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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浅墨轻描,乱世浮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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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尖轻触水面,一朵朵墨花在白瓷笔洗里绽放,又渐渐在清水中晕染开来。墨迹蔓延到洁白的内壁上。
拿笔的人聚精会神,按着记忆描绘着昨日曾经作过的画。纤手转动笔杆,在素纸上拖出北疆险峻山峰的轮廓。水墨沿着笔尖化开,顺着山势攀沿,劈出了断崖,又把岩石风化,碎成了一大片荒凉的戈壁和沙漠。
花青、褚石、藤黄、朱砂、胭脂、石青、酞青蓝,染出了落日长河,染出了奇山险石,染出了雄鹰青松。
康莲一笔一画,在线稿上扫上色彩。是否,在遥远北疆真的会有这样瑰丽的景色?而莫冉华,在这个地方,在这绵延了数百公里远方的路途上,他遇见了多少的战役,沾染上多少的风尘?她用尽全力来平静自己的心绪。
最后,她翻查着宗卷,按照记录小心翼翼地写上每一处地名。
把小号的狼毫放在笔架上,看着这卷五尺长的《大明北疆图》,康莲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以袖子轻轻拭去额上的细汗。
终于,画好了。却依然一片茫然。
究竟她和他,什么时候能好?
*
这夜莫冉华没有再找她,康莲在书房的隔间就寝。
她睡得极其的不安稳。无乱是背后的回忆还是眼前的黑暗,都让她胆颤心惊。
一大清早,她换上了枣红色的官服,束起头发,戴上乌纱,抱着那卷画轴,跟在莫冉华身后一路进了宫门。他走得有些快,她紧紧跟在后面。不敢接近他,也不敢落下。康莲第一次觉得回廊千转让人目眩,飞檐高瓦压得她透不过气。
终于两人停在了御书房门口。
“皇上已经在里面等着了。”孙公公接过了康莲手上的画卷,示意门边的锦衣卫推开御书房的门。
室内珠帘挂檐,檀香满室,皇帝穿着常服正坐在榻上。
五尺的《大明北疆图》摊开在案几上,皇上细细看着,先是称赞了康莲画风,而后又向莫冉华问了一些细碎的问题。玉玺带着朱红的印泥在画卷的一侧印下,皇上又兴致勃勃地题了字。
“康莲,你先把这卷轴带回仁智殿,再临摹三份,存好,供文武百官取阅。”皇上下令道。康莲只好应了一声,上前去把画轴卷好。估计皇上和莫将军还有要谈论的事情。
她有些庆幸可以暂时脱离莫冉华。但走过他身边的时候,那严峻的眼神在提醒着她要好自为之……
*
“啊!康莲啊,你总算回来了!”回到仁智殿,第一个扑出来迎接她的是宫廷画师的总管,陆大人。他手中拿着数支画笔,花白的胡子上还沾着墨,看起来甚是狼狈。一见到康莲,就像见到失散多年的故人一般:“康莲!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陆总管?”她有些受宠若惊的模样。
陆总管拉着她的衣袖把她带进了殿中:“快快快……”
康莲有些惊奇地看着他,看着殿内的揉皱了的废纸堆了一地。看来她走了几天,大家的活没有少干。同僚伏在案几上,低头作画。王画师甚至是一边用左手研墨,一边用右手提笔描线。
“最近有一批新的妃嫔进宫了,恰逢皇上的三公主要出嫁,大皇子又要娶侧妃。各种的美人画像,吉祥如意图,百子千孙图,嫁妆、器皿的设计图纸等等的任务催得我们气都来不及顺好啊!”陆总管说着,从自己的案几上那重重的画稿之下翻出了一张列表,他用笔杆敲着桌上的砚台喊道:“观音送子图谁在画?”
“在我这里!还没有上色呢!”王画师应到。
“那宫廷仕女像呢?”
“描了三幅!还差九幅呢!”另一个人答道,手上仍在挥笔细描。
“那梅兰竹菊一套四件的屏风画?谁的任务!”
“就画了一幅寒梅……”
……
康莲抱着那画卷环顾着四周,看着他们这么紧张,她却不由得微笑了起来。她喜欢这样的气氛,感觉像是回到了原来的生活当中,一时间忘记莫冉华这个人……
可是,很快她就笑不下去了。
陆总管喊道:“康莲!那十幅作为三公主嫁妆的《春宫图》就交给你来画了!”
“啊?”她呆在原地,一脸不情愿,却惹来同僚们的一阵捉弄:“康莲你捡到啦,我手头上还有其他事,想画那个都没有机会呢,嘻嘻。”
“可、可是我没有画过那样的东西啊!”康莲急急地追着陆总管说道。
“凡事总有第一次,更何况你的画工我相信得很!”陆总管扒出数卷熟宣纸,递给了康莲:“画细致点!准时交差!”
“喂……我、我……”康莲还想说些什么,可是陆总管已经埋头在他的案几上了。环顾四周,确实也没有人有那个空闲去理会她。
*
午后的长安街上,还是那样热闹。
天气还不算太热,初夏的阳光总能给人一种充满希望的感觉。各种纸伞、绢扇已经摆满了街头的小摊,卖布的商人也在铺里扯着一匹匹流光溢彩的绸缎向顾客介绍,茶肆里也多了人在闲聊歇息。
只有一个身型纤细的穿着官服的“男子”愁眉苦脸地走在街上,怀中抱着宣纸,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那三份《大明北疆图》她倒是一上午就能画好了,但是陆总管交代的那个任务却让她措手不及。
虽说,因为莫冉华,她已不是清白之身了……但是她一个姑娘家确实没有看过所谓的《春宫图》,更不要说画了。怎知这次却被分配到画这些东西。本想到长安街上的书摊看看有没有前人的画本……但她找了半天都没有找到,小贩问:“官人你要找些什么书?”她又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
正是一筹莫展之时,头顶上传来一声欣喜的呼唤:“莲弟!”
她抬头一看,茶肆二楼的栏杆上探出一张灿烂的笑脸:正是她的“义兄”,朱穆逸。
“你先站住等我下来!”他说罢,就闪回了楼中。接着康莲看到他快步地走下了楼梯,急急地奔到街上,站在她面前:“莲弟,我们真有缘分。想不到才隔了三天,又见到你了。”他摇着扇子,清风徐来。
康莲看出他还是穿着三天前的衣服,便微笑着道:“看来世子还在‘离家出走’啊。”
朱穆逸把折扇一收,有些不悦:“你可好!我唤你一声‘莲弟’,你却喊我‘世子’,我生气了。”他转过身,侧眼看着还在嬉笑的康莲。
“话说,莲弟你抱着一堆宣纸走在街上要去干什么?”他的生气,从来没有超过半炷香的时间。他伸手替她拿起了那堆宣纸:“我陪你一起啊。”
康莲突然意识到,这家伙应该能拿到那东西……所以就和他说了自己要画什么……
“哈哈。想不到做个宫廷画师还真有趣呢。”他笑着说:“不过我比较诧异,你一个过了双十年华的大男人,竟然没几份收藏?也没有看过《春宫图》?”他摇摇头摆出了一副“康莲弟你白活了这么久”的样子。
终于,康莲和朱穆逸在一间茶肆的二楼靠着栏杆坐了下来。
茶桌上铺着宣纸,摆好了笔墨纸砚。康莲正在脸红耳赤地看着手中的画卷。那是朱穆逸在嫣红楼借出来的。本来他还想直接带着康莲去嫣红楼喝酒,但奈何人家青楼下午还没有开门迎客……
康莲提笔勾线,手上是定了,但是脸上耳根都红了。
朱穆逸喝着茶,神情挑衅地看着康莲落笔。却被她转个身挡住画面:“穆逸兄,你别看!”
“有什么没有看过啊,真是的。”他喝了一口龙井,嬉笑地看着趴在宣纸上的康莲,突然诡异地紧紧盯着她的耳垂:“莲弟?你怎么有耳洞?”他还伸手摸了一下她已经红透了的耳垂。
“因为小时候我娘怕我养不大,就给我打了耳洞。那是我家乡的习俗,说是男孩子矜贵,容易被鬼差勾魂。打了耳洞装成姑娘就能把鬼差骗过去。”这样的借口她不知道用了多少遍。
“哦,是这样啊?”朱穆逸恍然大悟的样子,却又继续调-戏她:“说实话,你娘做得够彻底的。嘻嘻,莲弟你的名字也很像姑娘家的。”
“那倒不是我娘起的名字。”她停下了画笔,“那是我爹给我的名字。听我娘说,我出生时我爹还在挚友家中赏花,下人来通传的时候只说了‘大小平安’,他就激动得连我是男孩还是女孩都没有听清楚,就指着塘中那白色的莲花给我起了名字……”想起来,不由得温婉一笑。勾起了回忆,再想到后来发生的事却感觉有些苦涩。穆逸也突然觉得气氛有些怪异,只能撑着下颚,地看着呆呆拿着画笔的康莲,不言语。
康莲尝试转移话题:“说起名字,还是穆逸兄的名字好,‘形穆穆以浸远兮,离人群而遁逸’,出自《楚辞》。真是洒脱不羁,遗世独立。是令尊潞王爷给你起的名字吧?”她看着他,他却微笑着低下头,伸手去取桌上的白瓷杯,说道:“那是我娘取的名字……”
“穆逸兄,令堂真是个才女呢!”康莲叹道,她放下笔,有些兴奋地说:“那么你妹妹思兰郡主的名字也是令堂起的吧?出自《楚辞》的哪一句呢?貌似楚辞里面很多描写香草的呢……”
她还在专注地琢磨着是哪一句。穆逸拨着茶杯里的碧绿茶叶,淡淡地说:“‘思兰’,倒是我爹起的名字,取了我娘亲名字里的‘兰’字。因为思兰出生不到三天,我娘就过世了……”
康莲很少看到他一脸的低落模样,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可是那句“对不起”还没有说出口,就被在楼梯口出现的两个佩刀侍卫打断。
“世子,请跟我们回去。”他们跪在朱穆逸面前。终于找到了这个玩世不恭的世子,回去复命。
康莲静静地坐着,侧头看着身边的那个男子还在淡定地喝着茶,一言不发。终于他放下了茶杯,对康莲说了一句:“莲弟,下次再聚吧。”一扬衣袖,绕过那两个侍卫,下了楼梯。那两个侍卫在后面急急跟着。
她趴在栏杆上,看着穆逸的身影穿过熙攘的长安街,后面紧紧跟着一堆侍卫。
看上去很有气势,实际上他是被押送的囚犯。康莲觉得他活得真累。身为世子,却偏偏人如其名一般,不愿随世入流。
直到大街上被他引起的混乱平静了下来,康莲才又转过身,对着面前的一堆图像,揉额苦笑。
她又会被自己的命运“押送”去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