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染年华》子珮

8、我之于你，是为何物

　　月上树梢的时候，康莲回到了莫府。
　　管家给她开门，看她的眼神还是有些怪异。也不是不敬的眼神。就是那种看着“主人的男宠”的表情，既是客客气气，又带着一丝的同情。

　　康莲无奈，只说已经在外用了膳，便自己走向了书房。虽然内心仍有不小的恐惧，却甘愿“自投罗网”。仿佛是神差鬼使一般，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因为害怕而回来，还是因为内心那贼心不死的期盼……

　　她抱着那堆春宫图的线稿，用肩膀推开了门，又用脚尖把木门关上。

　　“你今晚倒是挺乖。还知道回来。”黑暗的室内，一把低沉的男声从书桌那边传来，把她惊得松开了怀中的东西。借来的那本画册和浓墨勾描的画稿，洒落一地。
　　康莲在恐慌中带着一丝生气，无所适从地看着那个黑影从桌边一路向她走来。莫冉华双手负在身后，已经走到她面前：“你还知道回来，我很满意。只是，不要离潞王府的人太近。而且，不要被我再看到你和其他男人在一起嬉笑。”他已经两次见到她与潞王府上的世子混在一起。每次都让他失去稳重。

　　什么？他竟然派人跟踪她了？她猛然抬头看着他，眼中有些怒意。像是被压抑久了，不小心露出了自己的情绪。其实，这也是她应有的情绪。她本来应该愤怒、死命挣脱的。

　　四目相对，他捕捉到她一瞬间的怒容。虽然下一瞬间她已经恢复了平静的神情，莫冉华却不由得剑眉一皱。他误会了，他以为这丝愤怒是因为她真的和潞王的世子有私情……
　　莫冉华低头一看，竟然发现洒落在地上的是春-宫-图。她好大的胆，竟然和朱穆逸在一起时画这些东西。他弯腰把地上的线稿捡起来，问：“这是什么东西？”语气中是掩藏不住的怒气。
　　康莲也知道他误会了，连忙道：“这是总管交代的任务，是三公主出嫁时要备的……我也没有画过这样的东西，所以就找了一本来临摹……”她颤颤巍巍地解释道。
　　还好，他也相信了她的话，长呼一口气，却平息不了自己的心情。毕竟，她竟然和别的男人一起看过这样的东西。一张张翻看着那让人脸红耳赤的图画，莫冉华突然间把那叠草稿扔回地上，打横抱起了康莲。

　　“莫、莫冉华！放我下来……”她挣扎了一下，明显有些底气不足。她有什么资格阻止他对她所作的一切呢？于是只能停住扭动的腰肢和乱甩的手脚，任由他把自己重重地扔在床上。

　　她摔在被褥上，虽然不痛，却由于突然的失重轻呼了一声。
　　“这么不愿意吗？”莫冉华一手扼住她的手腕，一手掐住了她的下巴，强迫地抬起她的头，望进她惊慌失措的眼神中：“难道只是如你所说的，只是在血债肉-偿？你内心就没有一丝一点不切实际的期盼吗？”
　　“不切、不切实际的……期盼？”康莲眼中溢出泪水，模糊了眼前的他。

　　呵，不切实际的期盼，多着呢。
　　没重遇到他之前，期盼他仍好好活着；在宫中的荷花池遇到了他，又期盼他是为寻找她而来，期盼他已经能够原谅康家，期盼他不提往事，期盼他仍爱着她……
　　多么的……不切实际呢。

　　她觉得自己被莫冉华看穿了心思。低着头，任由他的手在她手腕上、下颚上掐出瘀痕，忍受着一切悲痛，却又像是反抗般，说道：“我对你，没有期盼。”
　　一句“没有期盼”，就像是一盘寒天里的冷水直直地浇到了他头上，却也让他的怒火烧得更旺。“很、很好……”他说道，努力地压下心中的悲伤，“如果有，就让我把这线希望撕破吧。”
　　他说着，伸手扯开了她的腰带。

　　莫冉华的手由于在北疆常年持剑，掌中磨出了粗糙的茧。他这次却故意轻柔地抚上她的皮肤，感受着她的颤抖。薄唇贴着她的脸，伸出舌尖在她嫩滑的皮肤上撩动。

　　那句“我对你，没有期盼”也让他很难受。可是转头一想，反正她已经在他身边了，这么真实的存在，而且，她无法逃脱。他压下心中的种种想法，只想好好地感受她的存在。
　　不知是悲伤还是沉迷，让他所有的动作都是极尽的温柔。

　　*
　　晚风吹动了轻纱床帘。
　　康莲半夜醒来，发现自己被莫冉华圈在怀中。他的手臂垫在她的腰下，有些硌人。她却不敢移动半分，只是睁着眼睛，默默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

　　依然是那一双浓密的剑眉，眉头舒展。眉下的双目此刻轻轻合着，睡得一脸安然。只因有她在怀罢了。
　　难道只有在熟睡之后，他们才能平静地相对吗？康莲觉得，只要这一双眼一睁开，她便又要陷入他那莫名其妙的情绪中。他看着她的眼神，很复杂。

　　从前，她总能看清他的眼神，情绪像黑夜中的星辰，无处可躲。如今，他的眼中总蒙上一层迷雾，辨不出爱恨。
　　可蒙上迷雾的，又何止是眼睛？
　　心也好，回忆也好，已经是灰蒙蒙一片。

　　她带着哀伤，继续端详着他。
　　他的皮肤比以往粗糙，比以往要黑了许多。怕是北疆的风沙磨砺出来的吧？
　　他的胸膛上，右臂上都有触目惊心的伤疤。有箭伤，有刀伤，有烧伤……即使已经只是一处肤色深浅不一的凹凸，没有痛感。但她却依然能想象到它们在新伤时的模样——必定是血肉模糊的吧？
　　这些年，莫冉华究竟遇到了多少的苦难？是什么支持他活着从北疆的战场上回来的？康莲顿时觉得有些心痛。与他的遭遇相比，侥幸逃出那场冤狱的她实在应该为了自己的幸运向他“赔偿”。

　　可如今，他们这样的关系，算是什么？身体贴得这么紧，有着好几次亲密的关系，可他们的内心却偏偏没有办法好好沟通。
　　康莲想，她对他来说，难道真的只是一个玩物？一个仇恨的抵偿品？

　　两个人都如此倔强。都以为自己已经把自己的身价放低，以为自己已经把心思表露了出来。却不知在往事压迫下，这样的小心翼翼会把所有的感情盖住，看不清对方……以为一旦表露出最真实的想念就会被对方嫌弃，以为眼前人已经不是六年前深爱自己的人……

　　她不敢挪动半分。闭上眼睛，却无法入眠。
　　就这么僵持着吧。

　　*
　　早上，康莲穿好官府急急地赶进宫中。
　　因为身边莫冉华不起床，她也一直装睡。谁知等他离开了房间时，已到了她要回仁智殿复命的时辰。
　　她整理着腰带，走过莫府的大厅，却看见莫冉华和一位客人坐在案榻的两边，像在商议着什么。那个客人是一个年约三十的男子，一身粗布素服，看着穿着七品官服的康莲穿过客厅，是一脸的疑惑。莫冉华也看着她，眼神不冷不热。康莲识相地加急了脚步，消失在门外。

　　“莫将军，”那个男子问道：“那是？”
　　“那是一个宫廷画师，住在我府上只是为了协助记录边疆地势。”他答道，即使对着多年的好友也刻意隐瞒，“今天是许慎兄你调回京师的好日子，我这个先来者，今晚替你洗洗尘。”

　　这个男子名叫许慎，在北疆的沙宁州做了十年的知府。沙宁州是贫瘠之地，常年处于明朝军队和北蒙古流寇的战线当中。许慎当年是以举人的身份被调配过去做文官的。倒也把这个边疆的大州治理得井井有条，结识了常年驻守北疆的莫冉华。
　　这次也是因为机缘巧合，许慎紧随在莫冉华后面被一道圣旨从北疆调派回京，官阶升到了正三品，是朝中新上任的督察院御史。

　　“冉华，”许慎直呼他的名字，问道：“你还在查着莫家当年的冤案吗？”他是知道他的遭遇的。
　　“是的。”莫冉华答道，坚定地看着许慎。

　　他摇摇头，说道：“又何苦呢，在你被发配到边疆后，皇上圣明，就已经替莫家翻了案了，只是你不愿回去，才一直镇守在北疆。”往事唏嘘。那样一个风沙扑面的荒凉之地，实在不是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少年眷恋的地方。“不过也好，还让你一路坐上了将军之位。哈，现在官职还比我高。”许慎像是开玩笑般说道，与莫冉华相识五年，他知道他这些年来的奋斗就是为了爬上更高的位置，以便翻查莫家当年的文字狱。

　　“京师，也没有想象中好。”莫冉华说道，“满朝文武分党结派，奸臣佞党当道。皇上又偏偏放手政事不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刚进朝不久，他便看清了当今的形势。
　　“先不说这些。”许慎偏不想听这些烦乱的政事，扯开话题说道：“话说，我的三儿子都快满一岁了。莫将军你倒是什么时候娶妻生子，好和我做个儿女亲家？”
　　莫冉华笑而不语，却掩不住笑容敛去后的一脸冷峻。

　　“怎么？还在找你当年无故失踪的未过门妻子？”许慎是知道这事的，也直白地问起来。
　　莫冉华垂下了眼眸，冷冷地说：“是的。不过，还没有找到。”

　　他说了谎，却也不全是谎话。
　　虽然，他是找到了她的人，但却找不到她和他原来的心。

　　曾经日思夜想，如今却彼此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