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言如利剑，覆水难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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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莲从昏睡中醒来。噩梦中的暴雨仍在耳边响着。
是真的下雨了。
黑夜中，无情雨还在拍着门窗。她尚在迷迷糊糊地思索着自己到底身在何处。
是在牢狱？在京师？还是在暴雨中的马车上？只怪梦太逼真……因为，那毕竟是真实经历过的噩梦。
头很痛，不知道是因为五石散还是因为这噩梦。
她的眼角还挂着泪痕，枕头已经斑驳，却发觉有一只手紧紧圈着她的腰。
不敢转身，不敢移动一丝一毫，只是看着上面床帐，在仔细回想发生了什么事。只是隐约记得在嫣红楼和那徐金仕起了争执，后来被拖上了马车……想到这里，她紧张地抓住了自己的衣襟。
这一丝动静扰醒了揽着她的莫冉华。
他轻轻问道：“你醒了？”柔和得仿佛在确认她是否仍在睡梦中。
康莲没有说话。感觉到她不稳的呼吸，看见她在黑暗中颤动的睫毛，莫冉华知道她清醒了过来。也知道她开始陷入对他的恐惧中。
大手轻轻抚上了她的脸庞，还摸到了未干的泪痕。
他说：“继续睡吧，才刚刚入夜。”
康莲把他的话当作命令，闭上了眼睛。
一夜无眠。
*
初夏暴雨后的清晨，潮湿之气挥之不去。
丝被也被水汽粘附着，贴在皮肤上，让假寐的人不胜厌烦。
“我已吩咐管家备了热水和浴桶，你若是醒来，可以在房中洗沐一下。”坐在床边的莫冉华分明知道她醒着。
康莲只能放弃了装睡，睁开眼睛，在床上半坐起来。莫冉华今天看她的眼神有些深意。好像没有了那些许故意为之的冰冷。而且，有些像六年前的他……
她很混乱，想等他告诉她发生过什么事。然而那人却仿佛是陷入了自己的沉思中，只是看着她的双眼，兀自出神。
康莲耐不住这湿腻的气氛，说道：“我记得，我昨晚是在嫣红楼的……”
“那是前晚。”他回答道，“前晚在嫣红楼，你喝了徐金仕给你的掺了五石散的酒，他掳你回去的途中，被我截住。”简单的解释，平静的语气，一切都在安抚着她。其实，他也是询问过嫣红楼的老鸨才知道这件事情怎么发生的。昨天嫣红楼的老板娘在向他描述经过时，他一直黑着脸，吓得那嫣姨一边说一边结巴。
康莲细想一下，也逐渐地记起一些片段。想起马车里那徐金仕的面孔，让她再次心惊。若不是莫冉华来得及时，她如今该是处于什么境地啊！
“谢谢你。”她低声说，好像又欠了他一番债。
“以后，少惹事。”他说道，旋即想起了她脸上被徐金仕掴出的掌伤：“脸还痛吗？”他伸出手，想抚摸她依然微肿的右脸。指尖却在轻触到的一瞬后被康莲转头躲开，这只是她最自然的反应。
见他的手尴尬地停在她眼前，又无奈地垂下，她支支吾吾地说道：“不、不痛了。自然就会好的……”她低头，却看见自己的手上有几道划痕。她疑惑，却全然忘却自己服了五石散后的迷乱，只当是昨晚在马车上挣扎时留下的伤口。
莫冉华不知道说什么好，见她低头在看手上的伤口，不由得伸手轻轻搭在她的小手上。康莲这时才发觉，莫冉华的右掌缠着白纱布。她正思寻着要不要开口问他是如何弄伤的，他却拿开了手，离开了床边，走出了房门。
康莲看着他消失在门边的背影，发呆许久，才下了床。
*
半个时辰之后，康莲满腹忧虑地走进了皇宫的东华门。
且不说找不见从锦屏处讨来的三包防胎药，还得思虑怎么向总管解释自己消失了一整天的原因。而且她的右脸还明显地微肿着，只能低着头躲开迎面走来的一群小太监。
她全然不知“康莲被徐金仕意图掳走”这件事已经从长安大街传遍了满朝上下。市井小民又把莫将军如何英勇地挡住马车把徐恶人打倒在地、如何含情脉脉地救下他的“分桃之交”的场景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
康莲只觉得仁智殿的同僚看着她的眼神有些古怪。猛然转过身去想捕捉那些目光，那些画师又迅速低头，装作在忙自己的活儿。
康莲挠着头，回到了自己的画案上。她从背后的小箩筐里拿出那沓春宫图的线稿，准备上色。
可毕竟这些画让她一个女子人家觉得十分难为情，康莲就像是做着什么鼠窃狗盗的事，举着衣袖挡住画纸，低着头鬼鬼祟祟地落笔。她一边画着，还不忘时刻抬头警惕着四周走动的同僚，十分滑稽。
总管却已经冷不防地站在她的背后，开口说：“康莲，你画得挺细致啊。”
康莲吓了一跳，脸马上红了起来：“过、过奖了……”
此时，总管在她耳边压低声音说：“你的事情，其实大家都知道了。而且仁智殿的所有同僚都很关心你。”他并没有调侃的意思，而是发自真心的关怀。
康莲僵在那里，不知道如何回应。总管大人拍了拍她的肩膀，继续说道：“我听说，今天在朝堂上，那徐金仕出事了，被人联名参了一本，说他私吞军粮，而且证据确凿。那人本来就作恶多端，也算是多行不义必自毙了。私吞军粮，视同叛国，自古以来判的都是死罪啊……所以，康莲你就宽心一点吧，皇上和上天都给你报仇了。”
康莲却也不觉得宽慰了多少，只是想着：徐金仕是因自身不正才受此报应，又与她何干呢？说来，她也只不过是受了那人一巴掌而已，因为莫冉华的中途杀出，徐金仕也没有能对她做什么。
只不过，在嫣红楼的事才过了两天，这徐金仕就被抄家问斩了。这时间还真是太巧合。
巧合得让人觉得：徐金仕是因为对康画师的不轨，得罪了康画师背后的某人，而遭到了报复……
傍晚，康莲在仁智殿整理完因暴雨受潮的画卷后才走出宫门。
在城西的大街上，却是人头涌动。一架囚车在路中央缓缓行进，车上那人正是徐金仕，今早上朝前他怎么也不会料到自己有这么一天。官服在朝堂上就被皇上下令褪去，马上押进了天牢。一道圣谕，徐金仕秋后问斩，徐府家眷全部流放北疆。午后，徐家就被抄了。搜出来的金银财宝充归国库，而他的家眷如今也被换上了囚服，跟在囚车后被官兵押着，妻妾和儿女都在哭哭啼啼。其中最小的孩子还被抱在肩上，儿童纯真的眼睛看着周围的人，一脸的好奇。
一个卖鸡蛋的大婶向徐金仕扔去了一个鸡蛋，正正地砸到了他的头上。大婶大骂道：“徐恶人！这是你的报应！”。民怨已久，街道两边的民众一经触发，便是失控一般地纷纷朝那徐金仕扔去各种东西。群情汹涌，石头和酒瓶甚至被砸到了囚车后那群家眷的身上。无辜的孩子也成了泄愤的对象，被石头砸伤，粉嫩的小脸哭成了一团，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们。
康莲看着这场景，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是厌恶那徐金仕，甚至恨不得上去给他一巴掌，以牙还牙。可是，虽说徐金仕作恶多端，这与徐家其他人无关啊。看着无助的徐家妇幼，康莲觉得皇上这次的判刑是重了。
康莲正在路边驻足，却被囚车上的徐金仕认出来。他摇晃着禁锢着他的铁锁，瞪着她，目露凶光，大喊道：“康莲！我徐金仕惹上你是我倒霉！可是你好大的能耐啊！让整个徐家和我一起倒了霉！就因为‘你的男人’莫冉华，莫大将军发起的联名上书！你这个贱人！堂堂男子，做另外一个男子的玩-物！连妓-女都不如！啊哈哈哈哈！贱人！贱人！”
虽然他大部分的喊叫声被周围的喧闹掩盖住，却仍有听见此言的行人向康莲投来诡异的目光。
落魄的徐金仕仍疯狂般地大笑着，甚至转头对身后的家属喊道：“看！那是男人的耻辱！就是那么一个下贱的画师！把我们害成这个样子……我的儿子，以后要给为父我报仇啊！”
那些家眷纷纷向四周望去，虽不知哪个是康莲，但是眼中的恨意还不断地放出，扫视到每一个行人的身上。康莲在一瞬间对上了家属群中一个少年的眼神。虽是弱冠之年，可那眼神中的恨意不禁让康莲浑身一震。而徐金仕那下-流的言语还参杂在大街的喧闹中。
康莲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那群徐府家属在眼前走过。她突然感觉到对街二楼的兰台上，有道目光在对着她。她抬头一看，那是朱穆逸。他没有像往常那般大喊她的名字，只是静静俯视着街上的一切，此时微皱眉头看着街上的康莲，若有所思。
心情和街上的汹汹行人一样混乱。康莲只能挤进人群中，向莫府的方向走去。
*
她直接走进了会客厅，打断了莫冉华和许慎的对话。
许慎看着康莲，识趣地向莫冉华告辞，只说：“徐金仕一案还有一些文案要记录，我改天再找你。”他颇有深意地看了康莲一眼，合门而去。
莫冉华坐在太师椅上，严肃地看着莫名其妙闯进来的康莲。平时还那么低眉顺眼的她，今天却敢仰头直视他。
康莲直接说：“莫冉华，你惩治了那个徐金仕，我是觉得很感激。可是，能不能放了他的妻儿？他们毕竟是无辜的。”像是劝解，也像是要求。
沉默了片刻。
莫冉华站起来，开口回答道：“第一，我上报徐金仕的罪，只是因为他私吞军粮，扰乱朝纲；第二，将徐府的一干人等流放充军，也是皇上的旨意，不是我说放了就放了的；第三，大明的法典明确载文，这徐氏犯下的罪理应问斩，流放九族。我不认为惩治他的家属有什么不对，也不觉得他们无辜。自古以来，都有‘父债子还’这个道理……”说着说着，他自己也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这样的鬼道理，深深地伤了康莲的心。
她语塞。
是的，眼前这个人，只是为了报复才把她留在身边的。而她还这么天真地认为，那徐金仕的下场是因为莫冉华给她报的仇？康莲，你这样一个他眼中的罪人，何来这么大的面子，让莫大将军为你出气？你只是一个玩-物而已，只是在偿债而已……
她苦笑着，暗暗骂着自己的不清醒，朱唇轻启：“是的，一个人犯了罪，他的妻儿子女都应该受罚，说什么无辜呢？死者长眠，生者偿债。让仇恨源源不断地流传下去就好了。”她侧着头，不看他。
“我不是这个意思。”莫冉华解释道，看着她眼眸低垂的样子，却不能继续说下去。
他要怎么说？要说原谅？要说一笔勾销？还是说依然爱她？看着她一脸的冰冷，他什么也说不出口。
“你就是这个意思。”康莲说道，自己却也不小心说出了狠话：“我是你的仇人，因为康家间接害死了莫家十几条人命。我身上都溅着莫家的血呢……”含泪的明眸抬起，毫不畏惧地对上了他的怒目。
“够了！”莫冉华愤怒地握紧拳头，一拳打在了桌子上。
那暴戾的气息让她退后了两步，迅速地转身离去。一路奔跑。
而莫冉华却仍呆呆地站在厅中，右掌上的伤口由于刚才的冲动而再次裂开。
他怔怔看着那血渗透了白色的纱布，向外蔓延。
他知道，覆水难收。
他不能一步就跨过那些乱事和自己的过分行径，当作没有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的那样去爱她。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言如利剑，覆水难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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