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辞藻铺街

4、 且别且离忧

　　（一）
　　“小姐，小姐~”秋染又在找她了，离忧靠着假山，叼着烟杆，抚额。这个丫鬟真是一块甩不掉的牛皮糖。
　　“小姐~”声音已经带了哭腔。
　　离忧叹气，她认输了。
　　她撩起裙摆，爬上假山，对秋染挥挥手：“我在这儿。”小丫鬟吓坏了，急急招手：“小姐，小姐，快下来！上面危险！”
　　离忧心里暗笑，趴在上面装可怜：“我不敢下来，好高啊，我要晕了~”她还用手遮住眼睛，瑟瑟发抖。
　　秋染急忙跑过去，张开双手，着急道：“别怕，奴婢会接着你的！”她一边伸着手等着离忧，一边又忍不住叨叨念：“小姐真是的，害怕还爬那么高……”
　　“就你那小细手接得住我吗”离忧嘲笑道，在秋染既委屈又惊讶的目光下爬下假山，“好了好了，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吧，我明天就要出嫁了。”
　　“这里晚风凉~”小丫头不死心地劝说。
　　离忧装模作样地趴在假山边，威胁道：“要不我再爬上去？”
　　“那……就一会儿。小姐要快些来吃饭啊。”秋染终于让步，转身跑开了。
　　“新娘的忧伤你不懂啊你不懂……”离忧冲着她的背影哼哼。
　　直到她走远，离忧靠着假山缓缓滑下，坐在地上。仰望天空，夕阳喷薄的色彩将它渲染成梦幻的颜色，透过时间的背影，她仿佛看到了过去那个行走在钢筋水泥间的自己。
　　是啊，她不过是一个意外穿越了时空，逃过了命运的眼睛，漂泊在异世中的一缕孤魂罢了。占据了这具身子，也占据了她的身份、财富、家庭，也势必要接受她的命运。
　　离忧翘起腿，一手搭在膝盖上，一手持着烟杆。看着那双纤细白皙的手，她自嘲地笑了：占据了本属于你的一切，呵，这下，我竟连你的爱情都要占为己有了……我果然不是好人啊……
　　虽然来的这个世界已经一年了，又获得了渴望已久的父爱，但她依然无法真正接受事实，她思念现世的一切，思念成疾。于是，她由曾经的雷厉风行转变成一副懒散的姿态，只为，淡忘过去。
　　当最后一丝光线隐没于地平线，离忧扶着假山慢慢站起，将烟杆在石头上轻敲，抖出烟灰。刚一转身，就撞上一具坚硬的胸膛，是爹爹。小心地将烟杆藏入袖中，她抬头乖巧地笑：“爹……”
　　“怎么又吸烟？”他问。
　　她嘿嘿一笑：“真是什么也瞒不过爹爹。对了，爹爹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明天就是你出嫁的日子了，应该祝福你，可我的心中却舍不下，来多看看你。”儒雅的男子负手而立，微微上挑的凤眼中满满的爱意，是父爱。
　　离忧动容，伸手圈抱住男子，脸埋入他的胸膛，轻声说：“我也舍不得爹爹。”
　　一直记得她刚穿过来的时候，这一朝相国紧握着她的手，坚定地看着她说：“答应我，不要再干傻事。你若是要那西域奇珍，我便是费尽心机也会为你寻得；你要那四皇子的真心，我倾尽权势也会让他娶你；哪怕你要这天下，我也会负尽天下人，帮你得到手！”从他的明眸中，她读出，他是认真的。
　　她大概地从丫鬟的口中了解到：她一心痴恋四皇子轩辕长轩，不顾爹爹反对，成天出入皇宫。而四皇子虽然知她真心，却从不作回答。而后，四皇子遇刺垂危，她竟饮毒为他殉情。幸运的是，寻得天下名医，二人都被救活了。
　　离忧苦笑，人是活了，可是灵魂已不再……
　　而后的一年中，一月，太子因荒淫被废；三月，皇上病重；七月，深得民心的四皇子登基；而今，十月，新皇下旨娶相国之女离忧为后。
　　一切的一切，只因他的承诺。
　　离落抚上她的头，细细端详女儿与自己不尽相似的眉眼，宠溺道：“忧儿，这是你想要的幸福，我没有食言。”
　　（二）
　　热闹的敲锣打鼓声中，侍女在离忧的眼角画好最后一朵艳梅。
　　穿上绣有暗金花纹的火红衣裳，她叹气，慢慢地走出门。
　　门外，站着早已到来的离落。他看着一身红衣的离忧，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他不无幻想过她穿上嫁衣的样子，却没想到是这等美丽。
　　“忧儿，今天是你出嫁的日子，就让我送你最后一程……”牵起她的手，他带她走向来迎娶她的花轿。
　　锣鼓声中，她踏上了未知的路程。
　　放下帘子，她坐在宽敞的轿子中苦恼地撑着脸。第一次，感到心烦意乱。到那儿后会失去什么？自由，时间，生命……原来，命运早已不在自己手中。
　　不是没有挣扎过。
　　想当初她刚刚来到这里，利用离落对自己的宠爱，让他为她找来天下最优秀的道士。她以为这样能够找到回去的办法，没想到那些道士来了后就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到处做法，却把她这只活生生的“鬼”晾在一边。
　　骗人的，电视里演的都是骗人的。哪有什么道法高深的道士？全是一群跳大神的神棍！
　　她气呼呼地把那群“最优秀”的神棍赶出了府，回头看见离落正忍笑望着她，他还问她：“这下屋子里没鬼了吧？”故意的，他一定是故意的！
　　“没了，呵呵，没……”她陪笑道。心里泪流满面。
　　于是，她只好放弃。人能与天地相争吗？至少，现在她认为，不能。
　　轿子停了，锣鼓声也停了，一时间很静，静得让人不由自主地肃穆。离忧就是被这样的气场所惊醒的，醒来的时候，一只干净纤长的手穿过帘子，就在她的眼前。
　　“朕的后……”外面传来一声低沉的轻唤，她倏地回神，轻轻地将有些冰凉的手搭在那只手上。起身，出轿，一抬头时，撞入那人泛着浅浅笑意的眸子。
　　这场亲事，没有高堂的祝福，却有着天下人的见证。他执着她的手，踏上高台。她站定，俯视地上拜倒的黑压压的一片，无比壮观。
　　身边的那个男人为她戴上凤冠，他说：“今起，离忧为吾朝之后，赐名广仪。”
　　然后，他们一起望着下面，道：“众卿平身。”
　　仪式结束后，离忧先回到了宫殿，端坐在床沿，忽地有点紧张。不知坐了多久，甚至手脚开始发麻，远处才传来一片喧哗声，而后又安静了，紧随着关门声，视线中出现他越来越近的身影。
　　他走到她面前，低头细细地打量着她。她亦然，微扬的下巴呈出一条优美的弧度。
　　“你很美。”轩辕长轩笑着说。他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烛光将他的眸子渲染，好像漫天的繁星都落在了他的眼睛里。他的红唇弯起戏谑的弧度，像开在地狱里的珠曼沙华，妖艳得让人忍不住随他一起堕落。
　　“你也是。”她脱口而出，立时意识到了不对，急忙抿住了嘴。总觉得有些奇怪，又说不清。
　　他哈哈大笑起来，忽地低头狠狠地吻住了她。
　　她是个坏人。
　　一直都是。
　　所以她没有反抗，甚至有些亢奋地回应着他，抱住他，贝齿轻磕那两片红，舌尖勾勒出他的唇线，很想很想将这朵极艳的花碾碎，吞入腹中。
　　“你这个妖精……”耳边一声轻叹，伴随着温热的吐气和衣服破碎的声音。
　　(三)
　　轩辕长轩是一个好皇帝，他爱这片江山远远多过爱美人，所以离忧从来不需要为如何管理他的后宫而烦恼，后宫只有她一人。
　　当她孤独一人时，她便又开始想念曾经指尖在键盘上飞翔的日子……不，即使她与轩辕长轩在一起时，她脑海中浮现的也是马路上行人匆匆忙忙的景象。爱情，似乎远远不够填满她的躯壳，她已经被思念吞没。
　　或许，她与他之间并没有爱情，因为这爱情是属于离忧与四皇子的，是属于政治的，唯独不属于她。
　　皇宫的宫墙很高，远远高过外面的。离忧望着蔚蓝的天空，感觉自己像是一只断翼的鸟，固执地想要自由，却连撞击牢笼的能力都没有。
　　成为皇后又如何？高高在上又如何？她想要的，仅仅是回到母亲身边，告诉她，她再也不会跟她吵架了。思念，真的是一种病。
　　“离忧……你为何总看上去闷闷不乐？”
　　“因为臣妾做了一个梦……”她终于忍不住，借着梦的名义跟他说起过往。那些在天上飞的飞机，地上跑的汽车，那些看似浮华背后的孤寂，那些四处奔波的人们。她梦见她成了他们中的一员，过着与他们一样的生活。梦醒之后，她真的不知道哪个才是真实的世界。
　　“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办？”她忘记了用敬语。
　　他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坚定地说：“我会毫不犹豫地忘记那个梦。”他也没有用敬语。离忧低下头，被他圈在怀里，他温热的气息扑打在她的耳边：“不如，你也忘掉那个梦吧。我希望，看见你快乐的样子。”
　　离忧乖巧地依靠着他的胸膛，没有言语，只是一直盯着天空，浅蓝色的天空。
　　“皇上，臣妾想要出宫。”
　　“作何？”
　　“访亲。臣妾想念爹爹了。”
　　轩辕长轩低下头，看着他怀中的女子，那女子的目光只停留在天空，眼中映照浅浅的蓝色。
　　“朕命他进宫就是。”
　　“臣妾想给爹爹一个惊喜，明日是他的寿辰。”她终于收回视线，垂下眼帘，隔绝了他在她眼中探索的视线。
　　“是嘛……便代朕跟他问声好吧。”他准许了。二人又静坐了许久，最后，他走的时候，在她耳边轻轻说道：“离忧，你的心里有一道墙。”
　　“你的心里有一道墙……”离忧呆呆地重复着他的话。
　　“是代沟吧……几千年呢。”她躺下，看着天空，牵牵唇角。
　　（四）
　　犹记得出嫁时的场景，十里菊花，遍地金黄。
　　而今回来，已是草长莺飞……
　　走到门口时，离忧下了轿。正抬脚，迎面跑来一个衣衫褴褛的和尚，伸着铁钵，可怜兮兮地望着她。离忧掏出一两碎银，放入他的钵中，本想这和尚该让路了，却没想到他突然握住她的手，原本黯淡的双眼放射着精光。
　　好猥琐……离忧眉角抽搐，手一转抽了出来，反手就要戳向他的双眼，却硬生生地止住了。
　　因为，那和尚说：“你不属于这儿。”
　　没有任何词语可以描述离忧此刻的心情，她看着面前终于变得正经起来的和尚，激动得想哭。是啊，她不属于这儿。她一直一直都不属于这儿！
　　“你……”
　　“我知道你有很多话想对我说，但这里不方便。我们去客栈吧，边走边说。”和尚拍打着他破破烂烂的衣服，似是想让它看起来没那么糟，当然，这只是徒劳。
　　到了客栈，两人找了一个偏僻的座位。
　　“有人违逆天命将你召来这里……我正是奉师父之命要送你回去。”
　　“你怎么送我回去？”
　　原来，她该找的不是道士，而是和尚啊！！！
　　“额……我没有力量打开三界之门，只能找出施法者破了他的法才能送你回去了……”和尚挠挠头，干巴巴地说，“看来我们要先找出施法者了……”
　　“施法者？”谁会无缘无故把她召唤到这个世界呢？脑海中忽然浮现一个人的身影，离忧甩甩头，不，不会是他。
　　“是啊，施法者。经过聪明的我的推断，这个施法者一定是你身边的人，而且啊一定……”他没能炫耀完，因为离忧打断了他。
　　“不用找。我知道是谁了……”那个一开始就守候在她身边，被她当作在这个世界唯一的依靠的人；那个紧握她的手，说会为她拿下天下的人；那个说要给她幸福，却是亲手将她推向绝望的人——离落……
　　一切都明了。就如所有材料都具备的烟花，只是加上一点线索，所有的事实便如烟火绽放般呈现。
　　“走吧。是该会见他的时候了。”她的眼中燃烧的火焰，似要将一切吞没。

　　（五）
　　那人依然是那番儒雅的样子，可能是听说了她要回来，便独自站在门前等候。风时而吹起他淡青色的罩衫，衣袂飘飘。
　　对上离落温柔的眸时，离忧感到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心头的怒火瞬间熄灭了。只是，只是很想哭。想问那人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骗她？
　　“回来了？皇宫里的生活还习惯吗？”他直接忽视掉离忧身后的和尚，笑得眉眼弯弯。
　　“我不是你的女儿，你知道的。”
　　“你在说什么……”
　　“我是被你召来这个世界的，我不属于这里，更不是你的女儿。”
　　“呵……”离落无奈地笑了，语气中透着悲悯，“的确，那一天我已经找不到忧儿的魂魄了，召唤回来的只能是她的转世。你是她的转世，你就是我的女儿。忘记了过去没关系，你现在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
　　“我只要你还在我身边。”他走上前，轻轻抱住垂着头的离忧。
　　“我想回家……”
　　“只有这个不行。”
　　“我想回家……”
　　“……”他感到衣襟处有些湿润。
　　“我想回家……”
　　“好吧。”他最终还是答应了，擦干净她的泪，他疲倦地闭上眼睛，“但你还要再见一个人。”
　　那个人，是轩辕长轩。她前世爱得死去活来的人，她今世的丈夫。
　　他们静静地站着，离落握着她的手，紧紧地。他在看她，而她只是看着门外。她不敢看他啊，她害怕她一看他的眼睛就会再次落泪。
　　离忧，你注定要离开的。她对自己说。离忧离忧，究竟是离开忧愁，还是因离别而忧愁？
　　不久，远处传来马蹄声。
　　离忧看着门口那个策马奔来的人，心底有些隐隐作痛。
　　他说，你真美。
　　他说，我希望看到你快乐。
　　他说，离忧，你的心里有道墙。
　　可是，他依然是他，那个爱江山胜过美人的四皇子。而她却已不是那个爱他爱到骨子里的离忧，她只是这个世界的一名过客，看着的，是别人的爱恨离愁。
　　轩辕长轩跳下马，一把扣住她的手，将离忧扯到他身前，质问道：“听说你要走？去哪儿？”
　　离忧望着他，伸手一点点地擦尽他额头的汗水，然后侧头笑了：“呐，我不是离忧哦。”她笑得无比明丽，像暗夜里乍然开放的昙花，和之前的笑完全不同。
　　“无论你是谁，你已经是我的皇后。今生今世只能留在我的身边，哪里也不能去。”
　　“对不起，我不是你的臣民。”
　　“你……”他气结。
　　离忧不愿再多加言辩，多说多伤。转向离落，她大声道：“该见的人也已经见过了，你这下应该明白一切已经过去了吧。即使是同一个灵魂，也不再是当初的那个人了。有些事情一旦发生，即使有打开三界之门的力量，也无法改变结局了。爹……我想回家。我的母亲，还在等我……”
　　离落如遭雷击，久久伫立着，目光空洞。
　　终于，他无奈地笑了，从怀中掏出一块翠玉。咬破指尖的手指将鲜血涂抹于玉上，口中念念有词。只见玉变了颜色，散发着淡紫色的光。
　　和尚扯了下正在发呆的离忧的袖子：“时机到了。”
　　他用手在离忧面前不断画圈，口中也念着咒语。渐渐的，一个散发着白光的洞出现在她面前……
　　“走吧……”离落轻轻地说。
　　不再犹豫，她一个跃起，扑入洞中。在洞快要消失的时候，她听见有人很轻的，很轻的说：“离忧，等我。”
　　（六）
　　回到现代已经有半个月了，离忧终于恢复了正常生活。偶尔工作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望着窗外被灯光照得通亮的天空，会想起，在古代有一片浅蓝浅蓝的天空，以及两个她明明很爱，却不得不割舍的人……
　　“呐，妈，我出门啦~”急急忙忙穿上高跟鞋，离忧一手提着包，一手拿着早点冲出家门。
　　“砰！”她貌似撞到什么东西了……抬头，然后，忘记呼吸。
　　那人笑了，眉眼弯弯：“呵，忧儿……”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