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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章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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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迎新部隊搭乘的是一輛綠殼的老舊軍用汽車,一路上顛簸了四十來分鐘才到達目的地。不過從營地到車站的這一路上他們走的很順利,沒有遇到任何緊急突發事件。只是副駕駛位的白蘭望著正上手刹的司機有失望,平淡的路途反叫他沮喪,全車最希望遇到點意外的人,大概就是他了。
白蘭從車上走下來,副官帶領著一小隊士兵緊隨其後。
“我就在這裡等,你帶他們過去。”
他用眼睛示意副官帶隊去出站口,然後靠在車門上遠遠地看著隊伍離開。當下正是一天中太陽最大的時候,在馬路邊站了不到十分鐘,他就開始感到頭皮被灼得一陣癢痛。就著這種腦門快要燒起來的感覺白蘭飛快地盤算著,今天的午間訓練會有多少人因為格外毒的太陽倒下呢。他數到全軍三分之一的數量時,終於有點熱得堅持不住,看見街邊一家小酒館,沒多作猶豫就走了進去。
“這不是中尉先生嗎,好久不見啦!”
從掀開破布一般的門簾到坐下來不過半分鐘,白蘭就收到了一聲熱情的問候。吧台——如果這種用說不清是什麼材料做成的殘破而狹長的桌子可以被這樣稱呼的話,那麼旁邊那個向他打招呼的,稍微有點面熟的矮個子男人,應該就是在職的酒保了。
——沒錯,直到看到這家小酒館有點眼熟的內景,白蘭才記起,差不多在五年之前,他第一次來這邊迎接新兵的時候,也曾經在這裡打發過一會兒時間。那時候這個國家裡各黨間的武裝鬥爭已經開始趨於白熱化,這種在戰火中勉強營業的商家作為這個時代難得的特產,算是一片狼藉的街道上唯一的亮點了。
酒館還是那個酒館,不過,中尉先生卻不是那時的中尉先生了。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說的就是這麼一個道理。白蘭笑了一下,他沒有接對方的話,
不過就在他保持沉默的時候,耳邊有一個聲音替他跟酒保對起話來。
“我說那邊的酒保先生,您如果堅持這樣叫他,大概不久就會惹禍上身哦。”
說話的人在這裡停了一下,有意賣了個關子,
“現在軍隊裡的這些人基本都是不講道理的危險分子,這件事您也是知情的。”
矮個子酒保正在擺弄酒杯的手停了一下,循聲回頭朝店堂的裡面望去。白蘭也順著他的目光,就看到最裡面的一張座位裡坐著一個人。整個酒館內只有一盞瓦數很低的燈,從白蘭的角度望去他幾乎整個人埋在黑暗裡,暫時看不清面貌。
在覺察到白蘭的目光後,那人的身影有了個幅度極小的偏移,這一次是估計面朝著白蘭開口了。
“怎麼了,上校先生覺得我哪裡說的不對嗎?”
白蘭看著說話那人好一會並不回答,直到他的話問完差不多半分鐘以後,白蘭才緩緩露出個笑來。
“你認識我?”
“不認識。”
對方答得乾脆,伴隨著這句話的尾音,他從椅子上站起,朝著白蘭這邊走過來。
很快他走到他面前,停在離他大概一米半開外的地方。白蘭不動聲色地打量他,從他行動的樣子來看該是個身手很靈活的瘦高個,有著完全不符合風土人情的髮型和完全不符合他審美的衣著,以及一雙奇怪的,顏色相異的眼。
大概是因為覺得稀奇,白蘭的目光在對方的眼睛上停留了更長的時間。他將對方從頭打量到腳,卻遺憾地發現,除了那雙眼,這實在是個太普通的人。
而此刻對方也在看著他,帶著顯然的警覺的目光。
“不認識還敢妄下結論,吃苦頭的是你哦。”
白蘭保持著他那張笑臉剛說完這句話,黑洞洞地槍管就筆直地橫在對方的眼前,
“既然都被說成是個危險分子,不讓你親身感受一下就太可惜了。”
“很榮幸。”
白蘭的餘光瞥到了吧台邊一臉驚慌的酒保,然而這一邊,明明已經是生死攸關的時刻,對方看著他的眼神卻沒有絲毫的抖動。那人沖著白蘭咧了咧嘴,眼中流露出飽含殺機的危險笑意。
不知道為什麼,在跟對方的視線直直交接上的時候,白蘭一時間竟然差點握不住槍。
而片刻後他回過神時,正好聽到對方的聲音從離他很遠的地方傳了過來。
“以後上校先生想說這些話的時候,首先把槍拿穩試試看吧。”
白蘭循聲望過去,原來就在他怔忡的一瞬間,局勢已經被對方扭轉過來,等到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剛剛還在他眼前的人已經退到了安全距離以外。
“不錯的建議,我會記住的。”
望見那人又重新埋進黑暗裡的身影,白蘭清楚自己被人放了一馬。在剛剛那種出神的狀態下,對方完全有機會一刀要了他的命。
只是這樣想著的同時,白蘭又開始覺得有點惋惜,像他這種殺意和願望暴露得太明顯的人,在這個戰亂年代裡是一定會吃虧的,行事不計後果又不積口德,說不定哪天就被亂槍打死暴屍街頭了罷。
啊啊,稍微,因為他的那雙眼睛,而感到有點可惜呢。
這時候外邊的街道上開始出現喧嘩的聲音。白蘭大概可以猜到,大汗淋漓的副官帶著大汗淋漓的迎新隊伍從出站口回來了,當然,他們身後跟著的是同樣大汗淋漓焉頭焉腦的新兵們。
果然,五分鐘後副官從酒館的門口走了進來。
“報告長官,迎接到的新兵比名單上原定人數少了一人。其餘士兵已經整隊完畢,現在請您準備返程。”
“少了人?”
不知道為什麼白蘭看起來有點興奮。他終於將利刃一樣的眼神從遠處那人的臉上移開,落到了遞到他面前來的新兵名單上。
“真有趣,第一天就臨陣脫逃的新兵我還是第一次見到。”白蘭慨歎的語氣聽起來總是半真半假的,他的眼神在空中晃悠悠地轉了半晌,最後落在那個粗體印刷的名字上,“有機會的話,一定要感謝這位六道骸先生。”
然而接下來副官的回答卻讓他稍感意外。
“報告長官,並沒有發生臨陣脫逃這種事,按其他新兵的說法是,這個六道骸獨自往營地去了。”
白蘭正在紙面上下劃動的手指明顯頓了頓,他保持著這個姿勢不知道想了些什麼,突然笑了。很快他反應過來,將那張紙簡單幾下折起來收進口袋。
“你先去給新兵整隊上車,”
他看著副官,滿臉都是顯而易見的高昂興致。
“我需要馬上見到這個不守紀律的六道骸先生,一分鐘也不想多等。”
“遵命,長官。”
隨後,白蘭和副官先後從小酒館裡走了出來。不過跟在他們兩人身後響起的,還有第三人的腳步聲。
“你來幹什麼?”
雖然只是在後面遠遠地跟著,但走在最前面的白蘭還是趕在其他人之前發現了這一點,他有點莫名其妙地停了下來,
然而對方卻雙手一攤,臉上是一幅理直氣壯的樣子,他笑得非常開心。
“Kufufu,居然問我來幹什麼——明明就在剛才,長官不是說要馬上見到我嗎?”
“……你是六道骸?”
問出這句話以後,白蘭遲疑了片刻,像要確認什麼似的,很快面朝他走過來。
因為之前走得快,白蘭此時離他已有一段相當的距離,但在對方向他接近的這段時間內,六道骸站著沒挪步。白蘭的動作有著奇怪的耐心,他也只好顯示出一副比他更加有耐心的樣子。
六道骸只將身體側過來一半,眼睛卻是瞬也不瞬地直直望向白蘭。
那天太陽很大,白蘭的一頭白髮在太陽下相當晃眼。他的臉部有二分之一被埋在陰影下,於明暗交界的地方切分出來一個均勻的弧度。那張臉由遠及近,暴露在陽光下的那部分正掛著笑臉。至於被埋住那部分——這邊的六道骸笑出聲來,用腳趾想想也知道,多半是因為被自己擺了一道,已經氣炸了吧。
走到六道骸面前五步開外的地方時,白蘭停下來。狹長的影子投到地上,頂端剛好落在六道骸腳下。這番景象讓六道骸莫名覺得心情大好,惡趣味的驅使之下他甚至伸出一隻腳在空中比劃了一下,好像隨時可能毫不留情地踩下去。
不過最後,從人道主義出發,六道骸並沒有這樣做。他當時的想法是,如果第一天就讓長官在全體士兵面前失態,搞不好會讓那傢伙有陰影吧。
想到這裡六道骸抹了抹眼睛。
怎麼辦,稍微被自己的善解人意感動了一下。
而在這一天過去很久以後,每當六道骸偶然記起他跟白蘭的第一次見面時,無一例外對當初為什麼沒有一腳踩下去感到由衷的悔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