的比我媳妇儿还快……哎,我知道她还在主播台上呢……对了,告诉你件事儿,也不知你要不要听,总归也是室友一场,杨晓峰失踪了!”
王览猛然心跳,深吸口气,笑道:“这么大人能失踪了?你不是搞笑吧。”
鸽子说:“他回成都公干,据说还是替同事去处理问题,这不,正巧赶上了这茬事儿!现在整个实验室都在找他呢,一直还没联系上。”
王览顿感眼前一黑,呼吸紧了起来。他努力控制自己声音中不可抑制的颤抖,喃喃道:“那他……那他……难道就这样去了成都?”
“可不是?人说死亡约会,这可好,他这是替死鬼啊!”
隔了许久,他才定了定心神,吩咐道:“咱都是同学一场,你在北京继续打听打听,有消息就告诉我一声。”
他认识的杨晓峰,形貌伟岸,性格爽朗,并不是一个会轻易走掉的人。
然而,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些事,说到底不是人能做主的。
他代朋友去了成都,就说明他真的背到了家。
唯物主义者王览现在满脑子都是唯心主义的想法,纠结到了极点。
永远让自己死去活来的,就是个这个人了。
王览苦笑不已。他慢慢返回办公室,一开始还徐徐而行,越到后来却越不能自主,一颗心似乎要跳出胸腔一般,脚步也不由自主越迈越大。对于每天操控几百万美金往来气不短心不跳的王览来说,重温这种水生火热七上八下的煎熬真是难得的体验。他拜托秘书kelly买了最快返回中国的两张波音公司的机票,然后对杨晓菲坚定地说:“Cathy,我们回家吧。”
回到中国的旅程并不顺利,特别是听说要去震中四川。王览和杨晓菲的飞机在成都降落时,512地震已经过了若干天。一路上四面八方的媒体都在直播震区的最近进展。而直到坐在出租车中缓慢地进入成都,他们才发现媒体所见远不及身临其境的感受,所到之处满目疮痍,高楼瞬间变成废墟,散落的钢筋水泥面目狰狞地耸立在这个原本被称为“少不入川”的温柔之城,这里仿佛经历过最严酷的狂轰滥炸和战争洗礼。
两人下榻的宾馆乱糟糟的,到处人来人往,有些携家带口地逃离城市,也有些成群结队前来支援,物资和人手一直处于紧缺状态。他们依然联系不上任何杨家人,只好在《成都日报》上刊登寻人启事,每天必做的功课是去民政局和医院察看新增的伤亡名单。那天王览在名单上看到了一个叫“杨晓x”的名字,最后一个字被挡住了,害得他极其煎熬,差点要爆血管。好歹鼓起勇气伸手去翻开遮盖其上的纸张,才发现并不是杨晓峰,顿时长长透了口气。走出医院,一阵风吹来,春夏交替之际和煦的风使他浑身打了一个激灵,他发现自己汗流浃背,却又一次幸运地从鬼门关逃了出来。
杨晓峰,不知道是你的幸运还是我的幸运呢?王览不争气地在医院门口捂脸轻啜,一张英俊到无可言述的脸上有着如此痛苦的表情,在双手的遮掩下若隐若现地展示着痛苦,吸引了无数往来的人们那一秒钟的驻足观望。
深夜,又一次余震袭来,山河颤动,时空扭曲,仿佛灾难重临。连日的寻而不获让绝望的情绪逐渐累积,王览在那一刻觉得无比疲倦,想就这么去了也未必是坏事。人生就是一场无尽的跋涉,偷吃了禁果的后代,生来就是来受苦赎罪的。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他了,并且还要死在寻找他的路上。死了,也没什么,他自嘲地笑笑,搞笑的是我还是为他死了,并且,死了也还没找到这混蛋。
是,杨晓峰在王览心中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虽然意识到这点并不能使他不想他。
他唯一想的,就是见到他,见到他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