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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惊梦(上) ...

  •   【壹绕地游】

      他常常陷入一个梦里,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夜复一夜。
      梦中是个素未谋面的男子,戴着墨镜,笑起来是三分深三分浅却有四分戏谑不羁。在城楼上,他向自己走来,仿佛经年的故人一般,站在咫尺之遥的地方,身上是混合着阳光的木樨花香。
      他开口要唤他的名字,却每每在此刻惊醒。
      任他搜肠刮肚,也想不起来梦中的自己,到底想要唤的是谁的名字。
      或者说,他并不知道那个男人叫什么名字。

      *

      「班主,马车已经备好了。」
      伙计见解语花晃神,轻声提醒道。
      「东西都点齐了?」
      「齐了。」
      伙计递上单子给解语花过目,解语花颔首,将单子折了两折,纳入袖中。

      「小花,都月余不见你人,出远门了?」
      吴邪见解语花来了,让王盟沏了壶敬亭绿雪,看也不看明器,只拉着他进内堂要聊上一聊。
      「算是吧,收获不小,东西还热乎着。」
      解语花笑笑,一双桃花眼横波流睇,将袖里的单子取了出来递与吴邪。又取出一个巴掌大却雕着百鸟朝凤图的沉香木盒,那盒身圆润光滑,虽是色泽黯淡了些,可纹理清晰栩栩如生,就连一只喜鹊羽毛上的纹路都细致分明,吴邪忍不住惊叹一声。
      「礼物,从粽子手里抢来的,我想你会喜欢。」
      解语花笑得神秘。
      吴邪打开一看,里面陈着一块墨玉制的印玺,黑如纯漆,细如羊脂,入手致密润泽,逆光看去,薄弱之处晶莹通透,棉纹墨纹细致均匀。玉玺上雕着瑞兽麒麟,身披龙鳞,背负图点,凌波踏水而来。
      「墨底墨玉,果然是上上之品。这般雕工,怕是明代的陆子冈也雕不出来这麒麟的十一来。」
      吴邪摩挲着麒麟玉玺爱不释手,笑得一脸满足。解语花看着吴邪那般笑靥,不自觉间也笑了出来。天知道他发小遇上那人后就一直这么执着于收藏和麒麟有关的明器。
      「这批货,什么时候能出手?」
      想起了正事,解语花问道。
      吴邪打开单子扫了一眼,便道,「三天,不过那几只金钗怕是得晚点。」
      「不打紧。」解语花道,「城里还有多少户人家?」
      「一半,昨儿又搬走了两户,不过光着三个秘色瓷的千峰翠色瓶就够全城撑上一段日子了。」
      吴邪俏皮地笑笑。
      解语花皱眉,「还有一半?剩下的要多久才能搬完?」
      吴邪摇头。
      「说不准,这剩下的多是宁可死在这城里也不肯走的人,要他们背井离乡怕是不容易。怎的?你这趟是听到什么风声了?」
      「……鬼子快打过来了。」
      半晌,解语花才道。
      「那,他呢?」
      吴邪垂了眼,摩挲手里那只麒麟。
      解语花犹疑须臾,还是决定实话道,「听说他的队伍在北平,现在全国战事都吃紧。」
      吴邪不说话了。
      他要保卫他的国家,所以无力去保护有着吴邪在的、他的家乡。
      解语花看他这般,想要说些什么安慰,却不知如何开口。反倒是吴邪先发话了。
      「不说这个了。说说你罢,秀秀也不小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娶人家进门啊?」
      解语花闻言,却只是摇了摇头。
      心中浮起的是那个男人朦胧却又清晰的笑容。
      那个三分深三份浅却是四分戏谑不羁的笑。陌生,却无端熟悉。
      未曾相逢已相识。似是他幼时便已烂熟于心的戏词。
      游园,惊梦。

      【贰步步娇】

      「哑巴张,我说您究竟贵庚?」
      黑眼镜叼着烟看手提电脑,网页上是一张黑白照片,十九年前西沙考古队的合影,标题是【鱼在我这里】。张起灵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容貌与自己眼前这张面瘫脸无二。
      道上响当当的哑巴张,据说是陈皮阿四一手提拔的好手,此刻正检查包里的装备,闻言只冷冷看了他一眼,并不打算答话。
      黑眼镜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又顺手点开几个关于“蛇眉铜鱼”的网页,一无所获之后索性关了手提,向后一倒,小镇招待所的床板立即发出了尖锐的抗议。
      反正自己不过是陈皮阿四夹来的喇嘛,到时候他找他的铜鱼,自己拿自己的明器,跟这鱼倒也没半毛钱的关系。只是——
      能不能换个会说话的跟他一个房间啊?就算陪个粽子过一宿也不带安静成这样的!
      心里咆哮归咆哮,面上却仍是一副老神在在的痞样。
      「哑巴张,我说你活了这么久,走南闯北的有没见过一个长着一双桃花眼的男人?眼角有颗很淡的泪痣,会唱戏,声音跟莺啼似的。」
      他忽然没由来地问。
      张起灵的动作明显一顿,难得蹦出俩字,「怎的?」
      「没什么,就随口问问,总觉着想找这么个人。听你口气,莫不是你见过?」
      黑眼镜说得轻快,说是“想找”,却不见他语气里有几分认真。
      「没。」
      张起灵收拾好装备就躺回床上睡下了。
      黑眼镜本不指望能有回答,便也笑嘻嘻地灭了烟头,学张起灵和天花板培养了会儿感情后也沉入了梦境。

      一入梦便是那张熟悉却又陌生的容颜。
      未着油彩,却比那画出的黛眉桃腮更加惊艳,眼角有一枚淡淡的泪痣,极浅极粉,怕是上了妆就见不着了。
      说熟悉是因为这样一张脸,几年来一直出现在梦里,未曾稍离;说陌生,是因为他从不认识这样一个人,即便是在梦里,他也叫不出他的名字。
      那人未着戏服,只穿着这一件金丝边的长褂。可他在唱戏,那拈指颦蹙是恰到好处的顾盼生辉,仿佛是已站在戏台上,而音乐正酣。
      那人见了他,微微一笑,恰如三月的柳絮扶风,乱了一池春水。
      他润了润嗓子,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已是第八折了。
      梦里竟不觉得此身是客。

      是那处曾相见?
      相看俨然,
      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

      *

      果然是个油斗。
      虽然身上挂了点彩,倒也不影响他墨镜下一脸春光灿烂的湿笑。
      这一票至少够自己一年不下地了。收拾了行李,黑眼睛心情大好地哼着小曲。只是他那歪腔走板的调调,配着那副怎么看怎么地痞流氓的笑脸,硬把那《游园惊梦》唱的跟淫曲似的。
      临行前张起灵给了他一个地址,说若要找那人,可以去那里试试。
      黑眼睛看着纸条有些哭笑不得。心说我就给你这么几个特征你还真能给我想出个人来?莫非那人是你老相好不成?可转念一想,哑巴张的“老”相好,那是真得贵庚了?
      这般忖着,却是将那地址暗暗记下了。
      反正时间多的是,去那里看看也无妨。

      【三醉扶归】

      小城坐落于长江下游的某条支流上,据说日军侵华时打到这里吃了大亏。老百姓都离开了留了座空城,直到日军走后才回来重建家园。
      黑眼镜来到小城时,木樨花开得正好,空气里弥漫着淡雅的味道沁人心脾。
      是农忙的季节,大家看到陌生的面孔只友好一笑,便荷锄戴笠赶去田里。于是城便空了下来,只偶尔可以看见坐在门口晒太阳的老人和四处觅食的鸡群。
      街角的院落里隐隐传来依依呀呀拉嗓子的声音,婉转荡漾于巷弄间,仿佛一盏秦时的灯,却要擎到汉时才被真实地点亮。
      黑眼镜寻了那声音过去,院落里已是唱了起来。

      梦回莺啭
      乱煞年光遍

      唱歌的是位年过八旬的老人,虽然声音动作失了年轻时的清丽灵动,可那唱腔神采,拈花拂袖,却似极了梦中那人。
      难道真让自己说中了,是哑巴张的老相好不成?
      黑眼镜明显被自己的想法竦到,笑容僵了一僵。他倚在门边,安静地看着,却又觉有些不对。
      当然不是这张风烛残年的皮相不对。他黑眼镜喜欢看美人,并不代表他眼里只看得到美人,否则他就真是个瞎子了。
      那一颦一蹙虽似极,却始终无法与梦中人重迭。
      总归是差了些什么。
      象征性地敲了敲半掩的门,得到主人应允后便毫不客气地走了进去,递上一根烟,笑道。
      「老大爷,跟您打听个事。」
      老人看到他似乎想起了什么,静默片刻,推开了他的烟。
      「说吧,小伙子。」
      黑眼镜知他是多年养成的习惯,为了保护嗓子所以不抽烟,便就将烟收了回去,顺手把自己叼着的也给掐了。
      「这儿以前有没有来过一个唱戏的?桃花眼,眼角有一颗很浅的泪痣。」
      老人闻言竟是浑身一震,眼里有无法掩饰的诧异,死死盯着他。
      饶是黑眼镜多年来脸皮比那城楼的砖石还厚,也被他盯得背脊发毛,那眼神暧昧得仿佛要在他心口烧出个洞来,这杀伤力比那斗里的粽子强了可不止百倍。
      「老大爷?」
      脸上笑意不减,墨镜下的眸子确实愈发寒凉,连那声“老大爷”轻快的尾音也染上了几分杀意。
      笑话!他黑瞎子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就算这老头真是自己梦中人,也只好说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这辈子有缘相见无份相守来世再见好走不送,别指望他来段惊世骇俗柏拉图式的忘年之恋。
      不过老人只是看着他,许久,才收回视线,呷一口茶,眼神已不知飘向了何处。
      「又是有过,可惜你来晚了。」
      「搬走了?」
      黑眼镜摸了根烟叼着,却没点上。
      「他怎会搬走?」老人摇头,「他便是死也要死在这城里。」
      「什么时候走的?」
      「七十年前。」老人叹气,指了指远处残破的城楼,「他等了你一辈子,后来在那上面,让鬼子给杀了。」
      「……」
      黑眼镜发现他人生第一次遇到无言以对的情况。

      *

      那晚黑眼镜就在小城里找了户人家借了一宿。
      透过简陋的窗户看到月光流淌在城楼上晕了一层柔软的纱,极似了守灵的白幔浮动,风声中似是还婉转着那人夜莺般的唱腔。
      他想起老人白日里说的话来。
      「班主姓解,老班主走得早,班主接手戏班子的时候才十几岁,好不容易把班子稳下来过了几年安稳日子,那天杀的鬼子就来了。班主想办法把全城的人都转移出去,留给鬼子一座浇满火油的空城。可他自己却不肯走,说是要留下来点火,谁劝也不听。等鬼子来,他把城门给关了,把自己跟鬼子都交代在这城里了。」
      老人这些年估摸着是没停过练腔,即便是年过八旬,声音仍是娓娓的。
      黑眼镜瞥了一眼老人受伤的茧子,配着黑衣墨镜,笑得愈发湿了。这茧长得,可不是学戏或是务农能长出来的。
      「不过他曾经一直在等一个人,他说是个带着墨镜一直在笑的人。」
      黑眼镜的笑,有那么一瞬间凝固在脸上。
      「班主从没跟任何人提起过。知道鬼子来的前一天晚上,他才跟我说了这么一个一直在梦里见过的人。他交代说等鬼子走了,就回来住下,若是真遇见这么个人,也算是了了一桩牵挂。他一辈子都在等这么个只出现在梦里不知是真是幻的人。我以前觉得是班主早年受得打击太大,精神出了问题才会这般,不过总归是班主的遗愿,我便一直在这城里住着。可今儿个你来了,这般模样,我便知道班主等的那个人终于来了。晚了七十年,终于是来了。」
      老人的话光怪陆离匪夷所思,可黑眼镜生平头一遭,对一个陌生人的话,竟全信了。

      不觉间已陷入了梦中。
      还是那个人,穿着戏服上了脂粉正描着眉。小城里家家挂着红灯笼,街市上一片喜庆祥和,冷风中弥散着白梅花的香。
      场景陡转,四方街中早已搭好戏台,一青衣迤迤走来,款款如烟,步步生莲。
      桃花眼中横波流转,恰如秦淮河的华灯初上,唱的是国破山河的泣血桃花。

      问秦淮旧日窗寮
      破纸迎风、坏槛当潮、目断魂消
      当年粉黛、何处笙箫?
      罢灯船端阳不闹
      收酒旗重九无聊
      白鸟飘飘
      绿水滔滔
      嫩黄花有些蝶飞
      新红叶无个人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惊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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