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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冷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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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乙躺在地上,陷入昏迷。
他的嘴角微扬,带着一点笑意,满足而释然。
他的腹上的创口虽然狰狞,其实以他的修为本可以仙气修补,不过片刻也就可以长好,无非几日之间略有些行动不便罢了。只是有一缕妖族残魂盘踞在伤口上,与他的仙气不断相抗,致使伤口不能被修复,反而不断地扯动,流血不止。
他向我求死,那种最彻底的死亡。
唯有我能给予的死亡。
神魔的火,我的火,元神为引,血为媒,煅烧他的元神直至共归于虚无。
倘若平日,我若想杀了他,大约需用得此等两败俱伤的招式才可,只是现在又何必?
我只要转身离开,待明日回来,不过一具尸体。
他的触感依然在我皮肤上徘徊,他的气息仍旧在我唇齿间逗留。
舌尖的伤口微微地疼着,依然渗着血。
我低下头,舔舐他的伤口,我的血混着他的血,分不清彼此。
我心念转动,小小的火花一闪,在他伤口跃动。
这种怨念深厚的残魂最为狠厉,以太乙的修为也抗拒不了,可也敌不过魔神之火,不过片刻就消失了。
元神不过丁点的小伤,可撕裂般的疼痛却贯穿全身。
我仰面倒地,冷汗淋漓,一时动弹不得。
夜空深远,不知始终,星辰参差,几点寒凉。
观星台虽不及玉鼎峰顶,但孤悬于崖上,竟如浸入星辰大海一般。我一夜又一夜在此徘徊,我不知道我是否在等待太乙,可是只有在这里我的心才平静。我仰望星空,可始终分不清哪一个光点才是天宫。
母亲带我离开天宫是为了让我活着,她让我活着却是为了让我回到那里死去。
死亡,这是她对于天帝完全占有的唯一方式。
她要我与父亲同归于尽。
她疯了,还是我疯了,或者我们都疯了。
曾经,她的记忆对我而言不过一本读熟的书,如今却感同身受。
大概,只因我已懂情。
太乙,他满满地塞在我心里,撑得我一时酸涩,一时痛楚。
我不愿杀他,我不想随了他的愿,因为我恨。
我不愿杀他,我不想他就此消失将我忘却,因为我爱。
我转头,望向他俊朗的侧脸。
对不起,你必须活着。
我勉强挪动身体靠进他的臂弯,合上眼睛。
幕天席地,相依相偎,这是我和他仅剩的夜晚。
四野俱静,一夜好眠,沉睡无梦。
睁开眼时,晴空如洗,清风拂面,好个明媚天气。
起身一看,身侧太乙犹自沉睡。他伤口已经愈合,新生的皮肉带些娇嫩的粉色,可脸色依旧煞白。
我魔力早已足够觉醒,可我竟如此留恋眼前的日子,迟迟没有历劫飞升。但经过了昨日,我轻轻叹口气,还是今日就了结吧,趁我还有勇气。
我离了观星台,攀到玉鼎峰山巅。我从怀中掏出镯子,第一次戴上,白玉衬着几抹血色的红梅迎着阳光更显剔透。果然是个美丽的镯子,我一边想着一边催动魔力,便有一股热流从丹田喷薄而出,游走全身。满头的青丝挣脱了发带的束缚,逆风舞动,竟渐渐由乌黑化作火红。
刚才还晴朗的天空瞬时阴沉下来,乌云在我头顶聚集成一个诡异的漩涡沉沉的压下,其间银弧闪过,隐有雷声。
魔神降世,天劫引动九九八十一道天雷。
我扬起头,以手指天,大喝一声:“来啊!”
一道电光应声而落,直击肺腑。
我全身魔力正奔突游走,激荡不已,这雷击竟将其猛得一顿,胸腹之间如同被大石碾过。我奋力一震,电弧四散,所过之处皆是一片焦黑。不过片刻九道雷击已毕,这天雷不过如此。
待得第十道雷劈下,我才知道厉害,这一击竟有之前天雷数倍之力,震得我身形一晃,差点扑跌在地。此雷击在地上竟是砂石四溅,立时一个深坑。而第十九道雷更是声势惊人,我再不敢大意,使开罡步,游走躲避。这次倒无先前砂石之扰,竟是草木土石在被击中的一瞬就已化作烟气。
这雷九道一组,每劈完一组,就威力倍增,逼得我狼狈不已,待劈完七十二道,这玉鼎峰已矮了好几丈。我罡步已到极致,腿脚酸痛,筋肉跳动,内息流转几近枯竭。突觉浑身一震,我跌倒在地,动弹不得,一股热力猛地贯穿全身,仿佛血液即将沸腾,肉身即将融化。
我已然是被天雷劈中。
这时最后几雷已是连珠一般,夹万钧之势朝我劈头盖脸的砸来。
休也!
突然一个身影挡在我的面前,冷厉的电光照亮了他的侧脸。
是太乙!
他在笑,深刻的五官棱角分明,可笑得连转角都化作柔和。
不——!我歇斯底里的尖叫,大张着口,却没有声音。
他双手持剑斜斜迎上天雷,只见轩辕剑堪堪接住了电光,竟弯成一个月牙儿。他双臂一伸,在空中划了个圆弧,暴喝一声:“去!”
只见轩辕剑上拦住的电光倒转激射出去,与随后劈至的电光撞击在一起,轰隆隆一阵巨响,仿佛天地都为之震动。
瞬息间,天空中的劫云竟散得无影无踪,依旧阳光明媚。
“别哭。”他一开口,血就顺着唇角涓涓流下。“我当年也被劈过,没事儿。”
“闭嘴。”
他乖乖闭嘴了,可我止不住我的眼泪。似乎我不常哭,可每次哭泣都在他的面前。
他靠在我的肩上,我并不觉得沉重,反而觉得身体前所未有的轻盈,伤痛似乎随着劫云一起消散,这就是飞升么?可是帮我分担雷劫的太乙,却没有半分好转的样子,我赶忙扯起一缕薄云直奔天庭。
“去哪儿?”太乙看得我拨转云头,终是忍不住问道。
“我送你去药王殿。”我瞄了眼他身上的血迹,答道。
“然后你要去哪呢?”他敏锐的捉住我没说完的部分。
“我去找天帝报仇。”飞升不就是为了杀了父亲么。
“何必送我去浪费药材,这点伤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你带我一同去凌霄殿,你先杀了天帝,再宰了我,岂不两便?”太乙的语气竟然很轻快,“其实天帝老儿用把轩辕剑就骗得我与他签了这血契,我乐得去看个热闹啊。”
“嗯。”我注视了他片刻终究还是应道。也好,我的最后有他来陪伴。
渐渐的升高,曾经起伏的山峦看起来就像床单上的小褶子,而河流不过丝线粗细。再升得高些,没入云中就什么也看不清了。
四周皆是白茫茫的一片,不分上下,无论左右,仿佛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
太乙静静的靠在我的怀中,温暖而踏实。风刮过脸颊,吹干了我的眼泪。
也许停在此刻才是幸福。
他总是叫我复仇之后好好活下去,可惜我能给予的不过同归于尽。
我难道可以放下仇恨和他在一起吗?
即便我可以,他这个追求自由不惜一死的疯子,可又愿被我束缚?
他究竟爱的是我,还是我所给予的自由呢?
我不想探究真相,我也不知道我自己在期待着什么样的答案。
活着需要莫大的勇气,死亡却如此甜美安逸。
太乙,你果然偷懒。
可惜你不能如愿。
我的死亡,将让你所求无果,无论你所求的到底是哪一个。
你将在求不得的痛苦里,辗转难安。
这是对你的复仇,也是我的占有。
想及此处,我对他柔媚一笑。他见了,展颜轻笑,唇边尤带血迹。
我急忙撇过头去,只恨这薄云不能快些,再快些,趁我还未动摇。
我刚刚踏上宫门的石阶,守门的天将就颠颠儿的凑上来。他撇了眼我的红发,又瞅了瞅战神太乙倚在我肩头的凄惨模样,露出些惊讶来。我不待他开口,径直说道:“瑶姬长公主之女冷琳前来拜会天帝,还请通禀一声。”他听得此言,不禁惊讶又深了几分,一双眼睛更是刷子一般在我两人的身上来扫了个来回。
“这位小将,虽然小姑娘美貌,你也不用看傻了吧?还不快快通传。”太乙看着这天将迟迟没有动静,笑眯眯的开口,只是中气不足,尾音打飘儿。
太乙虽然说得和气,可这天将一听却神色一敛,行了一礼之后一溜烟窜进门里,竟然许久都不回来。待他转回时,神色甚是古怪,并无其它废话,只将宫门大开,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凌霄殿果然如我母亲记忆中一般的恢弘。只是我踏入凌霄宝殿的瞬间,就为兵锋所指,满殿的甲士将我团团围住。我向前一步,他们就退后一步,可始终将我围在中心,兵刃银光吞吐,如同一条条阴毒的蛇。我并不在乎,只是一步一步走到宝座之下。难怪许久才放我进来,原来竟是调兵遣将,为的是瓮中捉鳖么?
“下界魔女,重伤天界战神,又将其夹持,打上天庭,该当何罪?”宝座之下一员天将出声呵斥。看着红缨银甲想来多半是主将,可惜一开口就是这么老套恶俗的台词。
“不……”太乙刚要开口,我立刻拍上一个禁制,于是他一时间出不得声也动弹不得。我顺手又给他拍上一个结界,周围的这些人再也伤他不得。这种指控何须反驳,我并不理会,我只是抬头直直盯着宝座之上。座上一人,通身明黄,面色端凝,正是天帝昊天。
“父亲,我母亲死前,只想问你一句:你可曾后悔?”
此言一出,这些天兵天将们面面相觑,不知做何反应。我轻轻一笑,只将眼睛牢牢盯住天帝。他阖上眼睛,遮住目中的黯淡,再睁开却又是决然。他的面庞我已是熟极,每每想起均是杀意难抑,只是真正见着他神色变换,我心中却有点说不出的空落落。
天帝昊天缓缓地启唇,一个字掷地有声:
“杀!”
霎时刀光大盛,四周兵器直逼到我眼前。而那银甲将军更是一马当先,一双峨嵋刺直扑我门面来。
确实是一员英勇战将,身先士卒,来做我剑下亡魂。
我手腕半翻,斜斜一道剑光,温柔多情,风华凛冽,和太乙的剑,如出一辙。
天将的头颅高高的飞起,一条血柱弄脏了藻井的雕花,可身体还是冲势不止,撞到几名天兵才堪堪止住。
周围兵士被震慑,一时没有动静,只愣愣地把我来瞧。
我将太乙平放于地,他睁大了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看来有不少话说,可惜禁制在身,连嚅嗫一下嘴唇亦不能。不过有他在此处陪我,已然极好,我对他浅浅一笑:“你可要看仔细。”
我提起手中的宝剑,虽然不是什么神器名品,依然是寒光四溢。我抬起头,望向那御座上的身影,只问一句:“父亲,当初你可曾想到有今日吗?”
我高高的跳起来,连心都一同飞起,轻柔如同一抹柳絮。身体升至顶点,我微微眯起眼睛。猛地翻身坠落,将万钧之势凝结在剑尖,毕生功力聚于一点,只做雷霆一击。
“杀了昊天!”母亲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昊天抬起头看着我,目无悲喜:“冷琳,只不过尽力而为罢了。”
他的掌中放出万丈神光,缓缓按向我的胸口。
我的心因威压而缩紧,寒毛因恐惧而竖直。我依然挺身直直的迎上去,眼睁睁瞧着那神光一点点吞没我的长剑,贴上我的心口。
仿佛一瞬间就被冰冻,我几乎能听见僵硬的身躯咯咯吱吱结冰的声音。又似乎有火焰从冰层下迸裂,在皮肤下席卷辗转,膨胀到极限,直到从肌肤的每一丝纹路里呼啸而出。就听见嗤的一声,我的身体出现无数的细缝,鲜血争先恐后的喷射而出,化作一道道细密的血雾。嘭的一声,我砸在地上,那声响大约就和一整块猪肉被甩在案板上差不多,可是我身下的金砖却片片龟裂。
周围的甲士均笼罩在这片血雾之中,就连几步之外的昊天亦是血迹满身,斑斑点点的红,如同一片细碎绯迷的花。我奋力催动元神,每一朵花都恣意地绽放,化作一点点火苗,妖娆地扭动。不过一刹天宫就已化作炼狱,甲士们在地上翻滚呼号,可这灵魂里烧起来的火焰岂是这样熄灭?赶来的兵士上前扑救,可这火沾上即着,不过多了几个火中翻滚的人炭而已。人们惨叫着奔出殿去,可又有什么用呢?只是将火种传得更远些罢了。
疼,好疼,我疼比这些地上惨呼的人更甚,可我却笑了,大约我这一辈子都没有笑得如此妖媚。
不知有没有母亲那永恒的微笑美丽呢?
天帝昊天环视眼前的惨状,竟然轻轻舒了口气,轻笑道:“原来天劫竟是这样。”火焰轻盈舔噬着他身躯,可他却仿若不觉。他安坐在御座之上,从怀中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锦囊,赫然就是乾坤袋。他打开袋子,小心翼翼地捧出母亲瑶姬的头颅,指尖细细的描摹母亲的眼角眉梢,他的唇边绽开一朵宠溺的笑容。他轻声细语,仿佛怕惊醒瑶姬的沉梦:“阿瑶,你知道么,因缘镜裂了,是因为我竟然已经对你动情。”
母亲,原来父亲在很久以前就是属于你了。
当初他若是肯自私一些,放下什么天地劫难,与你相守,是不是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当初他若是能绝情一些,镜裂之时就杀了母亲你,是不是也可以阻止此事呢?
当初他若是全然无情,不受坠魔的你诱惑摆布,是不是也就没有今天呢?
无论如何,母亲,他完全属于你了,你高兴吗?
我抬眼看着太乙,他在结界里毫发无损,正狠狠地瞪着我,双目血红,脸色惨白。
别这样看着我,笑一笑好不好?你总是一边唇角勾得高些,笑得疲赖不羁。
我嚅嗫着唇,却发不出声音。元神极热,可身体却极冷,我仿佛从里到外一点点慢慢死去。
我竭尽全力向太乙伸出手去,却只不过手指微微一抖,带得腕上的镯子轻轻的一颤。凝脂般的玉,几点红梅,衬着我苍白的腕子,显得格外的温润。
算了,反正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了。
我闭上眼睛,长长的舒了口气。
我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