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季节》暮闻歌

3、春季春梦

　　萧逸远一天天长大，沈听雷蓦然发现这个被自己叫了四年“远远”的儿子，这个当初第一看到就觉得像极了自己小时候的儿子越来越不像自己，越来越觉像萧月君。这个发现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避开远远，他怕那一双眼睛用天真的眼神看着他。
　　沈听雷雇去那所公寓照顾远远的保姆被辞退了，远远说他能自己照顾自己，事实也确实如此。
　　沈听雷已经习惯了叫他远远，从来没有提让远远跟着自己姓沈，直到有一天看到远远书上姓名时，才忍不住问起。远远的眼中一闪而过的忧伤像是一朵瞬间淹没在水中的火花，嘴角却扬出一抹淡淡的笑容，摇摇头说，爸爸，这个字是妈妈留给我唯一一件东西了。
　　沈听雷恍然间发现，远远真的长大了，不再是那个瘦小脆弱有些神经质的远远了，而是一个成熟青涩却还带着淡淡奶香的少年萧逸远——很矛盾的感觉，明明是那样一副十二岁少年的模样，眼中却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忧伤。
　　远远抬起头，看着沈听雷。他真的越来越像生母萧月君了，一样白皙的皮肤，一样漂亮的大眼睛，一样浓密的睫毛，一样粉润的嘴唇，一样乌亮的头发，甚至连那种平淡下隐忍的忧伤都是那么相似。沈听雷害怕起来，他觉得萧月君就在眼前复活了，时不时地搅动着他深埋在心底的一些东西。
　　人真的是一种矛盾的生物，就像沈听雷明明不愿意看到那张酷似萧月君的脸，可是每当心里压抑或者难过的时候，首先出现在脑海里的就是远远微笑的脸，然后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在那所公寓的楼下了。远远就像一味无色无形的药，总是能在不知不觉中让沈听雷混乱的心情平静下来。
　　宗政晴雪怀孕和沈氏集团全权交付沈听雷的消息传出，报纸上又开始了铺天盖地的宣传。报纸上沈听雷的表情是那么完美，虽然只有淡淡的喜悦，但是大家都说那是在掩饰自己的狂喜，毕竟谁都知道，沈听雷结婚四年了才有这么一个孩子。记者都想抢新闻，但是沈听雷总是因为公司交接的事情拒绝一切采访。
　　嘈杂的声音，扭曲的人脸，案头一堆令人头疼的企划，还有方方面面的细节。沈浩广把公司甩给儿子，就跑到毛里求斯去度假了，等沈听雷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办公桌上的瓷杯顿时粉身碎骨。烦躁，压抑，明明恨不得冲着那些记者咆哮，但是却不得不顾及影响，只能咬着牙咽下去。
　　“叮咚——”门铃响了，几乎就在下一秒，门就开了。远远看到沈听雷，脸上满是吃惊的表情，他知道最近沈听雷会忙得晕头转向，以前一两个月才来看他一次，这一次未免太出乎意料了。但是吃惊归吃惊，远远还是立即露出了微笑，和以前每一次沈听雷出现在这里的时候一样。
　　门关上了，沈听雷觉得所有的烦恼都被关在了那门外。
　　“远远，你……”话还没出口，就看到桌上摊开的报纸，头版头条的新闻就是“宗政晴雪怀孕，沈氏集团接班，沈听雷双喜临门……”到嘴边的话变成了，“远远，我……”
　　“爸爸，恭喜你。你需要一个正式的继承人。”远远诚挚地祝福着，就好像他完全不知道他自己也是沈听雷的亲生儿子，不知道自己也应该可以是继承人。
　　沈听雷觉得被堵得难受，但是在这扇门里面，他不用强忍，所以他吼了出来：“你竟然还笑得出来！你也是我的儿子，你忘了吗！难道你就真的不在意！不在意那个女人生的孩子将从一出生就享受荣华富贵，而你，而你同样是我的儿子，却从小过着那样的生活！你凭什么不在意，还能笑得出来！”
　　吼完了，沈听雷的心也沉到了谷底——自己刚才在说什么？！这种事情怎么可以怪远远？远远，我不是想说这些的，我想说的是……我想说的是……
　　远远眼力的忧伤更浓郁了，脸上却带着安宁平和的神情，弯下腰收起报纸，看着上面宗政晴雪的照片，浅浅地微笑着说：“爸爸，我凭什么在意？为什么不笑？难道……我应该哭吗？”
　　沈听雷的喉咙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爸爸，我从小就知道人与人是不一样的，我知道自己的命就是这样，所以现在已经很满足了，至少爸爸还在乎我。爸爸，我是你的儿子，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个秘密。宗政夫人的身分跟你相配，所以她的孩子理所当然地应该得到相应的待遇。爸爸，妈妈在我跟你走的那天说过，不要恨任何人。”远远转身去厨房，他已经学会做饭了，今天希望沈听雷能留下来吃饭。
　　沈听雷呆坐在沙发上，远远刚才的话还在耳边回荡。厨房里忙碌的身影看起来还是那样纤弱，这个孩子真的越来越像他的母亲——不仅仅是外貌，还有性格。远远，你真的不恨爸爸吗？我没有给你一个完整的家，没有给你一个正常的童年，没有为你负起真正的父亲的责任，甚至……
　　那顿饭吃了很久，从来喝酒都很懂得节制的沈听雷一反常态地敞开喝起来，喝醉了，醉得一塌糊涂，还在让远远去给他买酒回来。
　　“爸爸，不能再喝了。你还要回去工作，宗政夫人才有了孩子，你应该……你应该多陪陪她。”远远推了推趴在桌子上的沈听雷，最后一句是咬着嘴唇说出来的。
　　沈听雷一把推开远远，大着舌头说：“你就装吧！我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你撒谎——明明就是想要我多陪陪你，却还在把我往回推！远远，你变了！变了！”
　　“爸爸，我没有撒谎！”远远辩解着，赶紧扶住差点从桌边摔倒的沈听雷，可是哪里支撑得住，结果两个人一起摔到了地上。忽然不想挣扎了，远远把沈听雷压在自己胸口的胳膊推开，躺在地上，躺在沈听雷的身边，声音缥缈起来：“爸爸，妈妈当初怀着我的时候，嫁给了后爸，她很辛苦很难过，没有人陪，还要努力工作，她离开了红灯区是怕我以后被人瞧不起。我想，宗政夫人也一样希望有自己的丈夫陪在身边，因为妈妈说过，每个母亲都是一样的。爸爸……”
　　“嗯？”沈听雷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清醒了不少。
　　“算了，你到沙发上躺躺，我去给你泡杯茶，这样子出去会被人说的。”远远起身要走，却被沈听雷抓住了手腕。
　　沈听雷一手覆在眼睛上，一手抓着远远不放，含糊地说：“不要赶我走！我才不管别人说什么！不管！远远，爸爸已经没地方去了，没地方去了。远远，我很累，很烦，不要不理我，不要像你妈妈那样……”
　　远远的身体猛地一震，偏过头看向别的地方：“爸爸，我不走，只是去泡杯茶。我永远都不会不理你。”抽回手，忍不住回头，却看到了沈听雷覆在眼睛上的手外，两行泪沿着脸庞流了下来。远远咬咬嘴唇，起身去厨房泡茶。
　　拿起茶叶罐，却半天没有倒出茶来。刚才的沈听雷是所有人都没见过的沈听雷，这个他才是真的他？看上去那么光鲜强势的外表，原来都只是一层拿给人看的外壳，原来他也会因为太累因为太烦而压抑得流泪，这个男人有时候甚至比自己更像小孩呢。
　　茶泡好了，端出来，沈听雷却已经睡着了。远远费力地把他搬到沙发上，脚下被绊了一下，身不由己地扑下去，离沈听雷的脸只有几厘米的距离。这个，就是我每年见不到十次面，十七岁就让妈妈怀上了我的“爸爸”，为什么感觉不到爸爸的那种亲情？难道真的是因为开始得太晚？妈妈，我现在很害怕，这个男人跟“爸爸”不一样，爸爸不会对我这么好，爸爸不会跟我说心里话，爸爸只会吼我打我。妈妈，这个人我要怎样才能把他当作“爸爸”？我觉得我不正常，太不正常，如果爸爸知道我在想什么，他一定会厌恶我的，妈妈，我要怎么办？
　　远远，我要拿你怎么办？沈听雷的心里一团乱麻，但是却又感到如此安宁，这样的安宁果然只有这个孩子能带给他。
　　这个春天的午后，迷梦渐渐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