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旋律》雪梨无香

65、匆匆南下

　　紫苑也不知是被邻床午觉的呼噜声吵醒，还是被强烈的饥饿感惊醒的，睁眼一看，挂钟已指向下午两点半。医院配发的营养餐被护工放在床尾的活动餐桌上，也没谁叫醒她，自己就这么错过了饭点。因为怕上厕所，早晨就没怎么吃东西，这会儿闻见饭香，虽是冷饭冷菜，仍让她满腹馋虫狂叫不已。紫苑把床摇起来一点，掀开毯子，伸手去够饭盒，才一用力，肋骨便一阵剧痛，生生把她逼得倒回枕上。好吧，不久前是谁跟向湘信誓旦旦说能照顾好自己的？这点小事都要按铃，还谈什么一个人能行，何况护士早都忙不过来了。紫苑把床再摇起来一些，还是够不到，她只能重新躺下，拽着床沿的扶手让自己一点一点往床尾出溜，再伸出没受伤的左脚去勾桌子，脚上一使劲，脑袋又隐隐作痛……怎么连动动脚也会头疼的？她咬着牙，眯着眼，盯着自己脚尖和桌沿之间的距离……

　　“你在演杂耍吗？”

　　紫苑愕然抬眼，一张戏谑笑脸出现在床尾，一只温热大手握住她左脚塞回被子下面，见她还呆若木鸡毫无反应，来人只好自己把桌子推到她跟前，顺势在床边坐下，“看什么，不认识了？”

　　紫苑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要不是揉眼会扯疼脸上的伤，她恐怕早把自己揉成了兔子眼。欧阳俊轻咳一声，径自拿走饭盒，把手里提着的塑料袋打开，一样一样把里头的东西摆上来，“附近过得去的肠粉就这家了，不过叉烧还不错，我刚偷吃了一块，鱼蛋是给我自己的，你不能吃，辣的东西不利于伤口……怎么了丫头？”

　　从告别萧明伟到现在，忍着一滴都没有掉的眼泪，在看到欧阳俊并确信他真的赶来，已经坐在自己身边时，攒到一起奔涌而出，顷刻就流进了发丝，一直淌到枕头上，还有一些流进伤口，痛得她一下皱起眉头，包着纱布的小脸拧成一团。欧阳俊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扯了纸巾小心吸掉眼泪，俯身在她额角亲了一口，不能抱她，他只好用这种方式表达宽慰和爱抚，“看看，还装什么坚强，这么大事都不告诉我，这下吃不消了吧。来，往上来一点，我喂你吃。”

　　其实她两手完好，自己进食没问题，可既然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让她自尊心自信心自控力意志力通通扔一边的人现在就在这儿，她顿时就和高位截瘫没什么区别了。一口一口喂完饭，欧阳俊开了瓶果汁插上吸管递到她嘴边，紫苑却摇头躲开了。欧阳俊看看瓶子，他自认对她的喜好还是很了解的，“是葡萄柚啊，而且低糖。喝点吧，你一上午没喝水了。”

　　紫苑面有难色，还是迟疑地摇了摇头。

　　欧阳俊见她眼光扫过病房一角洗手间虚掩的门，忽然明白过来，放下饮料瓶，推开餐桌，轻声问她，“我抱你去洗手间，嗯？”

　　紫苑咂吧了下干渴的嘴唇，红着脸点了点头。欧阳俊一手插到她肩膀下，一手穿过她腿弯，尽可能平稳地将她抱起来，“疼吗？”

　　其实是有点疼的，不过紫苑还是晃晃头给出一个放松的笑。欧阳俊把她抱进洗手间，放在马桶上，还想问什么，就看见紫苑脸更红了，不断推着他。他嘴角微扬，摸摸她的头发轻道，“好了就敲敲洗手台，我在外头等着。”说完便出去了。

　　紫苑摸摸发热的脸颊吁出一口气。看阿俊哥的表情，大概他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吧。像她这样行动不便的女性伤患，一般穿的都是大号开裆裤，别说上厕所，就是在床上解决都没有问题，可正是这样，被他一路抱过来，一会儿还得抱回去，就更难为情了……

　　吃喝拉撒各项生理需求都顺利解决，全身就舒服多了，貌似连伤口也不那么疼了，紫苑躺回床上，摊着手脚让欧阳俊用毛巾一点一点擦干净。看着这个外型气质都十分出众的男人保姆似的忙里忙外，邻床的女郎忽然凑趣道，“你男朋友对你真好。”

　　紫苑笑着摆摆手，有意无意瞥了欧阳俊一眼，呵，昨晚到现在都没理我，阿俊哥一来你就搭话，人帅真是处处惹桃花。欧阳俊听得懂简单粤语，回过头用普通话解释道，“我是她哥哥。刚才吵到您了？”没记错的话，他喂她吃饭的时候，邻床正在睡午觉。

　　“没有没有，你们不要客气。”邻床忙用普通话说，瞧着他的眼睛更亮，“你妹妹真幸福，哎，我摔断手臂，住了三天医院，我哥一次也没来过。”

　　欧阳俊不置可否地耸耸肩，客气地最后送上一记笑容便转回身。来自各色女性的搭讪他早就见怪不怪了，在床边凳子上坐下，正对上紫苑看好戏的鬼脸，顺手弹了弹她脑袋，“躺好，一会该换药了。”说着把自己手机递给她，“用这个跟我说话，你的手机和电脑都落车祸现场了，幸好旁边一音像店有人帮你收起来，不过全摔坏了，明天我去外头找个修电脑的看看还能不能保住数据，手机摔得厉害，改天买个新的吧，我把你手机来电呼叫转移到我手机了，误不了你事儿。”

　　紫苑正堆了一肚子的问题撑得慌，抓着手机就往上敲字，“你怎么知道的？几点到的？”

　　“你还好意思问，你那室友找舍监拿到你家庭资料，今天早上七点多给我打的电话。我坐八点半的飞机来的，幸好我时刻注意签注有效期，不然加急都得第二天才能过来。”说着说着欧阳俊似乎想起刚进门时紫苑蹬腿够饭桌的场景，自己笑起来，笑容维持了一秒便又黑下脸，“你说你到底怎么搞的，过个马路都不让人放心，幸好那车开得不快，开车老太倒差点给你吓出心脏病来。”

　　紫苑吐吐舌头。八点半的飞机，十一点半抵港，出关顺利到医院也得一点了，一个半小时时间他见了医生，见了肇事司机，买了她爱吃的午饭，甚至还可能见了Lynd和向湘……效率啊，不过神速的同时，她也分明地感到了那份来自亲人最真切的牵挂和担忧，“其实都是小伤，你公司那么忙……”她握着手机，一下一下按着，还有句话没敢说，快到准备婚礼最忙的时候，他为了自己一点皮肉伤就飞来香港，不知聚雪姐会不会不高兴。

　　“你知道就好，看以后还敢不敢。”欧阳俊也知道嘉阳一时半刻离不了人，可谁让这边的事情更揪心，想想一路过来不停的工作电话，也只能无奈地揉揉她头发，“好了，来都来了，你就别想太多了……护士来给你换药了，我就在外头等你。”

　　过道上并不热闹，偶尔才有几个护士匆匆而过。欧阳俊在转角处靠墙站着，瞪着No Smoking的牌子和烟瘾对抗。从七点多接到向湘电话开始他就进入争分夺秒马不停蹄的状态，先让秘书订了最早直飞香港的飞机，再和向湘详细询问紫苑的伤情，去机场的路上以最快速度把公司事务做了安排，下飞机后一边排队出关，一边通过向湘留下的号码联系了几个人，到医院先上病房看了一眼，趁紫苑睡觉见了医生，Lynd和肇事司机，商讨善后，回到病房见配送的午餐实在简陋，立刻去附近餐厅装了一兜外卖回来。就这么奔走了七八个小时才得轻闲，想去露台抽根烟，想想还是忍了。刚走进病房看到的那一幕又浮现眼前，虽然早就反复确认过紫苑并无大碍，连脸上的伤都不会留疤，可那包着纱布的苍白小脸，打着点滴的细瘦手背，睡梦中也微蹙的眉心，还是把他的心揪得生疼。也就是2月初才离开的厦门，短短一个多月，是什么让她憔悴消瘦至斯？就因为萧岚一时半会儿留在美国回不来？欧阳俊无法理解，也不敢去理解，小女孩的世界离他越来越遥远，代沟两个字让他触目惊心，甚至有种莫可名状的恐惧。

　　“……疫情在进一步扩散。3月13日，患病医护人员的总数增至115人。14日，首次发现有私家医生染上Sars。17日，卫生署首次公布有非医护人员染病。而在20日亦即昨日，5名年龄在二至十五岁之间的孩童被证实已经感染上Sars，其家人全为医护人员……”

　　护士站里的小电视滚动播放着社会新闻。欧阳俊站在护士站外，从漫不经心的手插裤兜渐渐变成忧心忡忡的握拳注视。早在一个月之前，广东已经爆发了非典疫情，只是限于局部，又很快被控制，并未引起省外民众的注意，却不想此刻的香港，陷入了与广东非典大规模发展前夕相似的境地。从单个到多点，从局部到全面，从医疗系统到社会公众，越来越多越来越广泛的群体暴露在非典威胁中。欧阳俊转身，注视着人们匆忙踏过的脚步，护士端进端出的检查仪器，护工一间一间打扫出来的垃圾……笑声哭声争执声呻吟声，伴着电视里不断抖动的画面在玛丽医院外科病房里来回游荡，拧紧了他的眉心。他下意识地伸进裤袋摸手机，才发现手机还在紫苑手里，一时默然，在病房门杵了片刻，欧阳俊像是想起了什么，轻吸一口气，振作精神，向电梯走去。

　　3月22日下午，一辆银灰色沃尔沃S80缓缓驶入湾仔白建时道33号嘉云台的大门，一直开入地下停车场。这八座33层的白色建筑建在素有东半山之称的渣甸山上，背靠郁郁青山，面朝粼粼维港，闹中取静，物业优越，一直位列东区知名高级公寓名单。紫苑坐在轮椅上被欧阳俊推进8座顶层的一个单位，迎面而来的就是一整面玻璃幕墙和外面的巨大露台，视野中下半部分是维港两岸的繁花似锦，上半部分是整个九龙半岛的蓝天白云，在香港大半年，她还从未见过景致如此迷人的住宅，又惊又喜中，几乎要站起来奔出去。欧阳俊扔下行李，先把她推到露台上，笑问道，“怎么样，比医院强吧？”

　　紫苑猛地点头，欧阳俊推着她在露台转了一圈便推回房里，她还恋恋不舍地扭着脖子张望，欧阳俊不客气地拉上窗帘，“今天风大，明天早上再看。来，先看看你房间。”

　　香港的房子普遍狭小，九十平米就叫千尺豪宅，这套大约一百二十平米，也就是一千三百尺的公寓只隔了一间卧室一间书房，布局不可谓不奢华，装修、家具、摆设，也无一不彰显品味，可细细一看却少了几分居住的痕迹，卧室中更是连梳妆台上都空无一物。紫苑目露疑惑，这不是聚雪姐在香港的闺房吗，怎么看着完全没烟火气息？

　　“这是你林伯伯和Carol送给聚雪的生日礼物，不过她每次到香港都宁可住酒店，说更方便。我倒觉得东西挺齐全，正好便宜你了。”欧阳俊把紫苑抱到床上，扶她躺下，“软硬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紫苑做了个OK的手势。骨裂不是骨折，两天两夜的治疗颇有成效，今天比昨天痛感已减轻不少，本来她都想试试看拄着拐杖自己走，欧阳俊却坚决不肯，执意把她按在轮椅上接过来。邻床的姐姐对于紫苑才住两天就出院大为惊讶（当然也许更多的是见不到欧阳俊的失望），紫苑自己也不明白，欧阳俊的解释是现在Sars扩散太快，还是出来找个清净地方养伤比较安全。嘉云台的豪华公寓当然比医院三人间强，可这样一来伺候她换药按摩乃至吃饭如厕就全得靠欧阳俊一力承担，想到这里，她又不免犯嘀咕。

　　“我还没来得及给你补新卡，这个号是新的，你先将就着用，等旧号补完卡再换过来。”欧阳俊把她从床上又抱回轮椅，推回客厅，递给她一只刚拆封的新手机和一张Sim卡，又指指书桌上的笔记本电脑，“你的电脑我已经送去维修了，说是要三天，你收发邮件先用我的，开机密码你知道，网线我接好了，直接能联网。我下去买点东西，吃的喝的用的，咱俩要在这里闭关几天了，想想你需要什么，写给我。”

　　刚住院向湘就帮她收拾了内外衣物送到医院，又跟着她到了嘉云台，一时紫苑也不觉得缺什么，欧阳俊便自己下楼采购去了，屋里一下安静下来。紫苑拨动轮椅转到书桌前打开电脑，连上网，登进Hotmail邮箱，居然——有一封萧岚的邮件，而且发信时间就在今天中午。

　　“Baby，我到台北了，过几天就回学校，我前天昨天都有给你发短讯，你都没回复，是不是功课太忙？叫你不要选这么多课，多点时间陪我你不听……听说香港Sars传染了很多人，学校里还OK吧？乖乖在学校等我。Kiss You。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