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辞》葵贞

1、江氏青荷

　　江府，正是暑热猖狂的季节。大部分的人都留在房中或者亭子里乘凉。
　　江老爷带着正房夫人和大少爷出门避暑已经七天，其余的妻妾没了正房在，找茬的找茬，似乎太过没事可干。

　　花园假山后头，扎着两根长长辫子的江青荷站在烈日底下，汗珠子不停地从她鼻尖上滑下，她的双手直直打开，各放着两盘重量不轻的水果。手臂已经将近麻木，酸痛感占领着她的大脑。今天她并没有吃饭，也没有喝一点水，因为用午膳的时候被二房所出的江锦颜撞了一下后打翻水果盘，最近一直脸很臭的二姨娘就罚了她整整一个时辰。

　　“哟，我当是谁呢。你们看，这不是那捕鱼的生的那个小哑巴吗。”三房小姐领着其他几个姐妹，耀武扬威地从她身前走过。几个人打量着她，一边竭尽所能的嘲笑。

　　江青荷抬起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随后又将目光放到眼前的水果上。

　　“啧啧，脾气到不小。姐妹们，咱们要不要帮帮她呀？你看这烈日下头，人家小哑巴多可怜呐。”
　　“是呀，那姐姐你说，怎么帮？”
　　“依我看啊，多给她加点东西。”
　　“不如把东西打翻，让二姨娘再打她一顿。”最后一个人说完，其他人纷纷大笑起来。

　　“你们干什么呢？”江锦颜穿着一身碧色衣裳，两个丫鬟在后边一个帮她撑着伞，一个拿着扇子给她扇风。看见这几个人围着江青荷大笑，一步步地走过来。
　　“二姐，我们在商量怎么治着小哑巴呢。”三房小姐走到她身边，亲昵地挽着她的胳膊，说道。

　　江锦颜闻言，一把将其推开，力道十分之大，似乎对她的动作十分厌恶。她打量着她，以居高临下的姿态。
　　“一个个都是贱蹄子，自当自己有什么了不起么？这哑巴要罚也是我才能动的手，我想治的人，轮的到你们插手？”江锦颜口气冷冷，吓的其他几个人脸色都变的苍白，而手臂划出了血的三小姐，眼泪已经在打转，其中还带着怨恨。显然大家都没想到她会这么做。
　　“二姐，我们错了，我们这就走。”几个人上去扶住了三小姐，纷纷逃离。

　　看着一帮人离开，江锦颜才走到江青荷身前。她伸出手来勾起她的下巴，打量了一会儿。随后抬起玉手，“啪”地打了她一耳光。江青荷已经苍白的脸上利马出现一个鲜明的巴掌印，嘴角也渗出点点血丝。

　　“我娘叫你把手伸直了，你拿那么低干什么？想偷懒吗？”

　　江青荷被打的头晕眼花，日头下已经看不清江锦颜的面容。她只是用一贯地眼神，冷冷地看着她，因为日头太晒，只能眯着，反到显出严重的轻蔑味道。

　　“啪！”又是一耳光。

　　“谁许你用那种眼神看本小姐了？”

　　“啪！”

　　“还看！”

　　“啪！”

　　“啪！”

　　“砰”的一声，因为承受不住那一道道连续的耳光，江青荷终于支撑不住。手上的果盘纷纷落下地，砸的四分五裂。

　　她的脸又红又肿，疼的直吸冷气。她伸出手来捂住脸庞，火辣辣的疼痛传来，眼中却还是冷冷的目光，不带一丝泪水。
　　江锦颜看着坐在地上的她，眼中是难以掩饰的幸灾乐祸与讽刺。她蹲下身子看着她，却又瞧见了江青荷那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那里面是冷冷的寒意，一言不发地直视她。

　　江锦颜怒火攻心。

　　“来人呐！”
　　“是，小姐。”
　　“毁了她的双眼，弄瞎她！这个贱人出的哑巴，江府留着也只是浪费口粮，早点死了算了！”
　　“奴婢遵命。”

　　那几个家丁一起上来拖住江青荷，他们力气太大，只有十三岁的青荷根本无力抵抗，就在她要被拖到后门时，一个男声响起。

　　“你们在做什么？”

　　几个家丁朝那声音望去，看到一个面容英俊的男人，看起来只有二十来岁。虽然年轻，说起话来却有着无法让人忽视的气场，他的目光落在神色绝望又倔强的青荷身上，只一小会儿，又看向其他人。
　　所有人都是一阵胆寒，那人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割在他们的脸上，让人格外畏惧。

　　其中一个大着胆子回答了：“这个奴婢惹我们小姐不高兴，还打坏了东西，小姐说不中用了，让我们扔出去。”

　　“不中用？”男子玩味地说着，随后让身边一个随从走上前。那随从走到青荷面前，将她的脸抬起，显露给男子看。
　　清荷的脸又红又肿，嘴唇苍白。目光尤若万古不化的寒冰，直直盯向那男子。男子毫不畏惧，与她对视。其余等人都感觉的到，两人气场相当。空气中全是满满寒意，若是外人看见了，甚至会怀疑他们是否是仇人。

　　“真是不中用。”男子突然笑了，他生的那般英俊，展颜一笑，惹的路边走过的几名女子都停下了步子，目光里都是仰慕。
　　“小姑娘，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人，很容易惹来祸害。”

　　“谢谢阁下劝告。”一直沉默地江青荷使劲挣脱家丁的手，纤弱的身子突然站了起来。
　　那几个家丁的瞪大了眼睛，她不是哑巴吗？怎么会说话了？

　　“很好奇我为什么开口说话了，是吗？”青荷抬起脸，看着他们。身高还只及成人一半的女孩子，眼神却是那般吓人，仿佛能看透人心，而其中泛滥的寒意，让人躲避之余总是有些不爽快。
　　那几个家丁都看着她，似乎确实在等待她的下文。

　　“那是因为──”话还没说完，趁他们分神的时间，青荷算准了时间，一把推开身边一个人，奋力冲了出去。
　　“糟了！快追！”

　　“韩剑。”面色从容的男子一声令下，身后随从纷纷上前，挡住了那几名家丁。
　　“既然是不中用的东西，就当放归山野了，几位还用得着追什么么？”

　　“也是，你看那丫头跑那么快，咱也追不上。她那么小一个娃娃，到外头去能活的了几天啊，哎呀别追了，就说死了算了，跟小姐也有个交代。”几个家丁先是面面相眈，随后其中一个对其余的人说到。
　　“这──”其他几个家丁想了想，最后都觉得没有必要费这个力气。于是都转身回了府内。

　　而那名只当看热闹的男子，也转过了身，离去。
　　韩剑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只是目光中有了异色，男子察觉到之后开口：“想问我那么有锐气的棋子，为什么不收，是吗。”

　　韩剑点头，默认。
　　男子笑了笑，目光中却还是淡淡的神色，似乎不带一丝感情。
　　“派雪狼跟着她，看看她能活到几日。”

　　九巷里，这里是棠都出了名的乞丐区。
　　青荷坐在偏僻地角落里，啃着一块干涩的馒头。目光冷冷地打量远处几个为一只馊了的鸡腿大打出手的乞丐，神色淡的好似在看戏。

　　“青荷，青荷。”一个高大的少年向她走来，那少年长的颇带几分野性，目中神色总是让人感觉桀骜不驯。他的头发随意地绑起，手中提着一个纸袋。从走入九巷里的破旧房屋起，就一直在寻找青荷。在看到角落里一个蓝色的身影时，露出了笑容，向专心啃着馒头的青荷跑去。
　　“什么事。”在看清来人后，青荷的眼神依旧冷冷淡淡。
　　“我刚买的冰糖葫芦，你要吃吗。”少年看着她，目光里有着请求。
　　青荷把手中的馒头一扔，抓过纸袋吃起糖葫芦。也没有高兴或者感激的神情，但是坐在她身边的南宫宸已经习惯了。

　　“你一直都这样吗，有了更好的，就会毫无眷恋的把之前的东西扔掉？”他突然这样问。

　　“不是一直这样。”青荷的嘴唇染了红糖，看起来有些娇艳。
　　“我什么都没有，所以没有什么好扔的。你给我好的，我接着便是，只是你别想从我这里拿回什么，比如回报那种东西。”

　　她说完，继续低头吃冰糖葫芦。
　　旁边有个衣衫破烂的小男孩，路过时看到青荷在吃的糖葫芦，忍不住咽了口口水。但碍于南宫宸在场，不好出手去抢。以往他也试着从青荷里抢过东西，但是每次都不成功。
　　当下他只是偷偷地看着。

　　青荷也是突然间才看到了他躲在一旁，看着最后的两个冰糖葫芦，她想了想，走到小男孩身前，把剩下的两个冰糖葫芦给了他。小男孩惊讶又高兴，接了过去，转身就跑掉了。
　　南宫宸看她空着手回来，笑着说：“可你会给别人好的，说明你不自私。”
　　青荷摇了摇头：“也许我会害了他。”
　　南宫宸皱眉，奇怪地问：“为何这么说？”青荷没有回答。

　　事实上青荷地话是准确的，小男孩拿着冰糖葫芦，偷偷地跑到了一个没人的地方准备吃。却还是被人跟踪，那几个大一点的少年一脚将他踹倒在地，几个人又开始抢起来。小男孩不服，又冲上去要抢回来，少年怒了，狠狠地给了他一拳，小男孩的额头撞到一旁的桌木，血流不止，一会而便没了声息。

　　却没有人怜悯他，他的死对于整天有人饿死的九巷里来说，太过寻常。

　　她青荷是幸运的，那天她跑出江府，无人问津，也没人出来寻找。而估计就算那个根本没有给过她关爱的爹回来了，也不会关心她是否死了。那一日她倒在河边，用尽最后力气爬起来，在水里抓了还在游动的虾，不由分说就吞进了肚里。然后喝了好多河水，来填补肚中的饥饿感。河水冰凉，帮她退下了脸上的消肿。可第二天她高烧不止，南宫宸遇见了昏昏沉沉倒在路边的她，救了她。后来她才知道那河里的虾是不能吃的，河水并不干净。否则在九巷里这种地方，再多的河虾都被人吃光了。

　　夜晚，到处都是蚊子在乱飞。青荷坐在河边自己用草做的小蓬子里，膝盖弯起，看着漫天飞舞的萤火虫。
　　河水淳淳地流，远处的桥上不断有人走过，人来人往。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脖子有点酸痛了，才把一边的脸颊贴在膝盖上头。清清的眸子里倒影着河水，同时充满孤寂。
　　她的娘，是一名默默无闻的捕鱼女。却长的有几分姿色，被在朝中做官的江留名看中，取进房中做了小妾。他起初待她及好，甚至冷落其他几房的女人。可好景不长，青荷的娘怀了青荷后，江留名就开始对她冷淡起来。正房口口声声地说青荷的娘偷人，那孩子根本不是江留名的，江留名一扫曾经对青荷她娘的态度，认为青荷的娘不守妇道。青荷的生母柳云，在生下青荷后就郁郁寡欢而死。而她则从小到大被欺负到现在，她从不愿意开口讲话，觉得和那些让人厌恶的嘴脸对话是一种耻辱。直到那一日，江锦颜要至她于死地。
　　她以为那个男子会救起他，她可以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他对她十分感兴趣。可是他没有，他给了她短暂的希望后，亦让她绝望。

　　她只能逃，逃到外头去，也许还能活命。
　　虽然她也只是贱命一条。

　　结束了思索的情绪，青荷的眼中又恢复往日神色。四下静谧，她却凭借好耳力听到了动静。

　　“出来吧，别躲着藏着。”

　　没有人站出来，青荷很有耐心地接着等待。

　　“好耐力。”

　　终于那人按耐不住了，草丛里走出一个人影，正是那天在江府后门看着她逃跑的男子。
　　他身后跟着之前那个随从，还有南宫宸。

　　他走到青荷身边坐在一块青石上，青荷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

　　“知道我想干什么吗，小姑娘。”他的声音冷如月光，仅仅是让人听着就能感觉到那人有着冰冷的目光，可他的声音又像带着魔力。
　　“不想知道。”青荷抬起头来，盯着他的眼睛：“你应该知道我的名字。”

　　“哼。”男子冷笑一声，在月光下的脸一半隐藏在黑暗里，脸型轮廓分明。而那声冷哼，是从鼻子里出声的。

　　“你是普天之下，第一个敢这么和我说话的人。”
　　“你也是我活到现在，第一个对我感兴趣，却不是为了殴打我的人。”青荷毫不嘴软的回应。

　　“有意思。”男子勾起嘴角露出笑容，对韩剑做了一个手势，韩剑接到命令，走到青荷身后，快速地给了她一击。青荷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把她带回去，从今以后，她就是雍庄高高在上的大小姐。”
　　“属下遵命。”南宫宸与韩剑齐声回答。

　　看着阖着双眼的青荷，雍天辰的嘴角挂着淡淡微笑，眼中的风云却无人能够读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