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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第一和唯一(小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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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那天晚上,魏骏河性质极高,在大棉被的遮掩下将太太可着心地使劲揉搓了一通。事毕后也顾不上清洗,胳膊横贯过去搂住方皎月肩膀,他在温香软玉的气息中瞬间打起了呼噜。而方皎月倚靠着他胸膛,就觉得丈夫雄伟得像一座山,双臂围起一面坚固屏障,拥着她很是安全。
发呆了几秒,她从床上坐起身来,打着赤脚去浴室迅速冲了一澡,随后又捧着一把温热的湿毛巾,撩开棉被将魏骏河那身子也擦了个干净。卧房的橘黄色灯光映在她脸上,是一种格外温柔平和的神气,拉起魏骏河的一只大手,她一面去擦那手指头,一面想对方会否也和自己一样,对于这某种意义上来说的第一个新年,有所期待呢?
答案是不知道,魏骏河整日硬声硬气的,实在不像是拥有一颗柔软心肠,至于那心里想的是什么,他从不说,谁又会知道?
于是方皎月若有所思的,钻进被窝里睡着了。第二天一早,她像是调整了生物钟似的,天微微亮就已经彻底清醒。年夜饭的重任压在她肩上,让她从前天夜里就开始兴奋。平常也就罢了,然而今晚,她想不借助小厨房,靠自己来整饬出一桌好肉好菜来。
于是当厨子们打着哈欠走进厨房时,就瞧见太太那一只手好似推土机,一路碾下去,将好大一块面疙瘩碾得扁圆夯实。啼笑皆非地站在门口看了半晌,他们这才后知后觉的知道要去帮忙,然而方皎月胳膊一抬,只说不用,还说有做好了红豆年糕汤和葱油饼,让他们给家里两位爷端到桌上去。
葱油饼烙得金黄,堆在筐里是高高的一叠,魏骏乔闻味而起,顶着一头凌乱短发和惺忪睡眼扶梯而下。而他放眼一望,就见餐厅里只有两个大厨子面面相觑地站在桌旁,至于嫂子和大哥,则是毫无踪影。
经过一番询问,魏骏乔一路来到了厨房门口,笑模笑样地敲了敲门,他道:“嫂子,需要帮忙吗?”
方皎月见他精气神如此之好,也跟着弯了弯眼睛:“你先去把早饭吃了,吃完了要是没事,就来陪我炸丸子。”
魏骏乔失笑道:“嫂子,炸丸子这种活儿哪还用你亲自动手,就叫……”随即他一眼叼住不知何时站在墙角的雪梅,抬了抬下巴道:“哎,你会不会炸丸子?”
雪梅今日穿了身很应景的大红袄子,乌溜溜大辫子梳在脑后,她仿佛被吓了一跳似的,愣了半晌才答道:“会,当然会!”
“那还不赶紧过来?”
一边说,他一边去厨房拉嫂子,猜想对方这么大清早起来,该是还没有吃饭。方皎月拗不过他,只好用湿布罩住自己的面团,然后随着小叔来到了餐厅。待到半碗红豆汤下肚,方皎月抬起眼睛,心平气和地道:“雪梅不是下人,你不要总使唤她。”
魏骏乔嘴里塞满了葱油饼,他似乎是对此话嗤之以鼻,故而将饼嚼得十分夸张且带劲。好不容易咽下这一口,他立刻道:“就算不是下人,那也不是主子,年后我就去找大哥,让他琢磨个法子把她打发出去得了,整天在家里神出鬼没的,冷不丁就能把人吓一跳。”
方皎月无语一笑,她虽然觉得自己并不坏,然而听了这番言论,却出乎意料地感到几分舒畅。舒畅归舒畅,她面皮上却还是要做到公平公正的,于是便皱了皱眉头开了口:“好生吃饭罢,你大哥才给了你两天好脸色,你就开始管起他的家务事来了。就算有什么事,也该由是我去说,你能管好自己,我就阿弥陀佛了。”
魏骏乔笑出声来:“你怎么说话老气横秋的?”
方皎月也是笑,丝毫没发觉对方那瞬间亲昵的语气,揉了揉眉心,她叹道:“还不是为了照顾你们这两位爷,换做从前,我和颜丹看电影跑舞厅,从早到晚,有玩不完的花样……嗳,说来说去,还是被这个‘家’字给拴住了。”
“女人嘛。”魏骏乔耸了耸肩,见怪不怪地发表了总结,然后又道:“听说你的那位好友顾小姐,也马上……”
话说一半,他忽然皱了眉,射出目光盯住了方皎月身后的雪梅,不耐烦道:“干什么?”
雪梅遥遥站在走廊口,不知怎的,脸色看上去发灰发白,总之是不大好看,然而问出的话又是无关紧要的:“没什么大事,我就想问问太太,那丸子里是掺荸荠还是藕?”
方皎月扭过头,和颜悦色道:“荸荠吧,切得碎一点。”
雪梅点点头,又轻轻“哎”了一声,耳听着太太二爷又攀谈起来,她才慢慢朝厨房走去,每走一步,那脸色就苍白一分,满脑子都是二爷方才的话——二爷信誓旦旦的,说要把她“打发出去”。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听见这话了,然而这回却是格外刺心,她想二爷一直瞧自己不顺眼,这回大概是动了真格,想要把自己“打发出去”了。
而那厢魏骏乔嚼着年糕,因为被雪梅突然打断,此刻脑袋一片空白:“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方皎月道:“说到我那好友顾小姐了。”
“对对对,”魏骏乔轻拍了下脑门,“听说她是要订婚了?”
“是呀,对象是洛连城,洛老板,就是同我一起开店的那一位先生。”
魏骏乔猛地一抬头,愣了足足有两三秒,才终于别有情绪的“哦”了一声。
在俱乐部混了大半月,他当然晓得洛老板这一号人物。和他这个初来驾到的人不一样,洛连城是各大俱乐部的“老人”,是早就混出名头来的,然而见了他的面,却还是会谦和有礼地唤一声“魏二爷”,叫得魏骏乔受宠若惊,对他积攒下了许多好感,这好感足以让他在嫂子面前三缄其口,将对方那些风流事迹随着葱油饼一并吞进肚里。
同时他也觉得那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男人嘛,大多都是如此,只要别玩出火就行。
叔嫂俩聊天的这一会功夫,魏骏河已是在浴室洗漱完毕,迈着大步蹬蹬蹬朝楼下走来。方皎月与魏骏乔闻声抬起了头,就见对方一身黑红相间的长衫穿在身上,同楼梯间缠绕的各色彩带相映成趣,且脸上表情悠悠扬扬,和气得很,仿佛一位德高望重的寿星一般,慢慢踱到了太太与小弟面前。
魏骏乔咧了下嘴,他本是想问好,然而实在震惊于大哥这身夸张的打扮,于是嘴角便半翘不翘的,一不小心还笑出了声音。
方皎月自然也是笑,不过做了这么久的魏太太,她早已是看不出魏骏河的美丑,就是觉得对方这模样新鲜古怪。两人迎面撞上,好像初次相见一般。自言自语的“哟”了一声,她盯着魏骏河,嘴里也没有下文了。
好在魏骏河此时心情正是愉快,并没有看出两人的端倪,稀里糊涂地喝光了半盆年糕汤,他又吃了几只葱油饼,如此将胃袋填满一半,便也不再吃了——因为知道晚上有大餐,特意留了点肚子。
从太太手中接过纸巾擦了擦油嘴,他耳听得厨房那边传来咚咚的剁肉声,便很自然地问道:“俩厨子现在就开始准备了?”
魏骏乔捧着一杯上好龙井呷了一口,很是怡然地插言道:“非也,是嫂子打算要做肉丸子,雪梅正帮着炸呢。”
魏骏河“嗯”了一声,无所谓地点了点头。然而点头之后,他却是一嗓子喊来了闲着无聊的两位厨子,后者闻风而来,就见大爷一双眼睛上下浏览着报纸的各大版面,头也不抬地道:“雪梅身子弱,久站不住,你们去帮她把丸子炸了罢。”
厨子俩挺痛快的答应一声,风一样撤了个没影。而魏骏乔听罢了这一席话,则是有些惊讶,他一直觉得大哥当雪梅不过是个玩意儿,玩还算不上,顶多是个摆设。然而如今他琢磨着对方的那番话,倒是听出了几分怜惜的意思。
想到这里,他立刻就愤愤了,本来是要把打发雪梅走的事提上章程的,可现在又有些不敢了。出于本能地,他望向了嫂子,却是见对方一张雪团似的脸万分平静,只专心致志喝着杯中的茶,然而待过了数秒之后,她却是和着口中的那口热气,轻轻轻轻的,叹了一声。
魏骏乔,忽然就收回了目光,然后咕咚将自己的茶喝了个底朝天。仰面朝天靠在沙发上,他慢慢闭上了眼睛,觉得自己是窥探到了方皎月的心事。
可还不等他缕清思绪,耳边已是响起一个温吞的声音:“大爷。”
雪梅瘦伶伶的站在沙发前,日光照过去,在地面上投射出一道细细的黑影,远看近看,倒还真是显得柔弱异常。魏骏河本是无意召见雪梅,然而瞅见对方这个样子,就没有硬声硬气地赶对方走,从鼻子里答应了一声,他道:“你自己歇着去吧,晚上记着出来,一块儿吃顿年夜饭。”
雪梅一张白脸透出了红润,她心里满打满算着,发现大爷一个月加起来对她说的话也没有今日多,二爷带来的阴郁稍稍冲淡了些,她爽利的点点头,想琢磨出一句好听话来回应对方,然而嘴笨,支支吾吾的,最后只盯着魏骏河的衣服使劲:“大爷穿长衫,真好看。”
魏骏河今日偶然换新装,因为没有得到太太和小弟的夸赞,他便很快将之忘在了脑后,此刻听雪梅提起,他倒是很诧异地先瞅了眼自己,然后才很满意地要笑,笑也笑得很威严,笑罢了一挥手,他对雪梅道:“下去吧。”
之后的时间过得飞快,魏骏河带着太太在庭院中晒太阳,同时探讨着大年初一向沈将军拜年时要说的吉祥话。如此聊着便到了午后时分,方皎月惦记着晚上的年夜饭,打算牺牲午睡去继续准备。
魏骏河说什么也不让,然而十分钟的吵嘴过后,他却是与太太一同走进厨房,指点江山似的打起了下手。
魏师长帮忙,是越帮越忙,两人连拌嘴带做饭一直忙活到了下午。而趁此机会,魏骏乔偷偷摸摸的跑到了二楼最近里的客房,拉上窗帘插好门,他神清气爽地吸了一顿鸦片烟。烟自然是从杜太太的小公馆中带出来的,唯独过年这几天,他不愿外出,想要暖暖和和的在家渡过。
打开窗户通了片刻的风,魏骏乔将那烟盘烟签放到床底收好,随即推门而出,脚底像是踩了棉花似的,走得东倒西歪,然而眼睛是黑黑的发亮,可见身心都十分愉快。
魏骏乔前脚一出去,雪梅后脚就轻飘飘进了房。
面无表情地将门关好,她那无神眼珠忽然就射出了锐利目光,开始不动声色地环视整个屋子。一面看,她一面想着先前从太太二爷那里偷听来的对话,那时太太面色凝重,劝二爷要“学好”。
想到这里,雪梅冷笑起来——二爷活得真是惬意啊,想干什么干什么,学坏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既然二爷这么有本事,想必打发自己出去,也是同样的轻而易举了。
同一时间,魏骏乔忽然止住脚步,鬼使神差地摸了摸肩膀,就觉得方才那里一阵寒气窜过,颇有些诡异。正是摸不清头脑时,玄关那里忽然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而后听差手忙脚乱的探出头来,见了他的面就是大喘一通:“二、二爷,外头有、有客!”
还没等他说完,两道身影已自作主张地跳进大厅,喧嚣成了一团。魏骏乔仔细一看两位贵客的尊容,登时就失笑不语。他知道凭自己一人之力是搞不定的,于是便装聋作哑的领着两人一路走向厨房。
厨房里时不时传出方皎月的笑声,气氛似乎很是和美。
然而二位贵客是不会顾忌气氛的,其中一位蹦跳上前,伸出一只芊芊玉手猛地将门一推,挤开魏骏乔大喇喇地喊道:“三姐!姐夫!我来啦!”
方皎月,正是对着魏骏河包出的畸形饺子进行嘲笑,此刻听到这个声音,她心里猛地就是一跳,回过头来,就见门口倚着两个鲜亮活泼的身影,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然而却又是一等一的好相貌——正是她那四妹方新月以及五弟方俊卿。
哭笑不得的揪住两人盘问一番,方皎月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她那父亲方晟廷,虽然近来心情不好,却也打算将大年热热闹闹过上一番。然而中午因为一件鸡毛蒜皮小事,他却是和二姨太王晚晴拌起了嘴,起初还是小吵小闹,然而经过了方新月的添油加醋,这吵闹很快变成了无边大火,烧得四小姐和五少爷逃之夭夭,暂时统一了战线,齐齐坐车前往魏宅避难来了。
对于这两个活泼泼的咋呼弟妹,方皎月自己是无所谓,然而却又担心魏骏河黑脸——魏骏河可是对自家的兄弟没什么好感,或者说,一直都看不上眼。
好在魏师长今天心情是万分的好,对待这两位不速之客,竟然是心平气和,丝毫没有发脾气的趋势,将方四方五齐齐打发到客厅吃点心,他将魏骏乔唤来陪坐,自己哼着曲子,搓着一手白面,再一次回到了厨房。
于是当晚的一顿年夜饭,因为方家老四老五的加入,变得热闹异常。方新月平日里骄矜,到了餐桌前却是一派淑女气质,然而嘴里却是连珠炮似的滔滔不绝。先是说起二姐同林团长的婚事,又是提起最近新交的男性朋友,而方俊卿同三姐许久未见,甚是思念,自然是缠着对方闲聊不停。
魏骏河闭目大嚼着,偶尔抬头望向面前这一桌人马,心里却是异常的祥和满足。
仰头饮尽杯中白酒,他想自己三十不到,年纪轻轻,不仅有钱有兵有地位,而且有兄弟有太太有家人——该有的都有了,实在算得上是完美人生。
一家人嘻嘻哈哈吃得正欢,坐在桌角的雪梅却是盯着碗中的饺子沉默下去。那饺子歪七扭八,实在是称不上精致漂亮,然而馅却包得很足,几乎快要把面皮撑破。
雪梅慢慢将这饺子吞咽下去,因为知道这只是大爷包的,故而吃得格外用心。耳听着方四小姐的欢声笑语,她如同嚼蜡将饺子吃了一只又一只,吃得几乎要掉泪——大爷这些年别说做饭了,就是厨房也未进过几次,她几乎无法想象大爷沾着一手面粉,在案板前手忙脚乱的样子。
大爷变了,她冷静而又慌乱地想,控制不住地抬头,她借着当下欢乐气氛的遮挡,偷偷地看向太太。此刻方皎月嘴里正塞着饺子,侧过脑袋微微倾听着五弟的牢骚,时不时笑上一声,眼角和面颊都有些绯红——当真是美的,且在雪梅看来,美的很有攻击性,这才几个月的功夫,她身周的一切,都悄没声息的被改变了。
当夜,许千自告奋勇地从库房中抱出两个大纸箱,跃跃欲试的要去点燃里面的洋烟火。
烟火是洛连城送来的好货,自然是高级又安全。许千捏着一只美国打火机对准了引线,身体却又扯得老远,仿佛是不大敢动手。魏骏河也不管他,索性扯着一大家子远远站在门口观望。
方四方五噤声等待许久,却迟迟不见动静,于是又各自活络了心思,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吵起嘴来,正是吵得不可开交之时,院中忽然“砰”的一声——烟花终于是被点燃了。
两位年轻人抬头望去,就见一束火光直直冲入了云霄,眼看着几乎要与星星融为一体了,却又忽然在夜空中绽成了一捧巨大火花,流星一样四散开来,给人一种要落到脸上的错觉。
方俊卿紧靠魏骏乔站着,因为方新月不屑与他为伍,而三姐又被三姐夫牢牢霸占,他只得向姐夫的这位弟弟表达自己的惊叹之情,而魏骏乔大概心情也是很好,倒是能有一搭没一搭地同这位方家五少爷聊上几句。
不远处,魏骏河将方皎月从后搂在怀中,夫妇两个一同抬头望向天空,就见花火接连在空中绽开,喷薄怒放,黯淡消失,仿佛都是一秒钟的事情。两人的面庞被火光照得炯亮,眼睛亦是扑朔着火苗,相当有神,此刻方皎月抬起手,朝天空遥遥一指:“骏河,你看多漂亮啊!”
魏骏河点一点头,同时将太太又搂紧了些:“冷不冷?”
方皎月摇头,担心魏骏河光注意她而不去看烟火,便又轻轻杵了杵对方胳膊。许千大概是兴奋疯了,在庭院里撒了欢似的乱跑,像个随身携带的高音喇叭,四处广播,倒是同租界里的新年钟声合上了节奏,俨然一首歪声怪调的新年进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