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锦年》轩辕恕恕

43、番外 墨染霜华（上）

　　我叫白墨，冬雪之白，碳色之墨。

　　我的师父便是名满天下的神医段无涯。师父其实不只是世外的神医，更精通音律术数、星象卜筮、绘画文墨，在我眼中简直就是神仙一样的人物。我打小便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来自何处，只知道自己的名字叫白墨，自小便在师父身边长大，跟随他悬壶济世，治病救人。虽是跟随师父多年，却也只是学得了师父学识的皮毛，

　　而我第一次见他时，便是在宣亲王府。那时我不过才六七岁大，正赶上京中四王爷患了怪病，除了不吃不喝之外还在全身起了疹子，府中便把我和师父请来为四王爷治病。

　　当时正是数九寒天，冰天雪地。漫天的雪屑飘飞，雪屑擦到脸上有一种冰冰凉凉的质感。天地间都是一片白茫茫的颜色，像是天上琼楼玉宇的宫阙。我随了师父进京，自然也被王府奉为上宾。

　　至今我还记得那四王爷府中真气派，每一栋大宅美轮美奂，金碧辉煌；雕花彩绘的游廊曲曲折折，简直像是迷宫一般；游廊附近栽了大红的梅花，衬了白的雪，像是燃烧在雪地里的火焰，燃烧如炬，肆意灿烂，倒有一种江南不常见的美。我们跟着王府的下人们一路前行，下人们并不停步，我的心里却还惦记着那些盛放的红梅，即使频频回头仍是不够过瘾。到了下午的时候，我便趁着师父在屋子里煎药，得了空便跑出来去看那梅花。

　　前些年我一直与师傅住在江南，很少来到北方，自然没见过梅花，此次一见，不由也是心生喜爱。师父一直赞叹那梅花经霜不凋，却又不像是松柏一般无趣，反而开得愈加袅娜多姿，故而对其颇加赞誉，只说梅花不是娇贵的花，愈是寒冷，愈是风气雪压，它开得愈精神，愈秀气。古人有句话说的好：“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又常说君子该当如此，不媚俗，不屈膝，保持着自己的风骨，却也不会边作无聊呆板的学究，反而应当活出自己独特的风格来。诗人赞红梅道：“年年芳信负红梅，江畔垂垂又欲开。珍重多情关伊令，直和根拨送春来。”现在近处看着这映着雪的红梅，才真正觉得诗人所言非虚。

　　梅花的枝子上还凝着雪，底下埋着馥郁的香气，一靠近便是香气盈袖。冰雪的枝条里绽着簇簇火红的花朵儿，像是美人颊上染了淡淡的胭脂，不胜娇羞。微风拂过，那些枝上的雪簌簌地落下，闪着晶莹剔透的光，衬着那些梅花，当真如同琉璃一般光华璀璨。那些花瓣艳似朝霞，润滑透明，像琥铂或碧玉雕成，虽是火红，却又有点冰清玉洁的雅致。

　　一路循着棵棵红梅而行，不知不觉，已经走了很远。再抬头时我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一处完全陌生的地方，只见此处依旧奢贵华美，却是自己从未来过的。一时间，我不由慌了手脚：来之前师父便叮嘱过多次，此处毕竟是王府，切不可到处乱闯，若是被抓住定是要治罪的；而自己当时不过六七岁的摸样，正是调皮不过，看见好玩的物事便早已把师父的话置之脑后，迷路的时候才追悔莫及。

　　环顾四周都是陌生而高大的建筑，像是座座高山，堪堪向着自己倾倒而来，我这才觉得既紧张又害怕。正在惶恐间突然听到远远地传来“六王爷……六王爷……”的隐隐约约的呼声，那声音渐渐逼近，眼看便要找到这里了。

　　万一被人抓到便惨了！正当我茫然无措之时，身后的木门却突然打开，还没看清楚便有一双小手将自己拉入房间内。

　　屋子里有点暗，我微微一怔，便被一双手捂住嘴巴，耳边传来一个低低的好听的童音道：“别说话。”我点点头，他便松了手，和我一起伏在屋子里。

　　众人“六王爷”的喊声渐近，我不由绷紧全身，屏息等待，直到他们走远才放松下来。过了一小会儿，便听到耳边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道：“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回首去望，我便看见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站在那里，正做出一副威严的样子瞪着我。他身上裹了一件雪白的毫无杂色的狐裘，领上长长的绒毛把脸都掩了一半，纯净的白色越发衬得一张小脸粉雕玉琢。他的眼睛很大，黑白分明，睫毛也长长的，扑簌扑簌地像是一把小扇子。

　　我不由瞧得愣了，他却一跺脚，换成一个恶狠狠的表情道：“算了。本王在这里的事情你一定要保密，否则……哼，休怪本王心狠手辣！”

　　这原本是极有成效的威胁，但由着一个比自己还小一两岁的孩童口中说出来，却显得很是好笑。看到他努力瞠目，强作出来一种威严的神情，却越发显得幼稚可爱，我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大……胆，你居然敢嘲笑本王，我……我……”他涨红了脸，又把眼睛瞪大了几分，面上的神情比起恼怒来恐怕更多的是手足无措。

　　看到他这副表情，我也收了笑，认真问他道：“为什么你要躲着那些人？”

　　他愣了愣，便垂下头嘟囔道：“四哥生病了，我想留在这里陪他，他们却一定要接我回去……”

　　四王爷已经十六岁，能拥有自己的府邸，而他不过才五六岁的样子，平时自然是要住在宫里的。

　　话音刚落，便听得外面的人声又起，呼叫着“六王爷……”的声音不绝于耳，便感觉到身边的六王爷身子一僵。我深知他们找不到六王爷必定是不会罢手的，心思一动，便出声喊道：“六王爷在这里。”

　　马上便有几个侍卫摸样的人冲进屋子，匆匆行礼后便一把抱起六王爷，急急道：“天快黑了，王爷我们该回宫了呢。”他不说话，只是隔着那侍卫的肩膀不可置信地望着我，他面上的表情一点一点变得凝固，隐隐便有勃然的怒气透出来。顿了顿，他愤怒地说了一句“把我放下来”，便一跃跃到地面上，再也不看我，只是冷冷拂袖，转身便要走。

　　我看他们要走，才急急道：“请留步。”

　　“怎么？你还要讨赏么？”他没有转身，声音闷闷地透过来。

　　我没有理他，只是对那些守卫道：“看起来六王爷染了风寒，现在回宫只会使病情加重，不如留在王府中休养几日，等六王爷好些了再回到宫里。”

　　那些侍卫惊讶的望着我，其中一个首领模样的人疑惑问道：“你是谁？”

　　“我是段无涯的徒弟白墨。”

　　别致精巧的小厅里，六王爷的乳母想了很久，才下决定道：“今天便先在四王府歇着吧，毕竟还是六王爷的身体重要。宫里派几个宫女回一声便好。”

　　从小厅里走出来，我刚要离开，他便叫住了我。支吾了半晌，他才涨红了脸，哼了一声，道：“我才不会感谢你呢……我自己也能留下的！”看着他将脸埋在狐裘中的模样，我不由又是失笑，看了看他便转身要走。

　　“喂，你站住！你……你想要什么赏赐？”

　　他有些傲慢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一笑，依旧缓缓向着师父住的小院走去。

　　那日师父知道我撒了谎，便罚我抄了五遍《本草纲目》。纵是这样我的心里也并不后悔，一边抄书一边想着那个小小的傲慢的孩子，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和自己的哥哥说话呢？

　　直到我离开王府，也再没见过他。

　　一别十年。

　　这十年中师父另收了一个小师妹。除了医术之外，师父教了我箫笛，教了师妹琵琶，三人一起云游四方，治病救人，倒也快然自在。只是每当师父夜观星象，为我占卜时，总会深深叹息。他对我说：“墨儿，你这一生必将为情劫所累，凡事都不要一味执念才好。”

　　“执念？怎么会呢？”我对师父笑道。我白墨一向看淡世事，笑语红尘，执念二字怕是与我最远不过。

　　又是一年的初夏时节，师父带了我们去京中会一位老友。

　　师父的这位老友是一位饱学经文的儒雅之士，师父与他坐在茶馆里面探讨古往今来的术数经文，玄学典籍，酣畅尽兴，师妹和我却是听得一头雾水，昏昏沉沉，我便带着第一次来京的师妹去街上逛逛。京中杨柳依依，百花绽放，蝶舞莺飞，正是乱花迷眼，暖风熏人的季节。街道两侧都是买各种饰品、布料、小吃和玩具的小摊，集市上的店铺鳞次栉比，行人熙熙攘攘，每一处都热闹非凡。师妹从未见过京城这般热闹繁华的景象，这时候很是开心，口中不断叫着“师兄师兄，你看这个”，一会儿捏捏小摊上的泥人，一会儿摸摸店铺里的绸缎，转眼便跑得再无踪影，只留下我在那里苦笑着四处寻她。

　　碍于容貌显眼了些，无论行至何处，街上总有一些人在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现在才后悔自己没有掩面乔装出来。以前便总被师妹笑言“生得祸乱苍生，十足的祸水相”时，却还只是笑着和她打打闹闹，现在走在街上被人四处驻足围观，却实在不好受。身为男子，却被人称赞相貌绝世，实在让人尴尬。听得街上的众人发出窃窃的私语或者赞叹，我不由微感窘迫，只是低了头想要避过众人的目光，暗中加快了脚步。

　　正当我几乎要掩面奔逃时，一直纤瘦有力、骨节分明的手指“啪”地一声搭上我的肩膀。

　　回首看去，只见一个身着金丝绣海上明月长袍，头戴紫金白玉嵌珠冠的男子含笑望着我。他全身充满一种倨傲高贵的气质，生得也极是俊逸，略显苍白的面颊轮廓分明，一双微含戾气的眸子里却全是戏谑的笑意，应该是一个富家子弟无疑。他见我回头，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艳，下一刻便薄唇微挑，眸子一转，满是轻佻道：“啧啧。好美的人儿啊！上街买个蛐蛐都会有美人儿相候，可见上天还真是一点儿都不亏待我。”

　　话音刚落，身后跟着的众人便是一阵哄笑。听了他的话，我便知道这位无聊的锦衣公子必然是把自己当做女子了，心中不禁无奈，正要说话，他身后的另一个富家子弟摸样的男子却嘿嘿笑道：“那是自然，六王爷是天潢贵胄，又兼得生得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怎么会有小姑娘不喜欢六王爷？怕是挤破脑袋都想要陪着王爷呢。”

　　六王爷？我的心中浮起一个略有些模糊的孩童身影，只依稀地记得他的幽黑倔强的眸……现在再看那男子的眼睛，果真与记忆里的十分相像。微微叹一口气，他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十足的纨绔子弟么？

　　那男子见我不答，便伸手抬起我的下巴，含笑道：“听到没，美人儿？我可是六王爷呢。你想要怎么陪我？这样……还是那样……？”

　　他的语言甚是轻薄，身后跟着的一帮子人再次哄堂大笑，一边笑还一边起哄道：“美人儿，你还是从了六王爷吧，以后吃香喝辣，有得快活呢。”

　　本来打算拂袖而去，这时候我却生了玩笑之心，当即俯下身子，用左手搭了他的肩膀，将头贴近他的身体。他自然没有想到我会这般“容易上手”，不由愣了愣，有些迷茫地望着我。我轻声一笑，在他耳边缓缓吹了一口气。瞬间，我的手臂便感觉到他的身子僵了起来，甚至耳朵都有些微微泛红。他呆呆地盯着我，迟疑道：“你……你……”

　　我底下头，故意粗着嗓子在他耳边轻声呢喃道：“王爷竟然害羞了呢……只是不知道到时候是我陪王爷，还是王爷陪我？”

　　听到我的声音，他自然明白我是男子。从小到大这位王爷都是呼风唤雨，骄奢淫逸惯了的，哪会出现这般情况？他闻言当下便呆在那里，无法动弹。

　　他身后的众人刚刚还在起哄，此时看到他不再动作，虽是不明状况，却也安静了下来。刚刚四周还是吵吵嚷嚷，一下子便变得十分寂静。

　　看到那位六王爷一脸痴像，我不由忍俊不禁，“扑哧”一声便笑了。下一刻，我便轻轻拍拍手，转身离去，只留下那位“玉树临风”的六王爷呆若木鸡地站在当地，真的变成玉雕成的树，脸色发青，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