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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五章 ...

  •   萧野将萧乾放到床榻里,轻轻放平了他的四肢。

      萧乾整个人沉在床褥间,闭着眼低低地急促地呼吸,他面色苍白,不同于平素冷峻中生气勃勃凌厉的皎色,晦暗的面容现出病态颓然,乌发散落枕上,更衬得容色从未有过的虚弱。

      萧野一言不发侧身坐在床沿,却并没有即刻着人去唤大夫。他的目光在床帏遮蔽出来的昏暗里沉若深潭,暗鸷不着边际,看着榻上伸手可及处不醒人事的萧乾,精悍的面孔沉凝,眉间一点刀芒般的冷色。

      静静的室内,只听得萧乾的呼吸声一声盖过一声,沉重冗长。

      汗水从萧乾宽阔光洁的额头滚落至发间,急促的呼吸变得混浊而沉哑,呼出的气息带着炙热的温度,从微微张开的唇间吐出来。萧乾眉峰紧皱,似乎难以忍耐,头在枕上不自觉轻轻转动。

      萧野坐在一旁只静静地看着,目光冷凝暗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滚烫的热度烧灼一身,汗水浸透衣袍,萧乾在昏睡中难耐的挣动,却似乎无力动弹,身子只微微动了分毫。玉门关宁国汗王来势凶猛的一箭重伤内腑,让他昏沉了几个日夜,却也不曾让他露出这般痛楚的情态。
      喘息的声音似带着心底深处的干涸,越来越沉重沙哑,微张的唇上一片干涩……

      萧野一直坐着不动,不见声息,这时才伸手覆上萧乾微蹙的眉眼,指腹缓缓描摩掌下的五官,轻轻抹去面上纵横的汗渍。
      “这么难受么?”低低一声轻喃,听不出情绪。
      片刻沉默,萧野起身从一旁桌案上倒了杯温凉白水回到榻边,撩袍在床头坐下,一手揽过萧乾的肩膀,将神智不明的萧乾半扶在自己臂弯里,白瓷茶盏微微倾斜,靠上轻轻张开的唇。
      萧乾似乎已烧得十分干渴,喘息间唇刚触上杯口,便本能的汲取其中水源,一杯温水很快见底,他叹息似的微微舒了口气。
      萧野放下空杯,就这般揽着为病热所侵的萧乾枕靠在自己腰腹,微微垂眼,目若刀锋,臂中萧乾曾经跨马征战,指剑沙场,厉兵强敌阵前嚣悍凛冽的身躯如崩散了一般,透着任人摆布的无力。
      做梦都想这样抱着这个男人,压他在身下……

      轻轻几声咳嗽。

      萧野下意识抬手顺抚掌下急促起伏的胸膛。

      萧乾似乎舒服了些,略是安静下来。

      却也只是安稳了一瞬,浑身的烧热仍然灼烫燎人,萧乾后背突然微微一挺,刚喝下喉的一杯水和着一声低闷的呕声全数吐了出来,污湿了一片衣襟。
      昏沉中靠着萧野的身躯不住轻颤,却是什么声音都不发出,只是不断喘着气。

      萧野双臂倏地收拢,抱紧怀中身躯,眼中沉凝的冷冽褪去,露出一抹动容,俯身低低自语:“我马上叫人去请大夫,你忍一忍。”

      这天晚上,建元帝本是设了宫宴庆贺萧乾凯旋班师的,萧乾突然发病,侯府管事眼瞅着主上定不可能再赴宴,一面着人去请大夫,一面派人向宫里上报。
      大夫很快便到,几乎同时宫中御医也赶到了侯府。御医诊了萧乾脉息,只道萧侯受了凉,疲劳所致,加之大伤刚愈身子有些扛不住,并无大碍,吃几贴药休养几日便会好。遂开了药方,连同随身带出来的一干名贵药材一并交给管事,嘱咐了几句,回宫复命去了。

      夜里,帝宫又有人来,太医随行复诊,萧乾仍未醒,来人转呈建元帝赐的几支老参几株灵芝之类,口谕萧乾近日不必上朝安心休养,嘱咐左右好生伺候。

      萧乾烧了一个下午一个晚上,天明时分热度才退了些,卧床喝了几帖药,果如御医所言未有大碍,隔天便起身下地,不见病症。

      侯府中庭一处廊道,军医萧瑞端着个方盘乱窜,在拐角处跟萧野撞个正着。
      “你从哪儿冒出来?小心点,别翻了侯爷的药。”萧瑞堪堪稳住身,护着手中方木盘,盘中几个碗碟,一碗黑黑褐褐药汁。
      萧野扫了一眼,伸手去接萧瑞手中食盘,“给侯爷的?我去罢。”
      “你知道侯爷在哪么?管事说侯爷在此中庭,我刚转了两圈了,也没见侯爷人影。”
      萧野点头道,“知道。侯爷往西苑去了。”
      萧瑞哦了一声,将手中一干吃食汤药交给他,“那交给你了。”
      萧野接过刚要转身,他的两边脸颊自虐似的各挨了十几巴掌抽,现在还有些肿,嘴角破损也还在,萧军医看着忍不住打趣:“前儿个又是怎么了?又挨侯爷打,脸肿得跟猪头一样。”
      萧野一脸默然,不说话。
      “你在侯爷身边才多久?这都被打几顿了,不要总是惹侯爷不高兴么。”萧瑞想了想,接着打趣道:“你现在还算不得是萧府真正的家将,别哪天又招侯爷不痛快,直接被踢出去。”
      萧野仍没吭声。
      “要不要我们帮你跟侯爷提个醒儿,早些把你名字入了籍,了你一桩心愿?”
      萧野沉默,半晌,“不必了。本来就是我一直在求着侯爷,侯爷若要赶我走,即便我入了籍谱又如何?”说罢,转身便走了。
      萧瑞愣了愣,这家伙不是一直很执着的么。看着萧野走远的背影,回神大声叮嘱道,“看着侯爷把药喝完。”

      萧野熟门熟路进得西苑一处庭院,萧乾正在里面八角亭中坐,手中一柄长剑,黝黑的玄铁剑鞘包裹玄色皮革静静搁在一旁石桌上。
      他正擦拭手中长剑,夏日碧空晴朗,阳光明媚,耀得剑刃锋芒烁烁。
      萧野上前将手中食盘搁下,见那清寒的利器,冷冽的剑身印着萧乾平静如冰封的眼。剑芒与那目光融合,让人不敢直视。
      “侯爷。”
      萧乾并不理会,修长的手指捏着一方绢布在剑刃上抹过。亭外垂柳随风轻扬,几片嫩叶飘卷,轻轻碰上剑锋,裂成两瓣。
      吹毛断发。
      剑柄上篆刻着两字,“斩枭”。
      萧野不禁皱眉,上古名剑斩枭,曾经是定远侯佩剑。
      正当暗自揣测,萧乾这时弃了绢布侧过身来,看了眼石桌,端起药碗便要饮下。
      萧野忙敛了神,道:“侯爷,空腹喝药伤身,您本就是内腑不适,先吃些东西罢。”边说着边舀了几勺粥,摆开糕点小菜。
      萧乾起居之事本与他无关,萧诺等一干家将在常胜侯府中除非萧乾传见,也是自行其事,没事断不会在萧乾面前晃。只是,打也打了,怒也怒了,根本就像左耳进右耳出了。
      萧乾看着萧野布菜,见他默然的面孔微微低垂,带着几许红肿。
      静静许久。
      萧野抬头,便对上他平静如水的目光。
      片刻安静。
      萧乾收了剑,淡声道:“玉门关你对敌有功,皇上着你面君,待威远将军班师回京,你与本侯一道上殿。”
      抬手饮了汤药,便起身出了凉亭。

      七八日后,祁佚带着宁国求和使臣及一干毛皮金银等贡品抵达庆康城。使臣被安顿在馆译内,等待大雍皇帝召见,祁佚衣不卸甲下马即入宫面圣,上禀宁国求和诸事。

      第二天清早,萧乾登上八人大轿早朝,萧野一身戎装策马随同入宫。

      未央宫正殿,百官俱列朝堂,无一缺席,天子于高座,龙颜英朗,垂目俯视,威仪毕陈。
      战后受赏,萧乾和祁佚两人已经身处高位手掌大权,一个臣子所能享有的名利荣华建元帝此前已经毫不吝惜地给了,尤其常胜侯权贵鼎盛,眼下真有几分建元帝戏笑时喟叹的,赏无再赏。
      他二人受了金银、贵重玉器、良田等资财,天子还赐了威远将军一柄传世名剑,勉励他当如此利剑,破阵杀敌,剑锋所指,无坚不摧。
      又再封赏升迁了几位有功之臣。
      能在大殿上百官之前封赏的,要么在军中已立威名,要么当真功绩斐然。
      萧野是最后一个被宣上殿的,他的来历跟战绩满殿文武大约都已听说了个七八。一个本该命如草芥的军奴,被俘多年的外邦战俘,斩将杀敌,还伤了宁国汗王草原枭雄阿古达木,玉门关逼退外敌功不可没。这一战立名,将雍朝不知多少良将悍将的名头都压了下去。

      萧野跨进殿,两侧百官都有些好奇,不由向门口转眼,看看这奴隶堆里打滚爬上来的究竟是长了怎样一副粗莽罗刹相,听说竟让狼一样的草原骑兵在战场上大喊有鬼。
      跨进肃静大殿的身姿却让众人心下暗暗吃惊。
      萧野此前一直没有得以正式受封军职,他只穿了一身崭新的伏虎营军士戎装,胸甲护肩护腕寒铁铮亮,底下是一件灰黑的劲装短打。他身量高魁而彪悍,但比例匀称,丝毫没有莽壮的臃肿,宽肩紧腰猿臂长腿,身材挺拔精悍,长发用灰黑的带子整齐绑于脑后,垂在后背,十分精干利落。最普通不过的士卒军服让他穿出了十分英武,十二分的气魄,气质沉敛,年轻的眉眼间却又蓄着几缕纵横的野气,一点张扬的不羁。一双异色的瞳仁目不斜视。
      这威吓的形貌,哪有一点奴隶卑微畏缩的影子,俨然统军之将。

      直走过大半庄严的殿堂,萧野跪下来低头叩拜,“小人萧野,叩见皇上。”

      建元帝在御座之上,帝冠长长的黑曜石冕旒遮住一双狭长暗鸷的眼。静静打量底下片刻。
      “你就是常胜侯提拔起来的军奴?重伤阿古达木,此次为我军立下奇功,萧侯在战报中对你多有提及。”帝王的口吻低沉而威严。
      萧野低着头,不卑不吭回话,“小人身为战俘,本该命似蝼蚁过此一生,无见天之日,是侯爷赏识。”
      “萧侯眼高,能得他赏识的人不多。抬起头来。”
      萧野遵令朝上首微微仰起面孔。
      建元帝低眉眯眼看了他片刻,转而朝班列里的萧乾睇去目光,“确有几分骁勇之气。”

      底下萧野沉默地跪着,他只飞快地抬起眼皮朝上一瞥,又垂下,只这刹那之间足以他看清大雍帝王的仪容。
      那日在庆康城外,离得太远,圣驾逆光侧身站着,不辨龙颜,他只看到金红的斜阳下皇帝魁伟的身影跟萧乾并立在一起,一眼便挑起他一股烦躁。

      建元帝轻扶着御座两侧的双龙扶手,玄黑的帝服上金龙环日,他坐在那里的姿态并不十分端肃,却就是坐在了苍生之上,五官的棱角也不见十分尖锐,没有萧乾面貌的冷峻,然帝王的开阔之气和执掌众生的睥睨,融入血脉,让那面容浮透出冷酷的硬朗。
      不喜不怒,却压力逼人。
      这就是大雍的皇帝,帝王之威,不可否认,不容忽视。

      萧野垂着眼,下意识微微屈紧了五指。

      “听说,你是西戎大将雷鸣的子嗣。”建元帝道。
      萧野顿默了片刻,声音平平无波,透着淡漠,“回皇上,小人姓萧名野,跟西戎的东征将军没有瓜葛。”
      建元帝微微扬了扬唇,淡淡一笑,似乎也无意在他身份上多做追究,只道,“萧野这个名字是常胜侯替你起的,听说你似乎意属跟在萧侯身边任职,朕却看你此番能有这般作为做个家将实有些屈才。听萧侯言,他还未正式将你收入府中,朕便论功提你为骁骑都尉,官授四品,好好替朕建功立业罢。”目光转向萧乾,笑道,“萧卿以为如何?”
      萧野低垂的眼角飞快向侧一瞥,只见萧乾朝上首微微低头,“遵陛下旨。”侧颜冷峻尖削,已不见那日猝然昏倒的脆弱和高烧时眉头紧锁的沉郁。

      祁佚在超列中看着殿中垂首屈跪,肩背绷得笔直硬朗的身躯,他有些期待也有点好整以暇。
      就年初他在玉门关逗留时有意无意中看到的,听说的,还有那天那一句呛得他干咳不止,几近虔诚崇拜的“仰慕”和好像死活都不愿从萧乾身边离开的眼神,祁佚几乎笃定,接下来殿上应该会发生什么悖逆君意的事情来。

      萧野低头只顿默了一夕片刻,抬首坚定没有一丝犹豫,就祁佚看来几乎还带着些迫不及待,道:“臣谢皇上隆恩。”

      祁佚讶异地愣了愣。

      建元帝淡淡笑道,“再赐你金银各五百两,置宅院立府。下去领赏等候调令吧。”

      这般封赏完毕,御史大夫覃谦从班列里站出来。他却不赞同任用萧野,躬身进言道,“我朝人才济济,何须外邦之人守疆卫土,再者此人来路离奇,身世背景复杂,”直言道,“也不知存了几分忠心,能不能担得起皇上厚爱。”呈请帝王收回成命,另行赏赐。
      建元帝尚未予置评,朝堂之上已经隐隐骚动。
      御史大夫的一袭话正戳中了当殿不少人心中一处不痛快的地方。大雍立国不足百年,从不间断开疆拓土,先后也吸纳了一干异族文人武将,满朝之中祖父辈出自外邦的占了不少。这些非本族类的客卿多少都受过挤兑猜忌,不免心中忿恨,这时便有人站出来替萧野抱屈,更为自己申志。

      “覃大夫此言差矣,是人都惜命,若不是对我大雍怀了一片挚诚之心,有谁会冒死上阵御敌?你当殿无端猜忌,只凭一己私念,如此刻薄狭隘,岂不教天下有心报效皇上效忠社稷之能人异士寒心?”
      “自古招安纳降,收揽贤德之士为己所用正是兴邦之策,前朝名辅张世博便是归降之臣,为永庆皇帝定下盛世基业,这外族之人有何用不得?再者,眼下此人乃是萧侯相中了提携上来,覃大夫之意,难道侯爷识人不明?”
      这最后一句话出来,殿上有一瞬间沉寂。
      覃谦与萧乾不和,每一朝权臣必然要被几个或者一群忠臣弹劾。
      覃谦一副忠烈大义的凛然,只朝上方御座拱手,“臣肺腑之言,以事论事,皇上圣裁。”
      萧乾在班列里,微微闭眼,倨傲冷峻的面容几分浑不在意的不屑与讥诮。
      建元帝抬手,止了底下隐隐翻涌起来的剑拔弩张,俯视着萧野,目光深沉不辨,却只是吩咐道,“你可算是从萧侯帐下出来的,萧侯盖世奇才,为朕重倚,你可莫要给他抹黑丢脸,负了他难得的一番提拔。”
      萧野闻言微微一滞,朝一旁侧首,只见萧乾面君而立,并不看他,锋锐的侧颜上是他捉摸不住的平静的冷色。
      转过头沉声道,“皇上拭目以待。”

      散朝之后祁佚随在萧乾身侧跟他一道往宫外走,他在旁轻叹,“覃谦还是一如既往地看你不顺,都一把年纪了整天倒腾这倒腾那也不嫌太累。”
      瞥过眼去见萧乾没有搭理自己得意思,摸摸鼻子,转了个话头,“那家伙今天倒真是干脆得很,之前看他表现地那般恳切,我还真以为他铁了心不要功名也会跟在你身边呢,没想这么快就变卦了。”
      萧乾只昂身阔步,他行步之间不快,也不慢,并不说话。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不会是你赶他走的吧?”
      萧乾直视着前方,终于应了一声,“你怎么对他如此大的兴趣?”
      祁佚一愣,“那还不是你说他有意思的缘故。”

      快到宫门口,祁佚突然笑着道,“今晚你有闲没有?我到你府上喝酒。对了,我听说你前些时日病了几天,没什么大碍吧?”
      不自觉迟疑了一下,下意识看了萧乾一眼,还要再说什么,身后不远传来恭敬的低唤,“侯爷请留步。”
      两人转身,是建元帝身边的大太监徐兴。
      徐兴快步赶上前躬身,“传皇上话,请侯爷长宁宫见驾。

      看着萧乾缓缓走远的背影片刻,祁佚微微苦笑,牵起一抹无奈。
      萧乾跟帝王的纠缠太深,太过复杂和……错乱,旁人谁也无法插足。或许,根本不会有当真断开的一天。
      不管是谁放不开……
      为人臣子,为人知交,有些事情他不能追究,不可点破,当做不知道,不管不问,反而更好。
      忍不住叹了口气,祁佚转身独自出了宫。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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