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程（团长同人）》佟晓璋

7、第七章

　　啸卿走后的第三个年头，有个年轻人找上我。那个人看起来也有六十岁了，可我仍然觉得那很年轻，因为我已经八十四岁了。

　　年轻人叫我“姑姑”，告诉我说：“我父亲病了，他想见见你。”

　　然后我的侄子带我去见了阔别几十年的哥哥，印象里那个年轻而苍老的兄长，如今，是真的苍老了。

　　哥哥已经老的走不动啦，就躺在床上，满脸皱纹冲着我笑。然后把儿子们叫到床前让我认识。我才知道，我有三个侄子：孟文，孟龙，孟章。

　　三个侄子见过我就出了房间。我问我哥：“你为他们取这样的名字，是为了叫他们也永远记得他吗？”

　　哥哥说：“让他们记得他？我这辈子，把攒了八辈子的霉运一起受，这才遇上个挨千刀都剐不死的死啦死啦，哪能让我儿子们也跟着受这份罪？我儿子们压根不知道，这天下地上阳间人世有过他这号人。”

　　我又问：“那为什么给孩子们取这样的名字？为了提醒自己不忘他？”

　　哥哥说：“提醒？这祸害属野草的，到哪哪发芽，到哪哪生根。你就放把火烧了他，他还能春风吹又生。这棵草到了我心里，六十多年，早赶上呼伦贝尔大草原啦。我是想忘也忘不了，还用提醒？”

　　我不明白，接着问：“那是为了什么呢？这样的名字？”

　　哥哥就笑，九十多岁的老头子笑起来，整张脸都皱在一起，看上去又难看又开心。哥哥用一幅报仇之后的得意神情看着我，说：“龙文章这名字，原也是他偷别人的。现在我偷了他的，这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冤冤相报，多好玩儿啊！”

　　看着哥哥虚弱地躺在床上，一直笑得气喘吁吁，我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哥哥和以前一样，喜欢阴阳怪气地贬损别人。可那话里的意思我又怎么会不明白？哥哥是想说，那个人早扎根在心里、溶进血液，不思量自难忘。把他偷来的名字留给子孙，不过是存着一些期冀，自己没能成为他那样的人，只能希望儿孙可以更像他。

　　可有一件事，我还是不明白，我说：“为什么不让孩子们知道他呢？他应该被更多人记住的。”

　　哥哥不笑了，哥哥悲伤起来，对我说：“你让我跟孩子们说他什么呢？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我连他真正叫什么都不知道。我害怕孩子们听了他的故事会真的把他当成故事，然后问我：他是孙悟空还是普罗米修斯？”

　　我于是沉默。他的确太像一个神话般的存在，没有认识过他的人不会相信世上真有过这样一个招魂者。关于他的记忆，与他的陌生人实在无法分享。我知道，这也是当初啸卿选择我的理由。

　　我沉默着，听见哥哥又说：“况且，他这样的人也不需要别人记住，所以才走的那样干脆，一发臭弹就没影儿没踪了。身世、籍贯、性命，连根儿毛也不留下。他怕活着的人为他伤心，他恨不能谁也记得他。”哥哥干枯的眼睛微微湿润，接着说：“只是我们不争气……做不到罢了。”

　　我的眼睛也湿润起来，经历了这样漫长的时光，我还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哭了。哥哥看着我哭泣，像极小的时候我受了委屈，宠溺地望着我，说：“他活着的时候总是说，人要有个信着的东西，才能活的舒服。我就信了这句话，我信他。可我压根忘了，他不是东西，他是个人。东西不会死，人会死，他死了，我就只能信个死人。可那不叫信，叫思念。思念个死人的滋味可真不好受，想的人抓心挠肝的，哪怕能耐再大，能一抬腿从天南迈到海北去也没用，还是见不着。”

　　是的，是思念。我明白那种思念。死人对活人的思念，像潮水般涌来，再怎么汹涌澎湃也是死的。活人对死人的思念却像顽强的野草，遍地生根，遍地发芽，一不小心就荒芜了漫长的一生。而我的哥哥，这荒芜的一生，终于快要结束了。

　　我们重逢的第一天，是哥哥说话最多的一天，往后的几日一直都是沉寂的。哥哥是个话很多的人，絮絮叨叨一辈子，到了最后也许是真的累了。

　　这几天，倒是很爱笑。哥哥从前也爱笑，只是那笑容里永远带着嘲讽和疲倦，而现在的笑容却是舒展并且温和的，像个明朗生动的少年。曾经的年轻而苍老的孟烦了，如今变得苍老而年轻。孩子们不懂为什么，我知道，哥哥一直走着的这条归途那样远，现在终于快要看见终点了。

　　三天后，抗日老兵孟烦了无疾而终，享年九十三岁。这样的高龄故去，按照禅达的习俗是要办喜丧的。我和我的侄子们穿着大红的丧服送殡，将哥哥的骨灰埋在了他所葬的那片墓地。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墓。

　　曾经，这里是一座小小的荒山，因为葬了他，后来陆续葬了炮灰团的很多人，已经形成了一座小小的墓园。

　　哥哥的葬礼很简单，送葬的人并不多。可我知道，在另一个世界里，一定有许多许多的人在欢迎哥哥的回归。

　　六十八年，这归程那样长。可是有什么关系呢？我的哥哥已经回到了他的身边，三米之内，一个耳刮子可以煽到的距离。

　　岂曰路远，与子同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