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双》林绮童

51、第五十零章

　　十里亭内，姬无忆与上官白隔桌对坐。
　　正值初夏，夜里空气有些湿闷，但好在晓风阵阵，用微凉的气息吹却心头闷热的感觉。
　　姬无忆缓缓抬起头，定定看向上官白。
　　她进来这亭里已经有一小会儿了，可是他却一直闭着双眼，既不开口言语，也不起身离开，令她一时搞不清楚他的心思，只能够以静制动，就这么看着他好了。
　　她坐在明里，他隐在暗处，可这并不妨碍她看清他此刻的模样——长而浓密的睫毛在他脸颊上投注了细微的阴影，那双平日里略嫌清冷的眸子此刻紧紧闭着，俊美无暇的脸庞上有着浓浓的疲惫。
　　若不是他右手屈起的指节正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着石桌，发出极有节律的击打声，她几乎会以为上官白此刻其实早就已经睡着了。
　　唉～
　　她轻抿着唇角，心里涌出一声无息的低叹。
　　其实她现在好多事还是记不清楚，可是为什么却还是能够记得这是上官白的习惯。
　　没想到这么些年过去了，他只要心里一烦躁就会敲东西的习惯还是没有改变。
　　她的视线从他的脸上收回来，慢慢的落到他的右手腕上，秀气的眉毛忽然一蹙，像是有些吃惊一般，正想要再看个仔细，却见到那本来敲击着石桌的手指顿住，她反射性地抬头，正对上了一双明亮黝黑的清冷眸子。
　　她眨了眨眼，尽量保持着面上坦然的神色，任由上官白打量的眼神细细扫过她脸上的每一处地方。
　　又是一阵沉默，沉默到姬无忆以为他会就这样和她对视上整晚的时候，上官白却突然启唇，徐徐问道：“夫人，不知在下与你，以前是否曾在哪里见过？”
　　“……”姬无忆沉默了。
　　不知在下与你，以前是否曾在哪里见过……
　　短短一句话，不过十六个字，却叫她心中感慨万千。
　　曾经，在她记忆慢慢恢复的那段时日里，她曾不止一次设想过，若是有朝一日，再见到以前那些旧人，她与他们的第一句开场白是会是什么。
　　可是……
　　果然啊。
　　她现在这张脸，已经完全变了样。
　　当日自无尘山庄醒来，她的脸上全是绷带，邙无涯望向她的眼神中含着三分怜惜，七分试探，他说，自他把她从悬崖底下救回来的时候，她的那张脸就已经毁了。
　　她当时不止是头痛、脸痛，她全身都痛，就连记忆也是一片浑谒，所以她并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当回事。
　　后来拆了脸上的绷带，照镜子的时候，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可看到镜子里那张脸虽然有着出色的五官，可拼凑在她这张脸上，却总是觉得太过平淡，但她很快就释然了，这张脸虽然并不出彩，但胜在肤色正常，最重要的是并没有她想像中的那些疤痕狼藉，所以日子一久，她也就无所谓了。
　　甚至于，她干脆的忽视掉了在一瞬间掠过她心底的，令她下意识里认为自己脸上原本应该会有斑驳刀痕的想法。
　　她问过邙无涯，原来她那张脸是怎样的，可邙无涯半是怜惜半是认真的思索的半天，只淡定的告诉她，大约是她跳崖的时候没有控制好力度与角度，再加上悬崖高度的问题，所以她极可能是脸蛋儿朝地落到了崖底，所以当初他捡到她的时候，还曾经一度以为她就是传说中的无面女。
　　但根据神医鬼无牙的说法，他毕生的医学技能已经完全在她的这张脸上得到了体现。
　　原本斑驳着刀痕和擦痕的皮肤他用秘药精心呵护着调理过了，虽然达不到如初生婴儿般细腻红润有光泽，但总算能够令那些吓死人的痕迹完全淡化到令人根本无法察觉的地步，就已经是医学史上有一大进步了。
　　更不用说，他还首创了天下第一的高难度外科医术，将她那本来被人削掉了的鼻子，巧妙地移了块她耳后的软骨做了重塑。不但美观，而且耐用，就算是高难度的猪鼻子，也可以轻轻松松的一天做个一两百个，而不用担心鼻子变型。
　　那个时候，她还笑嘻嘻的对着得意到鼻孔都要翘到天上去了的神医鬼无牙深深做了一个揖，谢完了又谢。
　　可是，直到这一刻，她才头一回有了如此难以言语的感慨。
　　原来，她的这张脸，到底是不一样了啊。
　　——我是龙天赐说任何鼓动他娘子出墙搞NP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的分割线——
　　她支手托腮，仔细地端详起上官白那张清逸俊美的脸，脑子里回忆起七年前与他第一次相遇的画面。
　　她还记得，那天的晚霞灿烂如火，远处是尘土喧嚣的战场，脚下是堆满尸首的血染草原，而那时的上官白还是个刚过冠礼的少年，眉宇间隐约有着青涩的少年志气。
　　他手里持着惯用的红络长缨，高坐于战马之上，带着满身的尘土混着一身的血汗，就这么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眸子里透露着毫不掩饰地惊艳之色。
　　“你说你叫艳无双？”当时他的脸颊有点红，眼神特别亮，嗓音有些沙哑，“那你不就是那个被东辽国君指婚给我的无双公主了吗？”
　　……
　　往事如烟啊。
　　那个时候的清俊少年，早就成了过往云烟。
　　留在记忆深处的，是四年前他冷笑着对她说，你以为我真的愿意娶你么？！若不是如月如今在你皇兄手上，我怎么会顾忌她的安危而被迫与你成亲？就算你美若天仙又怎样？你这根本就不懂感情为何物的冷血之人，在我心里你连如月的一根头发都比不上！
　　……，那个时候她心里在想什么呢？
　　她那时候笨得要死，嘴也拙得要命，既不懂得辩解，也弄不明白他到底在气她什么，只知道一个劲地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直到后来如月成为母凭子贵，嫁入了宫中，成为了万般宠爱如一身的月贵妃，她才慢慢的领悟到了当日上官白的心情。
　　是爱而不得的嫉妒，是无力争夺的愤怒。
　　她原本以为，她的这一生，只要能够呆在她五哥的身边就惟愿足己。
　　这世上什么都可以变，谁都可以变，可是她的五哥对她不会变。
　　就算他会利用她，算计她，可是他到底对她是很好的。
　　至少，至少他会在她受伤后亲自为她上药，他会在她生病或是伤重时彻夜陪伴，他不会像别的人一样，笑话她只是个漂亮的空心娃娃，笑话她不懂感情为何物，笑话她是个面无表情的冷血怪物。
　　她原以为这样就足够了，因为那是她的五哥，他和她之间血脉相连，这血浓于水的亲情血缘任谁也斩断不了。
　　可是，她错了。
　　当她亲眼见到她的五哥，用那般温柔的眼神望着月贵妃，甚至万般亲昵地拥吻着那个女人的时候，她才知道，原来她并不是不懂感情的怪物，她也会嫉妒，她也会难过，她也会伤心。
　　她天生感情迟钝，很多事都是发生了之后才能够慢慢领悟，慢慢明白。
　　所以当她从万圣山上跳下去的那一刻，她才算是真正明白和领悟了。
　　原来，这世上谁都可以变得疯狂，只要她尝过了什么叫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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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日种种，早就随着她的昨日面容消逝于尘烟，再不复当年。
　　当年那些困住她日日夜夜难以成眠的负面情绪，她虽然不再介怀，但并不代表她完全忘记。
　　那种万念俱灰的恨，那种被信赖之人背弃的怨，那种被所有人遗弃的孤独……她曾经被折磨得几欲成狂，若不是心底里还记得那人嬉笑着的眼神，凭借着这一丝仅存的最后执念，只怕这世上在艳无双消失的同时，连姬无忆也不会再存在了吧？
　　叹息着收回心底里莫名腾起的各种喧嚣情绪，姬无忆抿了抿唇，状甚不悦地说道：“虽然无忆不知与上官公子那日在地牢里见的那一面算不算旧识，但在无忆的眼中，上官公子这种‘旧识’还是少认得为妙。”
　　“是么？”上官白淡淡地应了一声，嗓音有些沙哑，却充满了玩味，一双清冷的美目溢满了危险性地压迫感地直视着她的双眼，“可为什么我总觉得与姑娘似乎以前就见过一般？”
　　“夫人，请称呼我为夫人。”姬无忆微笑着纠正着他的称谓，柔声笑道：“上官公子位高权重，若是无忆真是你的旧识，怎会不趁机巴结一番，若是上官公子心中当真存有疑惑，不如趁着此刻我就在您的面前，索性仔细瞧个清楚？”
　　上官白没有说话，那种紧迫盯人的压迫感却更重了，姬无忆面色坦然，甚至干脆摊开手，任由他充满探索性的目光在她脸上来回打量着。
　　“抱歉。”
　　半盏茶后，上官白终于收回了目光，淡敛着眼眸，沉声致歉道：“无论是在下前些日子与夫人的一番误会，又或者是今日的这些举措，都是上官白的不是，还望夫人大人有大量，不要放在心上才是。”
　　姬无忆微微一笑，“说起来，其实无忆才应该向大人致谢才对，若不是因为那日与大人的一番‘误会’，无忆又怎会因祸得福，想起一些不应该忘记的事情，记起一些不应该忘记的人……”
　　“哦？”上官白眸光一闪，“不知夫人记起了什么？”
　　“不过是些零星的回忆画面罢了。”姬无忆柔声笑道：“只是一些不值一提的儿女情事，要是真说与外人听了，只是惹人笑话罢了，上官公子还是莫要知道的好。”
　　“……”上官白沉默了，渐渐垂下头，放在桌上的手指微微颤抖，过了很久，才低声道：“既然如此，不知夫人可愿听上官白说段自己的故事给你听？”
　　姬无忆吃了一惊，惊讶的抬起头望向他道，“无忆与上官公子素昧平生，这……”
　　上官白沉默了片刻，忽然深深的叹了一口气，闭目仰头，用极为平静的语气淡道：“有些故事，正因为自己也是主角之一，所以陷于局中，迷于局中，看不清楚，理不透彻，想与人诉说，却总是碍于情面而羞于开口，今日在下与夫人有缘相识，虽非旧友，却总有一种一见如故的熟悉感，所以才会忍不住心中的感受，想要一吐为快，若是夫人不愿意倾听，在下绝不勉强。”
　　话语轻顿，上官白再度睁开双眼，神色依旧平静的看不出半分波动，只淡淡的继续说道，“既然夫人依约而来，在下也会守约应诺，与夏王爷私结为盟，至于其它，不过是上官的私人请求罢了。”
　　姬无忆沉默的看着他。
　　此刻他平日里清冷高雅的模样全都不见了，整个人看上去份外憔悴，像是几天几夜不曾睡好，就连眼底也隐着一层深色的阴影。
　　他这般憔悴的模样会是为了她么？
　　可，这是为什么？
　　她一直记得，他恨她恨得要死，那双总是溢满了温柔看着月贵妃的的眸子，在看向她的时候，却总是冰冷而无情。
　　况且，他不止一次在酒醉后嘶吼着对她说，他有多恨她，恨不得将她万剑穿心，锉骨扬灰，杀之而后快啊……
　　他当时的眼神，令她在好长一段时间里，只要一想起来，心里就像被毒蛇咬过一般，又痛又涩，难过得要命，甚至当她那日站在万圣山巅的时候，一想起只要她消失了，很多人都会开心的时候，她甚至轻松了起来。
　　可是……
　　既然她如他们所愿的消失了，永远不再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可他为什么还要这么大费周章地又来寻找她呢，她五哥知道他在找她吗？
　　难道说，他们恨她到，就算连她死了，也还是不放过她吗？
　　莫非还有什么事，是她没有想起来的吗？
　　……
　　姬无忆呆呆的看了他半晌，终于撑不住苦笑着叹息了一声，“你说吧，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