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挥袖无情，生死相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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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多大的执念才能把一份感情转化成歇斯底里的挽留？
康莲不知道。
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回想起那个冰棺中的美人，回想起潞王的痴迷神情，陷入了黑夜的深思中。她虽是害怕——毕竟她没有给一个死人画过画像，但是还是决定要替那个在冰棺里躺了十几年的余兰留下一幅倩影。
她搂着被子，紧紧闭着眼，强迫自己入眠，却继续陷入无止境的思考中。
原来，凄酸苦楚在生离死别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
第二天，潞王府的人果真在门口侯着。
康莲穿着一身素服以表示对逝者的尊重。她抱着自己惯用的文房四宝坐上了轿子。一路上，她都在平复自己的心情：不要怕，不要怕，那只是个死去的可怜女子……
那是个即使死去也被苦苦纠缠着、不得安息的女子。
*
案几摆在石棺前方，文房四宝都配备在旁。侍卫在门外守着。
墓室很寒冷，还好潞王府的人给她准备了外袍。她秉着烛台靠近了那个石棺。石棺中的人仿佛只是轻轻合上了眼睛，沉睡得安稳。
康莲也不知哪里来这么大的胆子，竟然细细端详了好一会儿。
她就是朱穆逸过世的娘亲吧，母子两眉目间十分相像。峨眉淡扫，唇上点着淡淡的胭脂，长长的睫毛在脸庞上留下阴翳。她若是笑起来，也必然是和朱穆逸一样带着深深的酒窝吧？
这么想来，康莲心中的惧怕退去了不少。哈了口热气在手上，搓了搓手掌，开始在寒冷的墓室中铺纸研墨。观察她的脸形五官，考量她生前的神态，笔尖轻醮浓墨，落笔在画面上。
要画出一个自己不认识的女子的形态已经很困难，更何况面对的是一具冰冷的身躯？
可能是太费神了。
画了一大半，她突然觉得胃里泛酸。急急地放下笔，捂住嘴干呕了几下，没有吐出任何东西。可是反胃的感觉继续涌上胸口。她觉得不能在逝者的墓室之中呕吐，便急急地跑上石梯，出了地下室。
守着门口的侍卫见她神色不好：“画师？你去哪里？”
她皱着眉头，摆摆手，甩开步子跑向偏僻的地方。那些侍卫只以为她是人有三急，没有跟上去。
康莲一路小跑，撞出假山丛，拐进一个僻静的小院。她扶着走廊的石柱，在墙角边又干呕了起来。难道是午膳时吃错了东西吗？
她直起腰来，平顺了自己的气息，才猛然发觉已经到了日落西山的时辰。明天的这个时候，她应该已经出了城门……
举袖拭擦嘴角，四处张望，康莲才发觉自己像是迷了路。各处的庭院几乎都一个模样，她也不急，只想着慢慢踱步回去继续作画。
可是天色渐黑，却依旧是走不到后院的那处假山，她才终于觉得着急。
“这是王爷的安排，好好办。”
回廊的转角处传来一把公公的声音，那尖利的声线让康莲觉得有些恶心。不过听上去该是潞王府的下人，康莲想上前问路，却被下一句话扯住了脚步。
另一个比较年轻的声音迟疑地传来：“莫冉华将军不是要娶思兰郡主了么？为什么我们主子还要赐他这么一壶鹤顶红？”
康莲猛然伫立在转角处，又退后了几步。
“这事轮得到我们管么？反正你去莫府送了这酒就是了。”那声音顿了一下，“今晚莫府有宴会，主子推脱了，如今送去一壶酒表示同乐之情也算是顺理成章，再加上皇上赐的姻亲关系，没有人会料到这酒里有毒的……”
那个年轻的声音回答道：“是。”
脚步声向康莲的方向逼近。
康莲想着他们的对话内容，额上冒出了细汗。看着回廊地上印出的影子在逐渐伸长，她竟然慌得迈不开脚步。
他们的脚尖出现视线中的一瞬间，康莲被人往旁边的房门中一扯，正要发出喊声的嘴巴被牢牢捂住。
那人扯着她闪到了门后。康莲喘过气来，转身看见朱思兰带着一脸惊恐的神情，把食指按在嘴唇上，示意她不要出声。
门外的脚步声渐远，朱思兰才渐渐舒了口气，皱眉看着康莲。
她今日闲来无事逛到了这个僻静的小院子里，忽然听到了潞王府的管家和下人在商讨着什么，她便躲在窗沿下惊心地听着。心里正忐忑地盘算着怎么办，谁知转头便看见康莲呆呆地站在门边，一脸愕然的神情，眼看就要被发现了。
她眼明手快地把康莲拽进了房中。
朱思兰来不及问康莲为什么在潞王府出现，而想必康莲也听见了刚才的事：她的父王要杀她未来的夫君。她拽着康莲的衣袖急促地问：“怎么办？父王为什么要杀莫将军啊？”她轻轻跺着脚，圆眼中急出了汪汪泪水。
康莲本来还在震惊之中，可是眼前那个未谙世事的少女比她还慌乱。她故作镇定地对朱思兰说：“你带我出潞王府，我去通知莫冉华。”
朱思兰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康莲，点了点头。她知道这样算是违抗了自己的父王，她不明白这件事有多么的复杂，她来不及去细想，她只是不希望莫冉华有事……
她把康莲带到了侧门，遣开了门边的侍卫。
康莲急急地跨出了门外，回头看着朱思兰，不知道该说什么。
朱思兰也愣了一下，好像才回想起康莲的身份。她垂眸说道：“你一定要救他。”
门被她迅速合上。
*
长安街上人影寂寂，只有路边的灯在乍暖还寒的春风中发出微弱的光。
一个素色的身影奔跑在夜色之中，束着头发的青色发带向后飞扬。
潞王府离将军府不近。而她没跑几步就觉得精疲力竭，只听见自己在风中急促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还是忍不住喉咙的干燥，康莲停了下来，扶着街边的墙干咳。刚才在潞王府怎么吐也吐不出来，如今咳着咳着她竟然弯下腰开始呕吐。翻江倒海的感觉，虽是难受，可是她喘着气想到了更可怕的事情。轻轻抚上了自己的小腹，康莲自言自语道：“不可能的。”
抬头看，星辰已经渐起。她扬起衣摆，又再向莫府的方向跑了去。
她哭了。眼角的眼泪被风吹得向后横飞。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哭，是害怕吗？是心急吗？
她只是想起了六年前，她也曾这么歇斯底里地在扬州城的黑夜中狂奔过……
那时的夜色比现在还黑。那时她只有十六岁。提着裙摆，带着满心的惊慌，顾不得头上发钗滑落，也顾不得在街上摔倒，一路跑向扬州的莫府……
她现在回想起来。那个十六岁的康莲该有多无助？背后是被官兵捉起来的爹娘，眼前却是一片狼藉的莫府。那滴着血的莲花还时时在梦魇中让她不得安宁。
必须要跑得再快一点才行。
这次她必须来得及去见他！去救他！
上次这么一别就是六年，这次一别不知道会不会是隔世才能再见……
康莲丝毫不敢停歇，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到了莫府的大门。
“康、康公子？”莫府的管家见了她如此匆忙的模样，连忙下台阶扶住了她：“康公子怎么来了？……”一个月前，就在这莫府门口，康莲和莫冉华闹得很僵，管家还以为康莲不会再出现在莫府上。
“莫……咳咳……我要见莫冉华！”她抬脚，差点跨不过门槛。
管家拽着她的手把她扶住：“唉，将军和一些朝中的官员在宴客厅呢……喂喂，康公子你要这样子闯进去么？”
康莲已经甩开了他，向宴客厅跑去。
*
站在门口，听着厅中的觥筹交错之声，她才猛然发觉自己根本没有做好再去见他的准备。
可是双手已经推开了木门。
霎那间，惊愕。
莫冉华举着的酒杯停在了空中，他定眼看着门外的那个身影。魂思梦萦的那个人，竟然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他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只能又缓缓地把手中的酒杯放下，不动声色地把溅在手上的酒往桌布上抹了抹。
康莲，你舍得回来了吗？
可知你那天的一句“恨”，还时常从耳朵钻进心脏中。
还好，她终究是回来了。莫冉华便再不能允许她逃了去。
赐座，入席。
她警惕地扫视周围。那些官员看着她走向莫冉华，脸上带着嬉笑的神情——看来潞王府的下人还没有带毒酒来。她坐在莫冉华旁边，却不敢对上他的目光。终于忍不住稍稍瞄了他一眼，却撞进了他带着侵略和占有的眼神中。
她蹙眉，扭头不看他。
今晚，她贸然闯了进来，像是有什么事要和他说。莫冉华侧头看着她，等着她开口。她是要说舍不得他吗？还是来告别的？全然不知她此次回来是为了他的安危。
不知所谓。
她在他身边坐立不安，在等着时机和他说话。可是他却这样子看着她。那气势让康莲很不自在，很想逃离。
于是那些文官一起哄，康莲就走到堂中扬袖唱起了戏曲。莫冉华在心里暗骂道：不知所谓。
她挥袖弄影，心里思寻着如今的处境。
就算她告诉莫冉华说潞王要赐毒酒给他，那又怎样？且不说他会不会相信她的话。而那未来岳父、皇上的亲弟赐的酒，他是一定要喝下去的。场上还有潞王一党的官员，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其他事情。
康莲本应是完全不知道今晚的事情的。若她不是在潞王府中无意听到那些下人的话，她如今该是已经在家中收拾衣服，静静等待着明天逃出京师。可是，就像是神差鬼使一般，她陷入了这场风波当中。
因为“莫冉华”这三字，因为心中刻着的过往，因为那根本剪不断理不清的情愫……她一路飞奔回他身边。
她是意料不到的。
还以为就这样把他摆在最深的角落里，在躲开的岁月中用尘土做掩藏，这份感情就会逐渐风化，与爱恨情仇消散在过往……
可是，那毕竟是有生以来的记忆。和他甜蜜度过的前十六年，没有一天不见到他；没有他在的这六年，没有一天不曾想起他。原来，她有生之年都未曾离开过他啊。
康莲转身，嘴角勾起，仿佛在嗤笑自己。
她直直地望向莫冉华。
……
那公公捧着酒壶在她面前经过，她一时心急，夺去了那托盘上的毒酒。
一个可怕的想法闪过了她的脑海。
她其实不想回扬州。此刻捧着这壶参了鹤顶红的酒，她竟然觉得把这壶酒喝尽会比离开京师要简单得多……
也好，把欠他的也一并还了。
*
直到康莲在众目睽睽之下把酒灌进自己的喉中，莫冉华才发觉不对劲。
看着她苍白的笑容，看着她摇摇晃晃的身躯。一阵无法抵抗的恐怖感觉溢上心头，他失去了以往的镇定。
终于在她倒在地上的那一刻，他听到世界崩塌的声音。
“康莲！”他嘶喊了一声，跳过面前的横桌，拨开那躁动的人群，跪倒在她身边。
慌。
从来没有过的慌。
把眉头紧皱的她从地上拉起，谁知却扯动了她的身躯，她隐忍不住的一腔鲜血喷在了他身上。
挂着血滴的睫毛轻轻颤动，她微微张嘴，痛苦地轻哼了一声。
她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不顾一切地把她揽入怀中，颤抖的手捧起了她的脸。康莲眼睛紧闭，血丝不断从她的嘴角滑下。
哪怕是再看他一眼，再说一句话也好啊。
“康莲！睁开眼睛！”莫冉华喊道。急躁中带着命令的意味。
莫冉华在喊她呢。康莲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翻腾，而莫冉华把她紧紧箍住，力度让她发痛。
勉强地睁开眼，只见到他模糊的轮廓。
“康莲！睁开眼睛！”
他生气时的语气就是这样子的。他又生气了吗？是为什么生气呢？还是因为六年前她的逃走吗？还是因为一个月前她又逃走了？这么说来，自己真是欠了他很多很多呢……
不过……
也到此为止了吧？
“莫冉华，这下，我们扯平了。”
她平静地吐出了这么一句话。闭上了眼睛。
隐约听到他在唤她“莲儿”。轻柔地，悲痛地……
隐约感觉到他把她抱了起来。她无力地枕在他胸膛上，听见了他的心跳……
康莲好想再睁开眼睛，再看看他。
可是腹部的疼痛又把她拽回了黑暗中。
如果再一次回到六年前那个下着暴雨的扬州，她一定不会走的。即使要被囚在牢狱中，也要与他在一起……不，那晚从戏院出来的时候，她就应该拽着他的手，要他送她回家。或者是一个月前，在莫府门口，她就不应该说出那样让他心寒的话。她该是直接和他说明自己的心，求他抛却一切与她在一起。哪怕他是拒绝了，那她也起码算是争取过……
而不是像现在一样，把刻骨铭心的爱意和割喉而过的毒酒都用自己的身体挡住。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既然不能在一起，那么原来她一直等的都是一个句号、一次正式的离别而已。
莫冉华，来生再见。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挥袖无情，生死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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