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执著》棣华

4、缘起时

　　梦境里，康熙二十五年，中秋宴。
　　主宴已过，见到了最想见到的额娘，五岁的八阿哥穿过张灯结彩透出一股团圆喜庆气息的亭廊台榭，往阿哥所居处回转。
　　御花园中，不少宫女太监陪着各自主子，或赏月磕聊或嬉戏耍闹，自有一番欢喜热闹。
　　行至浮碧亭，听到一阵小孩的哭闹声，八阿哥疑惑地皱了皱眉。
　　八阿哥额娘是名辛者库宫人，在子以母贵的皇宫里是地位最底下的皇子，三岁时偶然巧合之下才第一次见到自己的阿玛，众人眼中威严圣明的帝皇。皇父漠不关心，额娘有心无力，没有任何怙恃的小小孩童早早成熟了，早早的明晓了人情世故，也早早失去很多童年的天真无忧、率性欢愉，在宫人的轻视苛薄、其他皇子格格的嘲讽欺辱下，小心翼翼的艰难求存。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乃明哲保身之正理。可是，那一阵女童的哭声……
　　片刻迟疑中，一团火红突然自假山之间花丛小径闪出，撞上了转角处伫足站立的八阿哥。
　　火团“啊呀”一声跌撞着后退两步便要倒下，八阿哥疾步上前扶住，随后两个太监赶来急急道“哎呦，九阿哥，您没事吧？我的小祖宗，跑的真快，奴才都追不上了。”
　　九阿哥？这个一身大红锦衣圆嘟嘟像火球的小孩，是自己的九弟？
　　八阿哥自然知道自己有弟弟妹妹，而且对同年出生的九阿哥胤禟、十阿哥胤俄更是多有耳闻。因为他们是皇宫中除皇太子外，最身份高贵、受宠的皇子，小小年纪便在宫里横行无忌。
　　八阿哥此时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关注自己、额娘以外的人与事。识字后，读到书里“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也生出一些期盼，而一想到那些皇子哥哥们对待自己，或不屑一顾或轻贱欺侮，又觉得奢望了。两个一向称霸宫中的弟弟，不觉中至今还未真正亲近过。
　　九阿哥肉肉的粉嫩小脸衬着一身鲜红衣裳，像极了年画里的福娃娃。看着如此可爱的弟弟八阿哥突然心里涌起一股为人兄长的柔情，以及对往日自己疏忽弟弟的愧疚。
　　将九阿哥从自己身上扶起来，温和亲切笑着：“九弟，有碰着哪儿没有？”
　　九阿哥正打算教训教训挡了自己的人，却听到耳边响起一个温柔清悦的声音，一时呆住，胖乎乎的小脸抬起，便看见说话的是个比自己大些的少年，面容清稚玉秀，笑容温和亲切。啊一声，九阿哥乌黑的眼睛亮起来：“八哥，你是我八哥！我说得对不对？”
　　八阿哥笑意更多了些，轻轻捏了捏自己弟弟那柔柔粉嫩脸蛋：“九弟真聪明！”
　　九阿哥得了夸赞一时也不在意脸蛋被欺负了，扬起圆圆的下巴，刚要说话，假山另一面传来一个夹着哭腔的女童音：“表哥，呜呜…表哥欺负我，呜呜唔…”
　　“小九，发生什么事了？那是你的表妹吧，怎么惹她哭了？”八哥温声道。这个表妹八阿哥也是听说过的，安亲王的外孙女，很受些皇阿玛的喜爱，时不时就入宫留住九阿哥母妃宫里，是一个出身高贵且从小受到众人宠捧的娇纵小女孩。
　　九阿哥撇撇嘴：“她太笨，我不要和她一起玩了。”
　　“我们男孩子总归要让着些女孩子。不是还有话说，好男不跟女斗么。”八阿哥揉揉他的脸颊，牵了他肉肉的软软的小手，“和八哥一起回去看看。”
　　亭子里，三个宫女不停哄劝着一个身穿粉红牡丹绣纹宫装的小女孩，小女孩却并不理会，抽噎着望向假山方向。一看到来人，立刻跌跌撞撞的迈着断腿跑来扯住九阿哥袖子：“表哥，表哥！我就知道你会帮我。”
　　九阿哥甩了甩被抓住的衣袖，努努嘴吧：“才不是呢，而且不可能，月亮在那么高的天上，就算是皇阿玛也够不到。”
　　“我就要，我就要！”小女孩跺脚叫着。
　　九阿哥往八阿哥身边靠，仰脸说道：“八哥，你看她是不是傻子，看见水池里的月亮就闹着要我给她摘天上的。”
　　八阿哥走到小女孩跟前，半蹲下柔声哄到：“不哭了哦，看，都哭成小花脸，会不好看的。”
　　小女孩马上抹了抹脸，“郭罗玛法说我是最好看的。你是谁？”
　　八阿哥向旁边的宫女要来手帕，将小女孩的脸擦拭干净，温和笑着：“八阿哥胤禩。你可以和你表哥一样喊我八哥。”
　　“你也是皇子呀，以前我没听说过你。”
　　八阿哥眼里划过一丝黯然，转瞬即逝似人错觉一般。
　　“你能摘天上的那个又圆又亮的月亮下来吗？”小女孩拉着八阿哥的衣角，一脸期待。
　　“笨蛋！”九阿哥不满温柔可亲的八哥冷落自己，小手拽他的另一边衣角：“有那么长的梯子爬上去吗？八哥别理她，我们去看唱戏。”
　　亭外阑干下，一池碧水，清亮如镜。天上孤月轮，水中白玉盘，月光浸水水浸天，一派空明互相映。
　　八阿哥笑着摸摸九阿哥的小脑袋，“ 如果摘了下来，明年中秋我们就看不到又圆又亮的月亮了。不过，八哥想到一个办法。你们等一会儿。”说着站起，转身对旁边一个太监吩咐了两句，太监便匆匆走了。
　　“什么办法？”两个小孩都好奇地看向八阿哥。
　　“一会你们就会知道了。”八阿哥牵着他们的手，走出亭子，来到水池边。
　　未几，离开的太监便回来了，手里提着一只竹篓子。
　　八阿哥接过来，从里面拿出两只青瓷大碗，走到池边弯腰倾身舀了两碗水，端到石墩上放下，“九弟，你们来看。”
　　两个小孩好应声靠过来，一脸好奇地看着石墩上两只碗。
　　青瓷碗里，池水清溢，一轮皎洁圆月静静地泊在其中。
　　小孩脸上的好奇换成惊喜，欢叫起来：'“啊，月亮跑到碗里了。”
　　“这样就好了，天上的月亮大家都看，碗里的月亮可以是你们自己一个人的。”
　　“八哥你好厉害。”九阿哥巴眨着大眼睛，欣喜而崇拜地看向八阿哥。
　　“喜欢吗？八阿哥就把这个碗里的月亮送你了，好不好？”八阿哥仍是温和亲切地笑着，眸光温柔如水如月。
　　时辰已不早，八阿哥哄劝一番，嘱咐侍从的太监宫女好好送各自的小主子回去安歇。
　　临走，小女孩拉了八阿哥的袖子，眼睛清澈明亮，眨着点调皮的光，“八哥，我叫郭络罗静娴，你记得以后要常来和我玩哦。”
　　阶上梧桐盈清光，亭下小池映空明。
　　秋夕月夜里，三人偶然地相遇，自然地各自归去。
　　却不知，三人一生的纠葛将源起于这个天高月明的秋夕之夜。
　　景象变得模糊起来，人影隐入阁廊之间，浮碧亭也一点一点飘渺远去。想要伸手抓住，却只觉得双手沉重，更是渗着一种铁器的寒意。
　　几响哗啦之声惊醒了沉陷于记忆中的人，胤禟低头，原来是自己无意识之下抬起了手，牵动了镣铐的铁索。
　　周围，四堵灰冷的石墙，身下，三块木板架成的冷硬的床…
　　只是秋夜一场幽梦啊，幼时的记忆原来已在流逝的年岁里模糊了，却在梦里那样清晰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