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笏娘》MissKing

53、山河为祭

　　千年以前，下界历经风刀霜剑，反复覆灭，又次次重生。
　　盘古死前用尽所有神力，化身做五岳山川，形成了下界最初的风貌。
　　然而，天泉不止，□□不休，妖孽，恶鬼，孤魂，病疫，厉煞横行，下界仍然民不聊生。
　　女娲因感于人类与灾难抗争，舍生忘死，有结群之志，负隅之勇，对人类顿生怜悯之心。便补天缺，炼法器，封天泉，又寻来人族长老伏羲，亲赐神力，令他护佑人类繁荣。并立下传承，令其拨乱反正，禁止世间一切企图偷窥上界或者欲知封天秘密之人，默默维持人间平衡。
　　最后，女娲也散尽自身全部神力，□□化作了土地，骨头变成了山岳，头发变成了草木，血液变成了河流，贝齿变成了天上的日月星辰……她就像创世的盘古大神一样，也归于了草木春华。
　　她最后的魂魄，则顺应玉兔的愿望，跟它一起投入了轮回之中。

　　从那以后，人间大地，忽如一夜之间吹遍了和煦的春风，万物萌动。
　　再也没有了滔天的洪水，没有了怪异的猛兽，没有了横行的厉煞……而诸多如星辰一般的新的神祇降生，他们赋予了下界以秩序，规则，文明和创造。
　　人类，终于开始在这一片大地上生生不息的繁衍了起来。

　　而天空之上，是一条长河。
　　九泉之水，天上来。
　　封印的天泉，被核石撞开了一条口子，汨汨流出了被云中镜改变了本质的清澈泉水。泉水汤汤，饮之忘忧。
　　忘忧泉水中生出了下界孕育出的第一个带有上界法力的神明——歆。
　　他后来更名蒋歆，收服所有世间离魂，判生死，断忠奸，评功过，论刑名，开天子殿，设森罗七十二地，威名赫赫，法相庄严。
　　那就是一切秩序的开端……
　　那一天，蒋歆于无名川旁洗了把脸，又掬起一捧水来自照。他还没有动作，就被一人一把打散，他错愕的抬起头来。只见少年银铠，意气风发的立在他的面前，他对他说：“不名川的水不能喝，喝了会坏脑子。”
　　那一瞬间，他顿时也忘了他身处何地，只见漫漫离魂花海，其上云雾翻腾，突然云层破开，露下一束天光，少年笑容灿烂，如春草夏花，破冰清泉……

　　天宇发出隆隆的声响，足下的大地仿佛都在惊恐地震颤。
　　禽鸟齐飞，蝇虫扑日，百兽不安……人？人只看着这天顶呆愣愣的出神或者尖叫。
　　他们理解中世界的崩塌，本是无处可逃。
　　对呀，哪怕人类创造出了飞船，宇宙都荡然无存，北斗朱雀焉存？

　　在人类的惊叫声中，一道华光扑顶而灭。转瞬撞击天顶，碎成了千千万万片，像是无数的流矢，如火树银花一般地绽放开来，照明了昏暗的穹空。
　　天顶的岩壁仍面黑如铁，岿然不动，睥睨着众生。
　　一层极其稀薄的浅蓝色波光，或者说是雾霭，才初初从各处的地底，升腾而起，缓慢的涌上高空。
　　无知的人们恐极，纷纷捂住口鼻，恐怕这是什么剧毒瘴气，立刻毙命。
　　然则这无味的蓝色波光，并不为人们的意识阻挠，仍抖擞着它缓慢的步调，逐渐上升，悠然而款款。
　　女娲的身形像是最耸峙的山岳，更像是传说中的盘古撑开混沌的人间时那样，顶天立地，推举着这蓝色的波光，持续增长，不断上升。
　　凡是眼睛能看到女娲的鬼众都惊呆了，瞬间仿佛都想起了千年或者百年前他们还是个人的往事。他们如人类一样惶恐，一样畏惧，一样缩成一团，一样只是目不交睫的看着这一切。
　　魂魄的吸引愈发强烈了。
　　这是无尽能量的召唤。
　　他们终于有缘，又目睹了一次，女娲当时是如何封印的天泉，如何创造的人间。

　　灵魂，必须有所归处。
　　无数群山与河流之中，开始升起点点的光斑，在场的所有死过一次的灵魂，也开始不由自主地化作一枚灵魂最该有的蜷缩的形态。
　　无数的魂灵，如斑驳萤火，点点升腾，逐渐充斥满天地。

　　蒋歆怀抱着的和叔突然睁开了眼睛，他看向蒋歆，微微一笑，没来得及说更多的话，只吐出两个字，“等我。”
　　“嗯。”
　　蒋歆眉头微皱着一应，神情竟然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之后，他就见和叔的身体渐变透明，终于如一把细沙，握不住，溜走了。
　　一颗远比其他灵魂更洁白耀眼的魂核，出现在了蒋歆的面前。他眼见着它一点点升起，忽闪忽闪的似乎还有什么跟他说不完的话，然而，还是逐渐飘远了。
　　他站了起来，追了几步，直到悬崖边上，它飘得足够远，再也看不见了，他才停下了脚步。
　　一摸脸，竟然是泪流满面。
　　混沌也走了。
　　然而荒看起来却很平静，好像这样他也能掌控。
　　蒋歆听到他说，“矫情。”
　　他回答道：“我会把他找出来。”
　　荒没说话，只是轻轻的哼了一声。
　　废话。
　　当然要把他找出来。

　　他们看向天地，无数的灵魂，已然升腾成了光波潋滟的巨浪，这事如荒所言，一语成谶。
　　从此以后，恐怕他们再也不是神人，他们的灵魂，也都将投向轮回，生生世世，转世为人，生生世世，去品味痴嗔爱恨，死别生离，得到失去或患得患失。
　　女娲的声音传过来，她说：“霜降，你也走吧。”
　　霜降看向她，却从怀中摸出了一枚戒子，那戒面殷红，不似人间该有的颜色。
　　霜降将戒子戴于左手中指，仅仅是向女娲微笑挥别，便转身也化作了一枚闪闪发着红光的魂核。
　　女娲不再言语。
　　霜降，无论轮回给予她怎么样波折和屈辱，她始终笃定又坚强，不虞改变。
　　她正是被这样的她所吸引。

　　弱小的灵魂都已经先一步走了，荒目光坚毅，一直凝视着远方。
　　我还有什么眷恋吗？他自问。
　　无数灵魂的海洋给他带来了无与伦比的震撼，这都是他曾守护过或者戕灭过的苍生。他孤独守着的下界一直被他自己戏称为坟墓，而他是一个守墓人。
　　从诞生到如今，没有人问过他，作为一个传承，作为那拨乱反正的一只手，你的感受是怎样的，你寂寞吗，你收到人们的恐惧和善意的时候，心绪是否也会悲哀，为自己而感到悲哀……
　　不，他想。
　　这些我统统都没有。
　　虽然生来的职责不是本意，但是结果是他自己所选择的。
　　而这种生活，到今天为止，即将要结束了。
　　无论死生，无论将来命运或者天意会给他带来什么，他都会诚笃的走下去，不垢不净。
　　他也化作光斑，如同滚滚洪流中的星辰，皈依于不知为哪一颗的虚无中去，如他的名字一般。

　　彼时，镜子在天上。
　　抬头一片曼珠沙华的花海依稀，那是混沌当时看到的通天之路。
　　今日，没有镜子，是往日佳人，帝王将相，千军万马，蚍蜉黎甿。
　　女娲用她收回来的神力和无法净化转生的灵魂共同织成了一张网，用她的泪水和发丝重新补回了蔚蔚蓝天。
　　她又像当年一样，为这片土地，几乎奉上了她的一切。
　　“山河为祭！”她说着，语调中都能听出别离，“厚土为封！盘古……我们终于魂归墟里。”
　　唯一目睹这一切的神是蒋歆，他是这片土地上新生的神，哪怕所有旧物、旧人都摧枯拉朽的被洪荒裹挟，他不会变。
　　他嘶声对女娲说：“我会在此！”
　　女娲闻言而笑，她那一笑，就像是三春的桃花，孕育了无限包容。
　　而她不欲再说一句话。

　　他们终将苍老，他们将失去一切，他们连眼前的都徒劳抓住。
　　他们又必将死去，死于轮回之中，死于新生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