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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群魔乱舞(修) ...


  •   方俊卿吐了吐舌头,依言将一大朵百合花似的方皎月放到地上。方皎月两只小鞋跟颤巍巍站稳了,余光发现老大方淮卿正在看自己,她一抬头,对方又自以为自然地把目光挪开了,于是方皎月只好舔着脸上前,低声唤道:“大哥?”

      方家人都是祖传的样貌好,方淮卿自然也不例外,不过他这人性子冷淡,即便笑起来也像是在公事公办,唯独对待妹妹亲切。然而现在,他却只垂下眼帘看了方皎月一眼,嗓子里带出毫无感情的一声“嗯”后便转过身去,对魏骏河公事公办地笑道:“魏师长,一路还算顺利吧?”

      魏骏河身后跟着四个副官并一干虎头虎脑的小卫士,乍一看倒像是趾高气昂的土皇帝。他现在的心情可以说是相当不错,哈哈笑着拍了拍方淮卿的肩:“什么师不师长!内兄若是这么叫,那可就见外了,咱们是一家人,给面子的话你叫我一声妹夫,可好?”

      这话当然只是说说,方淮卿是聪明人,自然也只是听听,听完了一摆手,笑得十分谦虚:“国是国,家是家,国在家前,我还是叫‘魏师长’吧!”

      魏骏河笑了,觉得这位内兄听得懂人话,有点意思,两人一面走,一面你递一句我递一句地说起话来,气氛堪称融洽。

      而方皎月跟在后面,一路哭笑不得地望着方淮卿的背影——她想起来了,就在婚前,方三小姐曾和这位大兄长吵过一架,吵的原因,自然是方三欠下的那一屁股桃花债。她记得最后方家小姐一跺脚,扬言两人老死不相往来,现在瞧方淮卿这样子,八成是当了真。

      忽然方俊卿拉住她的一只手,悄声说道:“三姐,你来了就好啦,老太太方才在屋里发了脾气,可吓人了!”

      方皎月心上一跳,忙问道:“怎么回事?谁惹老太太生气了?”

      方俊卿道:“一开始谁也没惹,就是七妹不小心打碎了装糖果的盘子,挨了四姨娘好一顿骂,骂得难听了些,老太太看不过眼,便又将四姨娘数落了一顿——嗨,三姐,以前我不知道,原来老太太骂人这样厉害,也没见她老人家说什么,却是把四姨娘生生给说哭了!爸爸见她哭得心烦,便跟着老太太一块骂,熟料老太太转而又怨他这些年不消停,活该内宅出乱子!最后还说起鸦片烟的事了——哎呦!疼疼疼!三姐饶命!”

      方皎月松开他的耳朵,严肃道:“好好念书,别学那些女人整天扯皮!”

      方俊卿甚是无辜,睁大了眼睛道:“三姐,不是你先问我的嘛。”

      方皎月心中正打着鼓,没空同他多说——老太太在气头上,她自然该编排出一番完美好话来哄她,才想出一句开头,那边斜街里又忽然刹出一辆黄包车来,车上坐着一位漂亮的年轻小姐,穿一身西洋式的蕾丝长裙,踩着圆头黑皮鞋的脚丫子交错着搭叠在一起,小脸仰着,正闭目享受着秋日的阳光。

      方皎月定睛一看,心中就是一跳,原来这女孩儿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亲妹子——方四小姐方新月。

      方新月直到车停下才睁开眼睛,第一个看见的便是三姐,她兴高采烈了,眸子一弯笑成两弧新月,十分洋派地冲方皎月挥一挥手:“嗨!三姐!”

      然后才是不紧不慢地付钱,下车,两只带着蕾丝手套的手提起裙摆,像个英国贵妇人似的一步步走来,魏骏河不动声色看她一眼,眉一皱,又不动声色扭过头去。

      方皎月却是自然,笑眯眯地同方新月贴了贴脸,又掏出帕子替她擦了脑门上零星的几滴汗,方新月倒不在乎这些,只急急拉着她的手,眨巴着大眼睛问道:“三姐,你好吗?”

      然后不等方皎月回答,她又放眼望向身边那一群男人,方新月一惯眼尖,几秒的功夫,就在包括魏骏乔在内的一干帅气大小伙子中找到了正牌姐夫,魏骏河居高临下地同这位小姨子对视了片刻,听见小丫头念叨了一句洋文,瞧那脸上的笑容,大概不是骂人的话。

      方四小姐挺满意,回头对方皎月笑道:“三姐,你先生居然比我的达令还要高出一截,不过要论模样,还是我的达令好看一些!”

      方皎月疑惑道:“杰森不是回国了吗?”

      方新月立刻露出一副休提的表情,摆摆手道:“早不是他了,现在是弗莱德!”

      方皎月皱一皱眉,“新月,玩可以,但不要过火了。”

      方新月像听到什么无比荒谬的笑话似的,“扑哧”一声乐了,她三两步凑到方皎月耳边,悄声道:“好啦三姐!我们俩啊……是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

      方皎月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论情场上的资历,她确实比方新月更深,方四再胡闹,先前就只一个杰森,她可是连自家小叔的便宜都占过的,当然没有什么立场说别人。

      方新月忽见三姐的脸红了,觉得挺新奇,但也并没多想,兀自挽住她的手,亲亲热热地随着大部队进了门。

      一脚才踏进去,就见门口堵着五六个小孩子,全是雪团似的小脸儿,笑眯眯的,有自家的,也有别家的,挤在一起说了一车的吉祥话,秀儿眼明手快,趁这时便将提前准备好的红包派发出去,小孩子们欢欢喜喜地接了,然后一溜烟都跑了。

      方晟廷站在玄关外,双手悠悠反剪在背后,眼睁睁看着女儿和女婿被簇拥着走了进来,他牵起微笑,精神抖擞着迎了上去,然而他自认是精神了,却消不掉鸦片烟在身上留下的痕迹,脸色苍白,两颊微微下陷,把魏氏夫妇吓了一跳,最后还是方皎月走上前,淡笑道:“爸爸,我来了。”

      方晟廷一向自恋,完全看不出两人脸上的异常,抖了抖身上的绸缎长衫,他先是笑容可掬地看了看女婿,随后才道:“来了就好,快去那边见老太太!”说罢,他歪七扭八地往沙发那边挑一挑眉毛,又绷了一下脸,十分形象地表达了老太太目前的喜怒哀乐。

      方皎月默默点头表示明白,然后带着魏骏河撞枪眼儿去了。

      方公馆很大,一层内外包着大小两个厅堂,大的那个吵吵嚷嚷,早已布好了酒菜,坐满了无数女眷亲戚,而另一个小一点的,则是只装着一个老太太,气氛压抑,和那边大厅好像隔着一道结界似的,让人不敢放松。

      方老太太端坐在沙发上,沙发很软,她老人家几乎陷进小半个身子,然而姿态仍是好的,穿着一套旧式的上袄下裙,还依稀可辨当年大家闺秀的风范。

      魏骏河兴致很高,走得虎虎生风,因为有心想改变老太太对自己的看法,创造一个完美孙女婿的形象,这时就先方皎月一步走到对方跟前儿,殷勤且笑微微地一拱手:“老太太,孙婿给您老人家请安来了。”

      方皎月心知老太太才生过一场气,又素来不认同魏骏河,态度自然不会好,心慌慌的等了片刻,就见老太太扬起眼波,冰冷冷地看了魏骏河一眼,说道:“请安便要有请安的样子,你直愣愣地在我面前站着,算是什么?”

      方皎月暗暗咧了下嘴,想老太太这是让他们行跪礼呢。

      她自然是无所谓的,一家人,要跪要磕头都不成问题,然而魏骏河就不一定了,男儿膝下有黄金,他不光是个男人,还是个丘八,膝底下保不准还埋着金刚钻儿。方皎月小心翼翼朝魏骏河瞥过去,见对方脸上虽还维持着笑模样,然而嘴角却已有些僵硬,是个似笑非笑的状态。

      方晟廷也懵了,陪着笑蹲到老太太面前:“母亲呐,您别看咱家这女婿年纪轻轻,人家可是管着一个师的长官呢,麾下近万个兵,哪能说跪便跪的,这么着吧,让三妞给您磕个头,这也就算礼成了——三妞,别愣着,快跪呀!”

      方皎月点点头,忽然被方老太太一个眼风扫过,她当即膝盖就是一僵,却是跪不下去了——别看老太太疼她这个孙女,那该严厉的时候,可是分毫不讲情面的。

      一万个兵和师长的噱头并没有把方老太太吓住,她是富贵人家出身的小姐,父亲又曾给李鸿章做过军需幕僚,高低贵贱,什么样的人没见过?这时候她谁也不看,却是微微抬高了声音:“团长也好师长也罢,到了我眼里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孙女婿,怎么,我叫我的孙女婿给我磕个头,是难为他了?”

      这话一落,那边嬉闹的那厅忽然就安静下来,挺宽敞的一道门被孩子并女眷们挤得水榭不通,都是一副看戏的表情。

      忽然一个身着深红阴丹士林旗袍的漂亮美妇走了出来,脸是雪白,唇是殷红,虽有些见老,然风韵犹存,正是传说中的二姨太太王晚晴。

      经过无数次长江后浪推前浪后,王晚晴早已由白莲花修炼成一朵带刺的红玫瑰,或者说她本性便是如此,只见她此时袅娜地走来,嘴上笑道,“老太太,您先消消气,今儿可是好日子,断断不能动气的!我看呐,先生说得也有道理,三女婿他毕竟是个师长,别说到了咱方家,就是那何委员长来了,也不必跪的呀!”

      方老太太安安静静听完,忽然冷笑一声,脸没朝着王晚晴,却是直直看向自己的小儿子方晟廷,悠悠道:“晟廷,看你纳的好太太,一个妾室,倒在我面前端起当家主母的架子来了。”

      王晚晴一听,心下当即凉了一半,只觉下不来台。而方晟廷见她说不出什么好话,自己又受了训斥,心情更是糟糕透顶,狠瞪了王晚晴一眼,他抬手朝大厅一指:“去那边好生坐着!我不发话,谁也别过来!”

      王晚晴的脸色当即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红,恼羞成怒地一转身,她已经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了。

      在这方公馆里,谁不把她当半个正牌太太来看?当年方晟廷可是确确实实许了她做前面那位的接班人的,谁料半途杀出个老太太来,对她的身份挑挑拣拣,这不喜那不喜,好歹她也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小姐啊!

      王晚晴总要怀念起在英国的那段时光,方晟廷甜言蜜语,心里眼里可就只有一个她。等一回到北平,就全变了,后来又来到天津,她简直就要不认识对方了,魔怔了似的纳了一房又一房姨太太,新近居然还添了嗜好,一点都没有当初俊美潇洒的影子了。

      王晚晴心里是彻底看不上方晟廷了,只剩下一个有钱,方晟廷也有些看不上她,两人现在是相看两生厌,却又谁也缺不了谁。

      魏骏河一声不吭地看了半天的戏,这会子见房间安静下来,便清一清喉咙,觉得是自己发言陈词的时间了,“嗐”了一声,他笑道:“不就是跪吗,我正想好生给老太太磕个头呢,岳父大人,你们谁也别拦着——”说着,他膝盖一弯,当真就给跪了下去,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就这样矮了一截,仿佛一座山轰然倒塌,看得方晟廷冷汗直往下冒。

      魏骏河又道:“老太太,孙婿家父母没得早,规矩向来也没人教,却是失礼了,现在就给您把这礼补上!”说到这里,他伸手拉了一把神情怔愣的方皎月,夫妻两个齐齐跪成一排,然后当真规规矩矩地给方老太太磕了个头。

      等方皎月稀里糊涂站起来的时候,依旧十分恍惚,忍了再忍,她还是禁不住偷偷看了眼魏骏河,只见丈夫面带微笑,神态自若,磕了一个头后,倒是更加神清气爽了。

      在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包括方老太太。其实话说到半途的时候她便有些后悔,毕竟自己再看不上魏骏河,三丫头都是要跟他老老实实过日子的,没必要因为她一个老婆子的喜好,让三丫头为难。

      要说先前方老太太最看不上魏骏河哪一点,便是他这身份——一个军官,一个丘八,身上无可避免都是要带些匪气的,而人一带了匪气,那便是上不得台面了。可眼下她瞧这魏骏河头脸都收拾得十分干净,西装革履,态度竟也是异常端正,真是再体面不过了,不禁心中又是峰回路转,几乎要把这位孙婿界定为丘八中的文明人。

      而魏骏河趁热打铁,使上素日里在沈将军那里应酬的心力,又在老太太面前叽叽咕咕说了一番热闹好话,方皎月几度想要插言,居然完全融不进去,偷偷弯了弯嘴角,她竟是从没见过魏骏河这副狗腿子的模样。

      方老太太被逗得要笑要不笑,绷着嘴上一眼下一眼地审视孙婿。魏骏河素来眼睛生得黑亮,再加上个子又高大健壮,同家里沉默寡言的方淮卿与四处胡闹的方俊卿都不太一样,浑身散发出是一种蓬勃的,健康的成年男子气息,这气息里带了丝汗味,又带了丝古龙水的味道,鬼使神差地教人安心不已。

      方老太太高兴了,方晟廷自然是大松一口气,同时心中又有些得意,先前他看魏骏河好,无非图他是个有头有脸的军界人物,方便他搞外贸生意时捎带着做些不见光的买卖——从世界各地来的轮船有军人保航,那真是相当的美妙。

      这种理由在老太太和三妞面前自然是说不过去的,不好意思说,讪脸。讪了那么几个月,他今天终于能松一口气,挺直了腰板当一回好爸爸好儿子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群魔乱舞(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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