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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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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遁把苏南从车子上扶下来,那个阔别已久的院落展现在面前。苏南感慨良多,昔日里,宋轻云正是在此处向他授业,而其时尚馨甜还年幼,总是喜欢从暗处突然窜出来,以惊吓苏南为乐。在苏南惶恐而狼狈的眼神中,在宋轻云严正而不失宠溺的呵斥中,她又一路逃走,只留下一串呵呵的笑声,久久回荡在空旷而寂静的游廊中,一波一波地摇曳着苏南那颗泛着涟漪的心。
唐遁道:“她还有这么顽皮的时候?我倒是从来未见。”
苏南又一指远方的御泉山道:“流碧潭就在山顶,当年,先师也是溺亡于此处。我在这个院中渡过今夜,天明后,就可以同他在一处了。”
复走进旧日习做的房间中,苏南看到在以往经常用来描绘图纸的案几上放着酒和菜肴。见唐遁和苏南进来后,桌旁一人起身施礼,原来是赵冬雪。她面上难掩惊慌和悲伤,但仍是闺秀丽质不失仪态。
苏南回头看着唐遁,目光不满而犀利。
唐遁把黄鹂鸟笼往桌子上一放,快速地退到门口:“我带其它人到外院去,绝不打扰二位。”
苏南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口饮尽,辛辣的酒刺激得他咳嗽良久,他问赵冬雪:“你不恨我么?”
赵冬雪观察到唐遁确实已经带人离开,才面色缓和些,她摇了摇头。
苏南惭颜道:“我和赵太傅都在利用你,把你的婚事当做在朝堂中谋局的一步。对你太不公平,现在我就更不能连累你了,小姐赶紧回去吧。”
赵冬雪颤声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却也从来没怨过你。我不离开,我坐在外堂等你。”
等她带上门后,他回身点亮了灯烛,喝下一杯酒,对着笼子中的惊悸不已的黄鹂安慰道:“小甜,不要怕,这里虽然不是家,但我还是陪着你的。”
他从桌子上捻起几粒米饭,喂给黄鹂,看它吃得香甜,他亦笑了出来:“还是我们家小甜乖,最懂我的心事。只有你高兴了,我才能高兴啊,只有你开心了,我才能开心啊。”
他掀开笼罩,将轻手轻脚地将黄鹂拿了出来,踱步来到窗前,外面寂寥无声,夜幕从湛澈的玄天垂下,漆黑如墨的色调中混合着一种密不透风的静谧,以至于苏南几乎能听到银色的月华在青灰的瓦片上潺潺流动的声音。
他一扬手臂,黄鹂就借势飞到了天上,金色的翎毛映着银色的蟾光,像月神无意中遗落的一面羽扇,苏南看着它逐渐远去,喃喃地说:“就这么走了,都不留恋我么?其实,我知道我也该毫无留恋地走,但,心总是无法像你一样的超脱。”
他自讽地摇了摇头,回桌前又猛灌进一杯酒,这次他呛得非常厉害,以至于咳嗽得几乎无法站立,口中喷出的鲜血染红了桌上的羹汤。
就在他摇摇欲坠之际,一个人从背后扶住了他。苏南回头一看,不由得无奈地笑了:“小甜,你什么时候来的?”
那人紧咬着嘴唇,忍下流泪的冲动。
苏南已是意态朦胧:“我想和你一起在待朝殿中坐到天明,看日出,可惜,总有很多的人,总有很多的事……我们隐遁,好不好?在那里,我们喝白米粥,赏野梅,听黄鹂翠鸟在头顶争吵,看着山泉丝缎一般地从房前流过……”
苏南的声音逐渐低沉下去,在背后扶着他的赵冬雪一见此状,立刻轻声喊道:“你可以出来了。”
一个在墙壁上的暗橱应声缓缓而开,馨甜从里面钻出来。
赵冬雪方长吁了一口气,悄声问馨甜:“我把迷药全倒酒里面了,他喝了三四杯的样子。,没关系吧?”
馨甜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察看苏南的状况,她凝视着苏南,泪水从她的脸上滑过,滴落到衣襟上,晕出一朵朵仿若雪花的斑痕。他的话,每一个字,每一个句话都清晰地传入了她的耳朵,直烙在她的心间,至此永远无可消。
她颤巍巍地伸出手,想要抚摸他消瘦的腮颊,尚未接触到,但她的指尖已经遥感到他身上的那份冰冷,而以前,他是那样的温暖而恬澹。
此时,苏南却缓缓睁开眼睛,抓起馨甜的手,馨甜讶然地望着他,她没有任何的挣扎。她对他如此依恋,仿佛她原本就是他的一部分。他的关爱无时无刻不萦绕在她的心头,轻盈地托举着她忧愁,又缓消解她的寂寞,这是一个不同于天和地的世界,唯属她的世界。她甚至有种冲动,一头扑进他的怀中,从此在这里直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他的眼眸带着一种梦境中延展出的惘然,说:“真调皮,老师再罚你抄书……我不替你写……你不要不理我……小甜……”
他终于松开了手,再度昏昏而睡,纤云抱月,寒光斜斜地撒在苏南身上,使他看上去像一捧青色的雪。
她突然惆怅起来,这辈子他给她的最后一句,就此在空中逝去,仿佛山涧轻雾一般,只能看着它徐徐袅袅地从阳光下消失,却无法留住什么,除了遗憾。
馨甜站起来,说:“抓紧时间吧,天就要亮了。”
赵冬雪仰脸对她说:“宫人,你一定答应我万无一失。如果有什么差错,我恨你一辈子。”
馨甜看着她率真而倔强的脸,说:“放心吧,下次梅花开的时候,我还会帮你贴额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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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中,赵冬雪搀扶苏南走出来,他裹着杏色的雪披,深深的棉帽罩住了他的头,他的病体羸弱,身形像是在风中飘摇。
有个人上前,想要掀开帽子看苏南的面容,赵冬雪怒斥道:“他受不得寒气,都已经是将死之人了,你还不放过他么?”
唐遁略微思忖,挥手示意那人退下。他伸出手来搀苏南,赵冬雪用身子将他一挡,不假他手,只由自己扶着苏南。苏南和赵冬雪从他眼前走过去,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唐遁不由一怔。
他抢了一步,拦在两人的身前,把赵冬雪吓了一跳,她声音有些发颤:“大人要干嘛?”
唐遁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紧盯着苏南。刚才的令他熟悉的气息,在细寻却之下又变得如此隐晦,凛冽的风从地上掀起陈雪,就此,掩盖住了一切。
他将手慢慢抬起。
赵冬雪出言道:“大人还不住手,何苦折磨一个病人。”
唐遁睨了她一眼,手中却未停顿,他的指尖触到了镶在苏南帽檐外的那一圈银鼠皮。
苏南的身子突然一弓,毫无预兆地喷出一口鲜血。温热的血从唐遁的手腕处流下,汇集到他的指尖处,就已经变得冰冷了,又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消无声息融进土里,像是苏南即将陨灭的生命。
唐遁终是放弃了自己刚才怪异莫名的意识,他一扭头,跨上了坐骑。
及等苏南的车子走出好远,唐遁回望过去,赵冬雪仍然跪在地上。唐遁心下一松,还好,跪在那里的确非馨甜。刚才他竟误把赵冬雪当成了馨甜,大概因为都是女人,所以那种气息才让他一时恍惚。大概也因为是心中思念,所以才恍惚。
想到此处,唐遁的脸微微发烫,虽然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为馨甜而恍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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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手了王概况一案,唐遁心绪烦闷,圣上把自己放在了朝廷争夺的浪尖,即是信任,更是考量,因为他深知,假如此案真像表面一样的简单,圣上大可叫辅政院走过场了事。精明过人的苏南是一面完美而坚固的盾,唐遁竟全无把握能打破他。
他去蝉鸣寺院梅林,碰到了一个女子,她言谈颇有风骨,她茶道清雅,她还有救急的巧智。通过别人的嘴,他知道她叫馨甜。
当晚宫宴,别人俱为赵冬雪惊为天人的容貌所倾,唯有他却在为她额间的那朵梅花而恍惚神醉。
躺在床上,他翻来覆去,突然受到她的启发想到,点睛之笔虽然细微却关乎成败,而查案也是一样,账册之外,最容易被人忽略的东西,也才是最致命的。想到这里,他还有些遗憾不能再见到这个赵府的婢女。
一夜无眠的唐遁早早来到待朝殿,第一眼就看到了馨甜,他差点抚掌惊呼,原来貌不惊人的她竟是给自己奉茶的宫人。他强压住满腹兴奋,装作淡然的样子,坐下来喝着根本就无心品尝的梅雪。
但很快她就调出待朝殿了,他亦曾貌不经意地向别人问起过,却终是无法再见。那日,他发现衢州国库去年八月初三的账目有些蹊跷,他特意去国库核证,恰好再度与她相遇,她依旧是淡淡的,但眉梢缱倦着愁意,如果不是身有公务,他确实想拉住她攀谈一番。
后来他借一局棋,将她留在了身边。还等不得他高兴,就发现她已心有所属,她注视苏南的眼神,她挂在腰间的花件,都刺痛了他的心。
一路中,他和她无拘无束的相处,让他更坚信缘分不错。赖皮也好,智慧也罢,他终于将花件易成笔囊。
他想真是造化弄人,他和苏南本应该成为朋友,可如今在朝廷、在情场他们都成了对手。
现在随着车子的辘辘前行,御泉山从山脚到山顶不过两里地的路程,马上将要到达终点,而他们的敌对也即将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