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程（团长同人）》佟晓璋

6、第六章

　　啸卿一百岁的时候，我们终于回到了禅达。

　　我的哥哥也在这里，可是我们却没有找到。哥哥愿意与我们通信，却不肯见面。理由我们也都明白，就是害怕坐到一起会忍不住话当初，然后有关他的记忆瞬间复苏，我们会再一次崩溃。而年迈的我们，再也无力承受这样的崩溃。所以，我们不再寻找。

　　找不到哥哥，我们也就无从知道他的墓地。在他祭日那天，我和啸卿去了国殇墓园。啸卿说：“他这个半吊子读书人，生前最爱念的诗就是那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所以就算他人不葬在这，他的魂也会时常飘到这来。”

　　我们离开墓园，坐在车厢里经过当年啸卿修的桥，所有的人向我们的车行注目礼。因为车上堆满了花圈，离啸卿最近的那个花圈上写着他的名字，虽然，那并不是他的名字。花圈上是啸卿亲笔的挽联：我一生愧对的挚友，我必须面对的挚友。

　　这副韵脚、对仗、文采无一可取的挽联，让我无法不想起当年他做的那一副：烦啦烦啦。死啦死啦。横批：烦死啦。

　　我想着哥哥当时的转述，眼前几乎可以浮现出他说这话时叼在嘴角的涎笑，清晰如昨。可是，竟然已经过了六十多年了。

　　眼见着南天门越来越远，啸卿突然急切地问：“真找不到一个人了吗？找不到一个我认识的人了吗？”

　　我说：“找不到了，你知道的，他们跟着他回家了。”

　　啸卿“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我看着那一双苍老的眼睛，里面流露出深切的思恋。我知道，我的丈夫是真的想家了。或许曾经亏欠，但是我想，这一刻，所有的人都会原谅。因为我的丈夫，用六十五年的漫长余生，完成了龙文章的葬礼。

　　之后，我们留在了禅达，毕竟，从这里回家，可以更近一些。

　　祭奠过他之后，啸卿的身体开始迅速地衰败。看着我日渐衰亡的丈夫，我突然很害怕。关于他的记忆那样沉重，我怕没有了啸卿，我一个人承担不来。

　　不过两个月，啸卿的思维也开始混乱。有些事情忘得干净，也有些事情记得更牢。

　　比如，在我说了几十遍之后，仍然不记得身边保镖的名字。却在偶然看到一架手风琴的时候说：“当年小何最喜欢拉琴，光着膀子招惹一群女人。可是后来，为了个去干必死无疑的事，把琴砸了。”

　　比如，在每天走了几十遍之后，第二天仍旧会忘记从大门到房间的路。却在坐车出门的时候对着一条小巷说：“张立宪那帮小子的私宅就在这巷子里，他们有事没事就凑到这里来胡闹。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比如，在我都忘了提醒过多少次后，他还是不认得自己家的车子。却在博物馆里看到一架坦克模型的时候说：“余治那时候开得就是这种坦克，他眼睛小，有一次被炮灰团一个兵笑话，就拼命地瞪啊瞪，结果还是睁不大。”

　　我的丈夫把自己沉溺在过去里，有时候高兴，有时候难过。可无论高兴还是难过，看在我眼里，都成了化不开的悲伤。因为，再也回不去了。

　　啸卿从没提起过他，我想，大约是忘记了。据说人都有这种本能，会最先忘掉让自己难过的人和事。我想，这样也好，至少不必再背负有关于他的那些沉重。

　　后来，啸卿连过去的事都开始忘记，常常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问我：“当年，我那个很漂亮的特务营长叫什么呢？很漂亮的小伙子，我怎么不记得他叫什么？”再后来，啸卿提起笔来，却不记得自己的名字怎么写。可是这时候，啸卿突然抬起脸对我说：“如果有一天，我连他也忘了，你一定要帮我记得他。他这样的人，应该名垂千古的，实在不能就这么被人忘了。”

　　我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问：“他是谁？”

　　啸卿急切地说：“龙文章啊！他是龙文章啊！我都还没忘，难道你不记得他了？”

　　我强忍着眼泪，拼命点头，我说：“我记得，我当然记得。”

　　啸卿听我这样说，才舒出一口气，像是放下心来。

　　其实，也根本不必担心的。因为一直到死，连我、连自己都不记得了，我的丈夫还是没有忘掉他。于是，我知道，啸卿对于他，远不止是亏欠。没有一种亏欠可以超越人类趋利避害的本能，可以超越本能的牵挂，只有生死相依的感情。

　　都说经历过大风浪的人离开的时候会很平静。可是啸卿走得一点也不平静。弥留的那几日，常常含混地呢喃着“冲啊”“杀啊”之类的呓语，直到最后一天，耗尽了所有力气才肯安静下来。

　　这样的安静，让我想起他来。不说、不动，躺在木板车上，疲惫得仿佛永远不会醒来。我想着他，那时的他只是累了，而我的丈夫，是真的不会醒来了。

　　床头的那些仪器里的折线渐渐变成直线的时候，突然又有了生命的律动。我不激动，我知道，那叫回光返照。啸卿突然睁开眼，那样明澈的目光，我们共同生活了六十多年，我从不曾知道，我的丈夫也有那样明亮的一双眼睛，和他不同的一种明亮。那双眼睛瞪着天花板，又像是要穿透天花板，一直望进苍穹里去。右手猛地抬起来，像是抓住了什么，稳定在半空。然后，我看见我丈夫弯着眼睛笑，用尽最后的力气朗声喊：“兄长！我的兄长！”

　　那只手落下来的时候，我也心满意足地微笑。啸卿，你终于等到，他带你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