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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一章 血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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赦生见吞佛时只字未提黥武。
他不以为吞佛正确,也不认为他错误。情与理本截然不同。
吞佛却主动问道:“不问?”
赦生怔了下,末了摇摇头。
“真的?”
“是。”
“难得。”
“问你”,赦生沉沉道:“也无答案。”
吞佛反而笑了,“已有计较,何必再问?”
赦生漠然,“我从来不想知道。”
吞佛突然道:“你方从魔界归来,现今情势如何?”
赦生迟疑着道:“无事。”
吞佛并不心急,赦生想说的时候,他自然会听到。
鬼王近日病势沉重,鬼族却至今未定下王储。宫中坊间传言荡荡,九祸对此一概无视,却不能不思量。
同父异母的兄弟容貌相似,性情则不尽相同。赦生单纯却细致,静默安稳的外表掩藏烈极的性情。螣邪郎喜怒无常,又精于算计,常于不经意间乍现峥嵘。
两名个性迥异的人物必会在相处时产生极大的抵触。实际上那也未尝不是一种互补,进而产生难断的羁绊。更为重大的问题摆在他们面前,他们的行动只会是有益于对方的。
而他呢?
以往能无比明了自己行进方向,但若在那种境况下,他究竟会如何作为?
答案只有他自己清楚。
“女后已择定此人?”
纱帐后,九祸稳稳应了一句不错。
吞佛敛目不言。
“爱将可是心存疑虑?”
吞佛目光炯然。“此人不得不除,可伏婴师为何愿助女后?”
九祸淡淡一笑,“伏婴师虽不可靠,但若论于公之心,还是胜得那些人一筹。”
吞佛已知九祸之意,便道:“那计策便在巧妙与巧合上。”
精心修饰过的指甲在紫檀木扶手上轻轻划过,现出一道并不明显的白印。“他之死,将归与玄宗,让伏婴师去做吧。”
吞佛不再追问,接下来的事不属他运作的范围。
“还有一事。近日螣邪郎与你不睦,确是如此么?”
没料到九祸会主动提及,吞佛无半分动容,缓缓道:“是。”
九祸并未多说:“鬼主状况哪般你心底明了,本后于螣邪郎正是给予厚望。而今你职位颇高,言行应更有分寸。”
吞佛只道吾明白,再无更多话语。
城池至今未破。盖因城墙陡峭高大,青砖缝隙均以铜汁浇注,坚固异常。内中有水源,粮草充裕,更有出色守将指挥,所以这场仗打得无比艰难。
这数日气候愈发寒冷。魔军因体质关系,在道境冬季总是分外难过。军队本已疲惫不堪,倘再遇上冬雪纷飞,以前的努力势必白费。何况附近几地结下同盟,将要派遣援军前来。螣邪郎不由烦躁异常。
摇光见此,自请阻击敌方援军。魔界女子能为素来不输男子,可她跟随螣邪郎时日甚浅,本领如何不便断言。摇光猜中他疑惑,只道非行军交锋,只需数十名姿色出众的女子就能达成目的。
螣邪郎听到有了些兴趣,放手让她一试。不过三日,摇光回来禀报事成。随后传来了那支军队莫名染上怪病,病者高烧后全身溃烂而死。疫病的恐慌让他们就此停住前进的步伐。
“怎么办到的?”螣邪郎问。
“一点毒粉而已。”
“如何得手?”
摇光见他仍存疑,轻笑道:“轻浮男子见了美貌女人,难免……自然麝姬之物最是难得。”
螣邪郎似想起什么,复而微笑道:“带去的那些女人呢?”
“不入流的手法,殿下何必细问呢?”
螣邪郎依然问道:“去哪儿了?”
摇光仿佛感到有些惋惜,摇头叹了口气,“玉石俱焚。”
“慨然赴死?”
“殿下猜错了。”
“吾竟错了?”
碧色眼里诡秘的光芒跳跃,“她们什么都不知道。”
螣邪郎盯着她,嘴上还是笑道:“倒是稳妥。”
摇光笑道:“魔界莫说下属,纵牺牲亲密之人,也不得不舍。”
螣邪郎听了,抬抬眉毛却并无话语。
他的脾气未因小小胜利减少半分。侍卫们纷纷躲在他视线不及的区域,整个帐内安静无比,只有自己来回走动所起的声响。
厚重帐帘掀起,寒流随之窜入。以为哪个部下又莽撞闯进来,反手便是一鞭抽去。“不会先吱一声吗?!作死!”
鞭子被迅速拽住,螣邪郎转瞬回首,已猜到是谁。
吞佛松手,绷得笔直的长鞭滑下。未待它落地,螣邪郎极快一抖手将鞭子收拢。“坏消息?”打量吞佛神态,他断言道。
“岩石坚硬,地道难掘。”
螣邪郎点点头,没有再说话。这段时间两人除了公务外攀谈极少。没了话题,此刻沉默让无形的尴尬气氛在空间中扩散开来。
静默良久,吞佛率先开口,“武力强攻绝非佳策。”
盘绕好的鞭子掷在桌上,螣邪郎沉声道:“吾何尝不知,但眼下还有什么法子?”
嘴角稀微一抹笑意,“你可记得,围城之前从城内逃出那些人?”
“貌似是落在了我们手里。”
“吾已吩咐将这群人押来。”
英挺长眉轻挑,“你想找出守将的亲眷?”
“这反会让守城军士视其为英烈,愈发忠心。”
“那么……”
魔冷冷笑道:“若是切肤之痛,所感便不尽相同。”
螣邪郎念头一动,微微笑道:“何时押到?”
“今日入夜前。”
“好,到了吾与你走一趟。”
吞佛略一点头,“汝能明了吾之意便好。”
螣邪郎凝注他片刻,“终有不解。”
吞佛并不急于回应他现在的问题,“可是先要过去?”
螣邪郎看着他许久,顿首。
路上他想着,这到底算什么,弥补还是示好?
乌鸦嘶哑鸣叫穿透浓暗天空。它们为赶赴一场盛宴而来。
密布原野的尸首发暗肿胀,面目模糊不清。食腐的雀鸟落在其上,有一下没一下啄着。有时候几只会为了争抢从眼眶里拖出的乌珠或是啄下的腐朽肉块,哇哇叫着厮打成一团。肮脏污秽、两眼血红的野狗则毫无顾及地咬破死尸的肚腹大快朵颐。
欢乐聚宴被陡然打断。乌鸦纷纷惊叫着窜向半空,野狗也叼着撕扯出的肚肠飞快奔逃开。沉沉暗影逼向城下,尖利的号角响起,惊醒了那些尚在沉睡的人们。城内回荡着杂乱的脚步声与人们因紧张而变调的呼喝。
敌楼里和雉堞后外界望不进的区域,弦已拉满,箭已瞄准。兵士们搬运着大桶桐油与沉重岩块,有序而迅速。守将火速赶来时,敌人已停止前行。士卒面面相觑,无从知晓原因。无可名状的恐惧感在人群里急速扩散。
停在五百步外的是数十辆投石车,这个距离□□不及,抛石勉强可用,但杀伤之力不足。守将正这么想着,那边人影晃动,之后一团团黑乎乎的东西凌空抛来。惊呼中人们四处躲闪。然而那些东西落地后没有砸破墙面,仅仅咕噜滚了几下便停止,全然不是平日那些轻则数十斤重则数百斤的岩石。
大胆的士兵上前拨弄,片刻后惊呼道:“人……人头!!!”
守将喝道:“有什么好怕的!?”待到他凑近借着微薄光线查看,浑身也似被冰雪所围般奇寒无比。
抛入的头颅,或男或女,或老或幼,然而死者都有一个共同之处——表情极其痛苦,五官狰狞扭曲,有些还保持着张口惨号的模样。显然死前他们都遭受了非人的折磨。
一直安静的魔军中突然传来洪亮嗓音:“城里的人听着!这些都是你们的家眷,因尔等负隅顽抗,才落得这般结果。螣邪皇子有令,开城归降,不伤余下人的性命,立功者重赏。若执迷不悟,每日奉送人头一百。城破之日,鸡犬不留。”
无人回应,投石车碌碌响动,渐次退去。
城头依然死一般寂静。
螣邪郎手扶腰间,指尖拨弄着长鞭握把上镶嵌的明珠,目光悠闲眺望城池模糊的轮廓。吞佛手负背后,肃然而立。
风送来淡淡的血腥气息,螣邪郎道:“觉得如何?”
“无果。”
“吾猜也是。”
车辆碾过乱石,咯咯之声不绝于耳,忽乍然停止。半晌,一名军官垂手走上前来,“无人应对。”
螣邪郎与吞佛对视一眼,神情了然。
螣邪郎沉吟道:“还剩多少?”
“约有千余。”
身边一名副将道:“属下再去抓些过来吗?”
吞佛道:“足够了。”
螣邪郎笑道:“又发慈悲了。”
吞佛冷冷瞥他一眼,“无益之事,何必为之?胡乱砍杀一通,反乏少震慑之效。”
举手示意军官,螣邪郎以极为平淡的口吻道:“明日清晨将准备好的百人带到此地,定要城中耳闻。”
吞佛又抛下一语,“不可让他们过早气绝。”
吞佛素来如此。无必要,他连一只蚂蚁都懒得踩死。若有必要,亲手将敌人寸磔脔割,好洁的魔亦不会皱一下眉头。
军官追上离开的两人,恭敬道:“敌将亲眷如何处置呢?”
魔闲闲道:“休伤尔等性命,让他们代传几句话便好。”
螣邪郎蕴含深意的目光,从他的面上拂过。
这才是最真实的他,真实到让人不得不时刻警醒的地步。
他回头忽然道:“怎这样看着我?”
螣邪郎微笑,“总是在微妙之时,你会做出些让我感到玄妙的事来。”
“怎么个玄妙法”
鬼又笑着摇了摇头,“只可意会。”
吞佛注视他良久,竟是微微笑道:“你有不悦?”
“……罢了……”
眼见他欲言又止,吞佛不再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