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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折一·额春 ...

  •   那年额春不过十六岁,还不明白他对于这个世界有多么的特别。虽然他也常会幻想自己将多么的伟大,成为一个受人仰望的人。尽管他看起来并没有哪里是特别的,不像大哥定繁那么干练,又不像三哥定繄那么悍武,也不七哥定紫那么细腻,当然他也不会像六哥定素那么怯弱,也不像十二哥定萦那么阴沉,更不会像十五哥定系那么无能。他是额春。楚魏悫帝的孙子,楚缪帝的第七子、嫡次子,(注1:为了统一名称,在文中除注明一律用谥号称呼诸位君王后妃;注2:楚魏悫帝为楚威武帝三子,其母为明戴皇后,楚魏悫帝娶白慧贞皇后,而楚缪帝却是由惠妃所生,楚缪帝又娶孝靖后,生楚抗帝。)十六皇子额春,小名十六春儿。
      自太子定繁后,孝靖后一连生了五个女儿,三十三岁了才又得了一个儿子,自是疼得不得了。清泰天福太皇太后(注3:明戴皇后此时的尊号。)年近九十又得嫡孙,更是尽宠溺着额春。额春聪明伶俐,添上两位后宫正位的宠爱,缪帝自也疼他,时常抱着四处玩耍。尽管后来贤妃又生下十七皇子定絮,可依旧夺不走额春身上一分一毫的宠爱。不说是其他皇子,连定繁看着都眼红。可是定繁是大哥啊,还是得宠着溺着这一个亲弟弟不是。
      于是额春一直就那么没心没肝地把所有人的宠爱都系在自己身上,并觉得这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直到十八岁。
      但是,那年额春才不过十六,春天刚从暖京回来,夏天又嫌洛河热了,要去避暑。当宫人们打点好了行装要浩浩荡荡地将前往寒林避暑,额春又说寒林不好玩,闹着要去姬山。
      姬山,姬山宫。
      额春记得,他的父亲在听到那两个字时僵了一下,然后什么也没有说便离去,竟忘了向太皇太后殿下请退;而他的母亲,那位温和柔顺的孝靖皇后只是微笑着,带着点疑惑,用轻柔的语调问他姬山在哪儿;一百多岁的太皇太后牵过他的手,自老来就一向含糊不清的声音此时清晰地向他道:“告诉我,我的孩子,告诉我,为什么要去那里?”
      额春还没有磨砺出后来那种独特的敏锐来,他现在只会老实地回答送到面前的每一个问题。
      他回答道:“姬山在青岭,江左的青岭。在《魏悫帝起居注》上有写的。我觉得书上写的很漂亮。我想去看看。”
      魏悫帝是额春的爷爷,缪帝的父亲,清泰天福太皇太后的儿子。
      “……姬山行宫者,人间之胜境也。前揽青岭群脉,潜龙舞雾,后拥姬山湖水,碧玉流沁;楼宇宫殿,清丽安恬,华而不奢……虽天池瑶台、悬甫玉境而不能及,文宗词圣,辞藻砌堆而不能尽也……”
      《魏悫帝起居注》中对姬山的描述并不多,却对其极尽赞美。而额春所不知道的是,这些描述是在楚韶逝七年才补录入书中的,并且一反常例地,由魏悫帝亲自执笔。按照大楚的皇家惯例,无论帝后,都是不能查看自己的起居注的,更何况是由其本人所书录。
      如果额春能看到《魏悫帝起居注》的最后几页,那么他便会发现在韶逝七年十一月十二日有对魏悫帝补入对姬山描述的详情。史学家们透过这段记录似乎可以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飘忽如烟影子,从这本被楚缪帝改毁甚多的《魏悫帝起居注》中。而如果额春再翻过一页,他会清楚地看见这么一行字:“楚韶逝七年十一月十三日子时四刻,帝崩。”
      “怎么突然想起去看先帝的起居注来了?你一贯不是最厌看书的么?”孝靖皇后笑道。
      “我不小心翻到的啦。”额春是在书馆里翻找老师布置的文章需要的注本时发现了那本不知是谁遗落的《起居注》。说来也真是凑巧,那天书馆的值事去上茅房还未回来,跟着额春的几个太监也不识字,额春只能自己动手找书。就在额春找到那本注本后一转身,便踩上了应该放在史库里的《魏悫帝起居注》。书打开着,额春的脚正踩在“姬山”两个字下面。
      “可是,其实那里和书上写的是不一样的。”太皇太后用模糊的声音劝着。
      “人家在寒林玩腻了嘛。”额春向老太皇太后撒着娇。
      “路又不好走的。”太皇太后依旧道。
      “太奶奶……”额春拉着太皇太后的手央着。
      “十六儿……”太皇太后语气有了松软。
      “十六春想去嘛,太奶奶。”额春可没有错过这个机会,“太奶奶就许了吧。”
      “诶……”太皇太后无奈地叹了口气:她对这个小孙子总是没法子的。
      “传小生德子。”太皇太后吩咐道。
      包生德几年已经七十多岁了,在宫里担着内宫副总管一职。当年他不过是个伺候魏悫帝妃子的无关紧要的小太监,后来魏悫帝死了,妃子送走了,他便被调往如今的陛下身边伺候,到他五十六岁,和他同一批进宫的太监们都快死光了,他身体倒还硬朗。皇上见他一把骨头的可怜,这才赏了他一个副总管的头衔。可是,如今谁还会传他这样一个糟老头子呢?
      额春看了看他年迈的太奶奶,奇怪地。
      “去,十六儿,和你母后去玩去。”太皇太后说道。
      “那……”
      “会让你去的。”太皇太后笑道,“你别忘了,今天你大哥可是要入宫来的。”
      额春这才想起,已搬出宫外的定繁今天回来要看望他和母后。额春一溜地从太皇太后身上爬起来,小猴似的跳下高脚榻,倚在皇后身旁迭声地要去找定繁。皇后知道太皇太后要和包生德单独谈话,行礼退下了。
      太皇太后看着皇后一行人的身影渐渐远去,消失在重重宫墙后。她收回视线,注视着眼前,仿佛那片澄净的微微潮湿的空气里站着一个可以让她温柔凝视的存在。她轻轻地说:“一切都过去了么?还是,你还没有死心?”
      没有人回答她。她面对的依旧只是片空气。
      那么多年的草长莺飞,有些事却还在等待着它的结局。

      定繁三十一岁了,兢兢业业地干了那么多年却还是个太子,而定繄、定紫、定萦这几个弟弟都想把他扯下来自己往上爬,所以他心里不能不说还是对自己的父亲有些意见的。定繁一直觉得他的父亲是个很没用的人,在帝位上近三十年了,却没有任何可以供后世赞美的建树,糊涂事倒做了一堆。想到此,定繁又想到他的母亲,一个温和到愚蠢的女人,如果不是太皇太后在上罩着,定繁在下撑着,恐怕这后位早落到几个后妃手里了。几个妹妹都是安静又没用,妹夫们也是又蠢又笨,除了馨香下嫁的那个玄将军,那倒是对自己很有助的人……
      “哥哥!”
      额春的叫声打断了定繁的思绪,可是定繁并没有恼,反而笑着迎上去:“十六春儿回来了?”——对他来说,“疼爱”这个小弟弟也是讨好父亲与太皇太后的办法之一。
      “你弟弟可想你了。我的辇子还没停稳呢,他就跳下朝你来了。”孝靖皇后笑着踏入殿内。
      “儿臣见过母后。”
      “太子免礼。”皇后在上位坐下,“都是母子,繁儿何必客气?快快坐下吧。”
      “谢母后。”定繁向来在礼数上很到位。这点上他很得他父亲的欢心。
      “哥哥,为什么你那么久才回来看我一次?”相比起来,额春是缪帝几个儿子里最少礼数的那个。十多岁了,见到缪帝也不会见礼,还会往缪帝膝上爬。可是没办法,缪帝就是喜欢这个在定繁看来又蠢又傻的儿子。按理皇子们到了十四岁就不能呆在宫里了,得分出宫外去,额春十六了却不是还住在母亲孝靖皇后的宫中就是在太皇太后的福寿殿。
      “哥哥我也想回来看我可爱的春十六儿,可是哥哥太忙了啊。”定繁摸摸额春的脑袋。
      “唔……”额春扁扁嘴,“我不管,哥哥你要赔我。”
      “十六春儿。”孝靖皇后轻轻喝道,“哥哥是太子,有好多事情等着他,可累呢。你别闹他。”
      “有什么关系呢?十六春儿是我弟弟啊。”定繁的“模范哥哥”一直做得挺好,“你要我赔什么给你呢,弟弟?”
      额春露出得逞的笑容,“我要你和我一起去姬山!”
      “春儿!别闹。”孝靖皇后就算训斥起人来也是温温和和的。
      “可是父皇找不到哥哥的话哥哥我可是会被训斥的呢。这样吧,哥哥让楚恬叔叔陪你去好不好?”
      额春鼓起嘴巴。
      “刘明秀?”
      额春别过头。
      “呃,王珂?”
      额春看起来就要哭了。
      定繁没有办法了,“好吧好吧,我让温曼陪你。”
      额春这才肯看他哥哥一眼,可是还是没有消气。
      定繁的几个幕僚都挺会讨额春的喜欢,可是总不比心腹温曼得他的欢心。
      “王珂。”定繁向殿外叫道。一个年轻的文士站出来应了。
      “带十六春儿去看看我给他带回来的礼物。”定繁向王珂使了个颜色。
      “你啊,老是这么宠你弟弟……”额春离开时听见他的母亲这么对定繁说道,“……但是我不是和你说过了么?我不喜欢温曼,不要总让十六儿和他在一起……”
      额春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母亲那么讨厌温曼,那么明显的厌恶,从第一眼看见他开始。
      额春卷卷嘴巴,想:阿曼还会说好多好多好听的故事呢。
      “阿曼。”王珂领着额春向殿后去,远远地便向一个浅青蓝色衣裳的身影叫道。
      那身影转过来,露出一张漂亮得让女人嫉妒的脸来。那就是温曼,太子定繁手下第一的谋士,他的心腹。
      “阿曼,果然十六殿下还是喜欢你多些呢。”王珂不无醋意地说道。
      “哦?”温曼牵过额春,“是这样吗,小春儿?”
      额春看着温曼,叫道:“曼姐姐。”
      “十六殿下啊……”王珂苦笑不得。自从额春第一次见到温曼开始,他就非常固执地把温曼叫姐姐。
      “真拿你没办法啊,小东西。”温曼一向随意,倒不是很在乎别人叫他什么。可是被自己主子的弟弟叫了十多年的“姐姐”他还是挺无奈的。
      “来吧,小不点,看看太子殿下给你带的礼物。”温曼说道,满眼盈盈的星光,“这回殿下可带了不少好玩小玩意给您呢。”
      “有什么好玩的呢?”额春满是期待,因为曼姐姐总是能够变出好多新奇的玩意儿,还能给他说好多好多从来没听过的故事。
      “小猫儿十六殿下喜不喜欢?”温曼问道,双手袖在微微束口的袖子里。
      “唔……定素皇兄那里有好多猫猫狗狗兔兔什么的,我都很喜欢呢。可是母后怕这些小东西,不让额春养着。”额春有些小小的郁闷,他的母后对这些小东西的皮毛过敏,连冬天也碰不得皮裘子。几乎每一个冬天额春都是陪着他的太奶奶一起过的。
      “那么……这个小猫儿殿下喜不喜欢?”变戏法似的,温曼一翻手掌,上面宛然伏着一直袖珍的小猫子。那是一只虎皮玉雕就的小长毛猫,不过比一个核桃大小,却给工匠雕得纤毫毕现,一束束的毛垂了下来,遮住它的小短腿,小小的爪子只有那么小小的一点子,小舌头吐着,像是要凑上去舔额春的小鼻尖儿似的。
      “啊呀!”额春高兴地拿过玉雕的小猫,凑到眼前把玩。
      “那么这两只小兔子呢?”温曼再次变出两只汉白玉雕就的玉兔,一只纯白的却只有眼睛和四只小爪子处有墨色,另一只却是刚好相反。也许是一双筷架,小巧可人极了。
      “好可爱!”额春已经十六了,可是依旧被惯得像个孩子,最喜欢这些小玩意。
      “还有这个这个……”温曼把额春逗得直乐,鬓角的发微微地垂落几缕,迎着阳光就像烟一样。
      额春被温曼逗着,在院子里绕着他跑,宫女们精心梳就的发束都乱掉了,额春那细细的发丝从冠子子里流了出来,不服管教地。最后额春绊倒了,一把扑到温曼怀里,却依旧”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也只有你能那么逗着十六殿下了。”王珂叹叹气,吩咐下人把那些小玩意都送回额春的殿里去,只留了一颗火玛瑙雕就的小果子给额春抓在手上把玩着。说来那颗果子也十分精巧,像是覆盆子一样的复果居然可以一颗颗地取下来,按照一定的顺序又可以把它组合起来。也难怪额春喜欢。
      额春笑累了,从温曼的怀里露出小半张脸来。
      “十六殿下可是累了?”王珂问道。
      额春摇摇头,只是问:“阿曼,那个是哪个殿里的公公?”
      温曼顺着回头,看着那几个伺候着的公公们,“哪一个?”
      “要不要叫他们都过来?”王珂问。
      “那个,廊柱底下。”额春说道。
      那是个穿着黑色衣服的老人,老得像是已经活了几百年了,佝偻着腰,脸上的皱纹层层叠叠,像一张堆叠着的湿抹布。老人躲在廊下朱红柱子的阴影里,像是一只只能躲在阴影里的老虫子。
      “哪儿?”王珂眼神不大好,只能看到一大片浑浊的影子。
      温曼皱了皱眉,看着那片深沉的影子。
      “曼姐姐?”额春轻轻地抓着温曼的手臂摇了摇。
      “好黑呢。看不清楚。”温曼回过头来温柔地笑,“殿下玩了那么久,可是该饿了?”
      “嗯!”额春脆生生地应着。对于每一个孩子来说,食物总是有那么大的吸引力。
      “要吃什么呢?现在吃冻糕是不是有些早了呢?”王珂牵过额春,一边走着一边一样样地数着,“香糕又吃腻了,吃糍粑好不好?玫瑰糍粑和红糖浆凉粽子……”
      温曼笑着目送额春和王珂走过道道宫门,身后的公公们早已把他们的身影挡住。温曼轻轻地回头。那片廊柱下依旧一片混沌。

      怕是自小惯的,额春的身子总有些零零碎碎的毛病,比如老是上火,老是失眠多梦易醒,可是毕竟太医说十六殿下还年轻,怕用药太多不好,只是温和地小补着。
      那天晚上额春又睡不着了,睡前刚刚喝下去的牛乳燕窝一阵阵地反胃,怄的他闷。
      他坐起来,乳娘均匀的呼吸带着香炉里袅袅的香气,夜里那么静谧。
      窸窸窣窣地,什么声音从窗外漫步而过,像是定素皇兄养的小老鼠踩过刨花屑的声音,可是却没有那么急促。
      小心翼翼地,额春沿着大床的边缘绕过乳娘,爬下床来,拖着便鞋,掀开勾着金银丝线底边的帐子,看见一地的白银似雪。那是从窗外透进来光芒,说是月光太明亮了,可若是宫里的灯却又没有那么银白的清凉。那么明亮,就像最好的月夜里一湾最清澈的溪水。
      悄悄地,额春绕过了那些老檀木黄花梨的家具,绕过了那扇花屏,绕过了碧纱橱外那些守夜的侍女们,悄悄地推开了镂着富贵花纹的大门,踏了出去。
      这是月初,天上没有月亮。
      可是那些光就真实地像最细碎的银子一样泼洒下来了。寝殿前的花木依旧扶疏着,廊子下花灯光芒黯淡,该值夜的小崽子们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空落落的院子里只有额春一个人。远远地,似乎有人的歌声传来,声音清清越越的,不像是后妃们,也更加不可能是别人了。
      梆子响亮地敲了五声——已经五更了。这个时候额春的父皇应该起来了,该是谁这样大胆子,在这个时候在皇城里这样唱歌呢。
      额春很好奇。
      想着还有半个时辰才该是皇子后妃们起身的时间,于是额春想着能够在晓时前赶回来,便大着胆子,沿着那歌声而去。
      额春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歌声,那歌声半点妩媚也没有的,淡淡的,却又带着忧伤和哀怨,像是一卷看不见的磨砂的银线,起伏跌宕地抛在空气中,反照着明亮的月色,远远地蔓延下去。
      那长长的空旷的回廊似乎没有尽头一般,洛河金红装饰的高高的梁上挂着金红的宫灯,垂着长长的厚实的火红穗子,一道道缂丝串枝牡丹金丝烟罗缠绕着大梁,像鱼肚一般垂落一段复又纠缠上去,如此往复。脚底下的磨得光亮的地砖也阴刻着云纹和团花牡丹,填着避邪的朱砂,而朱砂里还掺着细细的金粉。
      纸醉金迷在洛河呵。
      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辗成泥……黄鸟空唱……”(注3:小风吹袖,清阴浸凉衣;沈池微皱,朱槿辗成泥;萍叶浮沉菱花老,荷冠如雪;绿蔓纤长柳丝绕,黄鸟空唱;愿乘东风零落去,不与青君笑。)
      那歌声越发地清晰起来,听起来像是一曲宫里后宫嫔妃们唱的歌,可是却是一个男子的嗓音。
      是男子的嗓音呢。
      这里是后宫呢,自庄武帝起后宫实行“宫严令”,复起用阉人,除了有令牌的太医官和侍卫们,偌大的后宫再没有一个非皇族血统的男人。而如今,额春的哥哥们都已经成年搬出宫外,只留下十六岁还住在皇后宫中的额春和不到十岁的定絮。那么还有哪个男人可以在后宫里那么放肆地唱歌?
      终于,额春看见了一道雕花月门,锁着金红色镂空的木门。歌声从那镂空的格子中抛出来。
      额春凑到那扇木门前,透过镂空花纹向里望去。
      那是一个小小的庭院,是很多年前还流行着的东瀛的风格。小小的池子小小的庭石,池上浮萍白莲,庭石上一个陌生的男子。
      白色的外袍绣着仙鹤松叶的图案,最好的绣工,几根不同颜色的线劈开了揉在一起,细细的金线和银线泛着光。里面淡水红色的罗衣缂着金色小团龙,也是亲王皇子们才能有的尊贵。而那水红色罗衣的领子上压着成年男子才有的漂亮喉结。真是一个帅气的男子呢。只是怕病了很久吧,肤色是不健康的惨白,微微消瘦的脸颊,眼睛也是冷漠无神的,眉目有那么一些像先皇们。额春记得以前和母后探望端和贵妃的时候端和贵妃也是那样的眼神,乳母悄悄地告诉他那是因为端和贵妃病得太久了,对于她来说早些到来生反而更轻松一些。可是入了后宫的哪一个不是皇家的人,对自己的身体进行伤害便是对皇家的不尊,藐视天威可是会连累亲族的。于是端和贵妃一直就那么熬着,熬到了死。
      “很漂亮吧?”一声叹息骤然从额春背后散开,如花叶凋谢,冰凉的意味。
      额春像只爪子被炭火烫到了的小猫一样跳起来,匆忙地回头,却看到团团金线银丝绣成的日月大团龙,“父……”但是那不是额春的父皇。额春的父皇已经是一个四十九岁的男子了,和向来爱美而以净面为美的楚风不一样,缪帝蓄着不算很长的胡子。而现在站在额春面前的男子是个二十多岁的男子,白净而略为修长的脸庞。鬓发修理过,有些像柳叶一样垂下来,只到两肩左右。那是怀知帝时代开始流行起来的垂鬓,修剪得像柳叶一样微宽厚的叫柳叶鬓,长一些窄一些的叫垂剑鬓,底端一刀剪平的叫垂平鬓,剪得前高后低或者相反则叫后斜垂平鬓或者前斜垂平鬓,还有分阶梯剪成的几阶垂拼鬓或几阶斜垂平鬓等等等等。额春只听老师和温曼说过这种发型,这是第一次看见。毕竟这种由怀知皇帝因“君子于行,不偏不倚,清耳畔方能正朝纲”而提倡的垂鬓式在他的孙子武殇帝被推翻后就被人们视为那种不吉祥的年代的遗风,再未被使用过。
      额春轻轻地咬了咬下嘴唇,问:“你是谁?”毕竟,在如此大的王土之上,能穿上日月大团龙图样的衣裳的不是乱臣贼子便是真龙天子。
      “呵。”那人轻轻地笑起来,双手抬起展示出袖上完整的大龙,眉目陌生又似曾相识,“你说这大楚,谁能用日月大团龙的图样?”
      额春不知道。他只记得他的父皇才是唯一能够穿一身日月大团龙的人。
      那人那样笑着。年轻而应该意气风发的面容,却有一双空洞的眼睛,就像是这个世界最灿烂后的消亡,没有明天。那样的笑容,面具一般地凝结在他的脸上,那种风过空腔般的声音从他的胸前里传来,就像那里没有了心,只有寂寞的空洞。
      “他很漂亮吧?我就像飞蛾扑火一样呵……他是一个鬼魂啊,几百年了啊,他一直把我困在这里无法离开啊……很漂亮吧?我一直没有办法啊……”
      额春不知怎么办才好,这就像个梦魇,他的手脚一点感觉都没有,转动离开躲避,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睁大着眼睛看着那高傲的笑着的年轻人的身体如同缓慢烧焦的纸屑,在绝望一般的空气里化成万千粉末。而他只能满心恐惧。
      “这位殿下?”
      像是惊醒了冬塘的寒鸦,一个衰老而沙哑的声音将额春拉回现实。
      从惊悸中复苏过来,额春已经一背的冷汗。他均匀着自己的呼吸,瞳孔收缩着回头,只怕看到更加恐怖的东西。
      那是一个很老很老的老人。廊柱下的那个老头子。
      终于松了一口气,额春还像个孩子一样一屁股坐到地下。
      “怎么了?”老人穿着玄色的大袍子,袍子上也许有什么花纹,可惜袍子的岁月太悠久了,什么也看不清楚。
      “没事……”额春抓着老人宽大的袖角,回望去,只看见那扇镂空的木门,金红色的漆却暗淡剥落了。
      “这是哪里?”额春问。
      “这里是金烬廷。”老人也不去拉起额春,任由他坐着,“武兴迁都前的院子了,荒废了很久了。”
      额春好不容易找到力气爬起来,觉得这夏初早晨的空气那么冰凉。
      老人走过去,推开院子的大门。
      额春走上前去,只看到荒芜而多年没修整的庭院,也许那些繁华的年岁里这里种着各种名贵的花木,都是需要精心护理的娇贵名品,只是现在它们只留下一地枯萎。
      “十六殿下,十六殿下!”公公们尖锐的呼叫慌乱着远远地传来,惹人生厌。
      额春尚未反应过来,一群穿着朱朱赤赤衣裳的公公们就簇拥上来,绕着他七嘴八舌地哭诉着:“总算找到十六殿下了,娘娘说再找不到就要拿我们打板子……”“诶哟哟,十六殿下,可吓死我们啦,大清早的您就不见了……”“十六殿下都快惊动陛下了呢,求求您可别再这样了……”“体恤体恤我们吧十六殿下……”
      被簇拥着向前去,额春回过头去,只看到一群深深浅浅的红,还有陈旧的朱栏,没有玄黑。远远的蓝天白云,高高的角楼上扬着王家的黑底金银线的大龙玄武旗子。
      额春想起来了,大楚崇水德,玄黑为贵,黄为贱,宫里没有奴才是着黑袍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引折一·额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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