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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章拾貳(完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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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混戰。
沉沉陰霾之下鉛色的臉,暴雨澆出來的滿頭泥濘。血塊和泥水,混作一團糊住上下眼瞼,所有武器在手的人,都無一例外表情兇狠,和看不見的人兵戈相接。積水處是遍野廢墟,集束炸彈的殘骸,浸滿泥和血的繃帶,以及人和屍體,帶著他們的斷肢殘腿。空中迴響的尖利咒駡,和更尖利的炮鳴槍響,一局套著一局,是個沒盡頭的巨圈。
大雨瓢潑未止,這種糟糕的天氣,原本並不適合用來給這麼多人送葬。
白蘭推開他身上的兩具屍體站起來,他用長杆槍撐著地,動作緩慢。到目前為止白蘭還沒有負什麼致命傷,用槍撐著是因為他覺得渾身沒力,他不知道自己維持著這種體力透支的狀態已經多久了,這種混亂局面下是時間的流逝是根本排不上號的。白蘭嘗試著伸直他的腿和背部,一邊用沒受傷的那只手抹開眼眶周圍的水——不行,還是一樣,暴雨之下根本分不清敵我。長杆槍被他重新舉起來,啪,原本在他前方幾步的人頭部中槍轟然倒下,鮮血濺到他的手背,滾燙的,灼得他幾乎要謾駡出聲。
剛剛他只要下手晚一秒,現在就已經被一腳踹進亂屍堆了。
數分鐘後,白蘭艱難地挪到一塊斷垣後時,冰涼的雨水已經浸滿了他的軍用靴。他發現右腳掌開始抽筋,接著是小腿,一波接一波的痛覺壓迫著神經和感官,是叫人完全不能動彈的那種。白蘭向牆壁借了個力勉強站住,他所能感知的一切已經讓他欣喜而意外了,暴雨狂風還沒能將他麻痹,這是不幸中的萬幸。
他終於得以在這殺聲震天的戰局裡暫時休息一會。白蘭試著活動了兩手的手掌,關節喀拉響了幾聲,還能動。手背有原本結痂的傷口,這時突然裂開滲出血來,數著指節往下流,看上去一副很是慘烈的樣子。白蘭看著這個煥然新生的傷疤,覺得自己很好笑,奧羅已經倒臺了,他到底是為了什麼拼殺成這種狼狽的樣子。
啊啊,為什麼呢。
白蘭站在那裡,希望能想到一個理由。
只是還沒等他找到問題的答案,有個人已經趁他分神的那一小會,走到了他面前。白蘭由下往上看去,當對方的制服進入視線的時候,剛剛緊繃起來的神經,就馬上鬆弛下來。
“什麼啊,是副官啊。”
白蘭露出一個放下心的表情,準備走上前去,雖然他不太明白副官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但戰場上能遇到一名生還的戰友,到底是一件讓人欣慰的事。
——正是由於報著“對方是朋友”這樣先入為主的判斷,白蘭才在接下來看到對方將槍口指向自己時,沒能第一時間做出反應。
“……?”
“覺得驚訝嗎?上校先生。”
槍那邊的副官露出一個白蘭沒見過的戲謔的笑,而在此之前,出現在這張臉上的表情從來只有木訥的順從。
只是出乎他的意料,白蘭接受現實的速度非常快。
“啊,還真是沒有想到,原來副官先生是尼古拉斯那邊的臥底。”白蘭沒有看著槍口,他不目不轉睛地瞧著對方的臉,用那非常隨便的語氣把「臥底」這個詞說了出來。“只是調到我這裡來的半年,明明聽了不少關於尼古拉斯的怨言,怎麼都沒有被洗腦呢。”
白蘭說這句話時,是毫不摻假的大惑不解狀。
“少胡說了,我怎麼可能被洗腦!”
大概是這幅表情惹怒了對方,臥底先生突然變得氣急敗壞,緊接著就響起了左輪手槍的上膛聲。白蘭瞄了一眼槍口,彈巢裡那枚7.2毫米口徑的子彈,此刻正筆直地瞄準著他的心臟。
“逞口舌之快誰不會,反正馬上要一命嗚呼的是你。對啦,我看你被蒙在鼓裡這麼久,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就在你死前告訴你幾件事如何?”
他這句話一說完,白蘭卻出人意料地沉默了。
“……難得你居然不回答,怎麼了,你也有害怕的時候?”
注意到白蘭的反應,持槍者起初愣了一下,突然放聲大笑。
“最初我把你看做無懈可擊的人,甚至一度覺得無法完成任務。但是時間一長我開始發現,你有個致命的弱點,而且這個弱點——巧得很,是一個對你來說很重要,對我們來說也非常重要的人。”
他說到這裡,注意到白蘭的眼睛裡有不知名的光影含糊閃過,但還是一言不發。
“……你猜得不錯。”持槍者笑得無比開心,“好歹也是「最難攻略的海岸」,組織怎麼可能只派我一個人來。況且我並不擅長情報竊取,做這件事的當然另有其人,而我所要做的,只是監督並牽制他完成任務罷了。”
他趾高氣揚地說完了這些話,就滿心歡喜地不斷打量著對方,想等到白蘭知道真相後的滑稽反應。
——來吧,就讓我看看白蘭少校寶貴的失態瞬間吧。
可是此刻得意忘形的他根本想不到,如果眼前這個人的思維是按著他的預想來走的,那麼這個人的名字,大概並不是白蘭•傑索。
“臥底先生說了那麼多話,到底想要幹什麼呢?”
聽到對方說話的時候,持槍者又一次愣在了原地,他看到重新開口的白蘭臉上,笑容還是一絲未改。
“你想要告訴我的事,除了你自己是臥底這一件之外,其它的我或許比你更加清楚。”
……等等。
那傢夥在說……什麼?
副官渾身僵硬,他此刻看著白蘭的眼神就像看著一個不得了的怪物。
——他竟然……一直都知道?!
副官發現自己持槍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很快這顫抖蔓延到了全身。太可怕了,他想,無論是洞察力還是絕妙的偽裝,他無法想像,白蘭所做到的這些事,究竟需要怎樣異于常人的力量。
他不得不再一次認清,白蘭•傑索,真的是令人恐怖的存在。
意識到這一點後,他再也不敢多想多問些什麼了。副官面目猙獰地重新將槍口對準了白蘭,時不我待,這一次他毫不猶豫地扣下了扳機。
啪——!
伴隨著沉悶的槍響,副官舉著槍的右手根本來不及放下,整個人就面朝下栽進了腳下的巨大水窪中。
在他倒下的身後,白蘭抬眼看見了另一個舉著槍的人。只是他槍裡的那枚子彈,已經準確地由副官的後背穿進了前心。
白蘭一動不動地望著對面的人,張了張口,可是一句話也說不出。
他看見對方,也同樣一言不發地望著他。
但就在他們沉默著對視的時候,因為槍聲的驚動,周邊尼古拉斯部隊的人,早已經注意到斷垣這邊落單的敵方最高長官。幾乎是同一時間,這些穿著黑色軍裝的人,舉著槍向白蘭這邊蜂擁著靠近。
“走!”
注意力還放在敵方身上的白蘭,突然聽到耳邊一陣暴喝,緊接著他的身體右側從手掌到右肩被扯得一陣生疼。意識到耳邊有呼嘯的風聲時,自己已經被對方強硬地扯著手臂飛奔了起來。
不知道是不是迎面的風太大雨太急,白蘭時刻在高速運轉的大腦唯獨在此刻完全不能思考。他已經在槍林彈雨裡穿梭了整整三晝夜,連同他八年的軍營生涯和之前十餘載風餐露宿,統共起來他的二十多年的人生,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聽憑一個人下手沒輕重地死死拉著他,而他自己卻大腦空白,渾身疼痛,睜眼模模糊糊地瞧著對方的背影,在身後無數想要命中他的子彈面前飛快地奔逃。
海濱的整整一個上午都在下雨,即使是現在也並沒有停,他們跑過的路上都是深深淺淺的積水,鞋在裡面一踏就是一身一臉的泥。白蘭一抬眼,就看到對方的後背早因為全力奔跑濺滿了水漬泥點。奔跑的過程他們一直在顛簸,所以他雖看得不清不楚,但只覺得心裡又甘又澀,像在品著一枚巨大的橄欖。
他就這樣隔著一個手臂的距離瞧著對方,卻全然不敢想像此刻自己的模樣。但是他想,一定比面前這個人要難看得多了。
白蘭因為數小時內整個人浸在雨中,即使是這種高強度的跑步也沒法使他儘快回溫。此刻他的手掌和雨水一樣冰涼,但幸好,握著他的那只手非常溫暖。只是沒過多久,那只手從最先接觸他的虎口開始到掌心,溫度逐漸降了下來。白蘭只覺得一陣愧,連忙想要掙脫出來,卻被對方沉默著抓得更緊。
白蘭垂下眼去,努力看清對方抓著自己的手。這一回,酸澀先是從心底起,然後是口鼻,有一晌他幾乎覺得就要到眼睛,最終還是忍住了。
——不對不對,在這種性命難保的時候,哪裡還有時間用來感動。
沒有人知道他們究竟跑了多久,或者一同經過了多遠的路。跑在白蘭前面那人終於停下腳步的時候,暴雨也已經停了下來。兩人都因為極度疲勞蹲在地上不斷喘氣,身後的追兵早就不見蹤影,而此刻他們面前的這扇門,對兩個人而言都無比熟悉。
白蘭看到對方率先站起來,打開了白蘭辦公室的這扇門,然後一聲不吭地進門去了。
他也連忙跟著走了進去。
白蘭從房間裡帶上了門,站在門口粗略地望瞭望,他目及房間裡邊同出發那晚無異的陳設,為這裡暫時還未被戰火波及感到慶倖。
不過,現在的重點顯然不是這個房間。
待到他把視線從室內擺設調轉到另一人身上時,正好與對方看向自己的目光撞了個正著。
這一次,目光交匯的兩個人中,再沒有任何一方別開眼睛。
對方的表情非常平靜,白蘭看得很清楚,其實他自己臉上也是這樣平和無波的表情。就好像過去的那麼多天裡,這些亂七八糟事並沒有發生過。這場血腥的戰爭,也同他們倆一點也扯不上關係。就在不久前,他們還一起站在有月亮的夜晚裡,他說你為什麼不說話呢,而他始終沉默。
這下叫我怎麼開口呢。白蘭深而慢地歎出一口氣,他有點茫然無措,還有點為難。
——早在他認出開槍殺掉副官那人的一瞬間。
從那時候開始,白蘭就知道,他這輩子最害怕到來的那一刻,已經被眼前這個人親手帶來他面前。
大概是從很久以前,白蘭就已經知道這一天是遲早就要來臨的了。而他妄想的只是,在這之前的每一天,能夠被拉得長一點,最好再漫長一點。
白蘭面向他眼前這個瘦而高的,擁有一雙漂亮眼睛的男人,向前邁了一步。
那是唯一一個,從初入伍時就敢同他鬥嘴的,在他告病假時敢上門挑釁的,和他一樣嗜好甜食的,胃病發作時不願被他看到的,想讓他留下卻不敢說出口的,為他吊著眼袋的眼睛送來冰袋的,被手榴彈瞄準時跑來推開他的,因為作出危險決定而反對他的,開槍殺死副官的,拉著他亡命疾走的,以及,從一開始,就跟他站在對立面上,作為一個徹頭徹尾的騙子,終有一天要與他刀槍相向的——
“六道骸。”
——一不小心就擁有了他這麼多個唯一的六道骸。
白蘭站在他五步開外,就這麼望著他,他喚他名字的時候,都捨不得眨眼。
當然看不夠的。他想。況且,就快看不到了。
他就那麼盯了半晌,然後,白蘭往下看到了六道骸身上穿著的,和自己全然不同的黑色軍裝。
——啊,那個是……
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視線已經不自覺地調開了。在此之前,他可從沒在這人面前這麼慌亂過。他有點無措地垂下頭去,喉嚨裡苦澀,每念一個字,都覺得口舌馬上要被麻痹,他試著說話,一開口,喉嚨就火急火燎地痛,從扁桃體的位置一路燒下去。
“能不能……請你解釋一下。”
事到如今,在一切真相都大喇喇地攤開在面前的時候,他仍然願意聽面前這個人的解釋。
白蘭當時想,六道骸,他只要開口就好了,無論他將理由說成什麼樣。只要是從他口中說出來的,面前這些雲垂海立的事實,都可以當做是空話。
眼前這人明明是個騙子,可是他相信騙子說的話。就算是編一個漏洞百出的故事,他也決定馬上原諒他。
但六道骸只是看著他,長久而沉默地看著他,一動不動。六道骸也沒有眨眼,看上去像是在生氣地瞪他。可是白蘭知道那不是,會因為自己生氣的那個六道骸早就已經不是他。不,事實上,會因為白蘭生氣的六道骸,從來就沒有出現在這個世界上,那只是騙子的一記高招,而只有他,是那個看穿了騙局,卻還明知故犯的傻瓜。
白蘭想,其實一切變成現在這樣,六道骸如果有過錯,他也免不了要分擔一大半。
這樣想著他將注意力轉移到眼前來,他的問題問出了那麼久,六道骸並沒有一點想要回答他的意思。
“骸君,連隨便編一個理由都……不願意了嗎。”
白蘭自言自語的時候聲音總是非常小,他這句絕望透頂的話,也根本就沒有傳到對方的耳朵裡。
辦公室裡的幾扇大窗戶還來不及關上,有風從那裡吹進來,刷拉拉飛起來盤旋不止的塵埃,很快把兩個人的表情都擋住了。
“……什麼時候……”
站在對面的六道骸突然開了口,但他並沒有回答白蘭。他的聲音又低又啞,還在不住地顫抖,一句話都聽不完整。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發現我的。”
六道骸堅持用這種令人不安的聲音說出了他的疑問。
伴隨著這句話尾音落下,白蘭的視線回到面前這人的身上來。
他盯著他,只想仰頭大笑。
這個人什麼都不知道。
其實對白蘭來說,哪裡有問「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必要,因為幾乎是打從一開始,白蘭就確認了對方的身份。
在五年以前白蘭初次來到小酒館時,就已經見過了那雙讓他印象深刻的眼睛。他唯一沒想到的事,只有在五年以後再次相見這一件而已。而五年前和白蘭同在酒館的,除了六道骸,還有尼古拉斯黨的一個小頭目。那時的六道骸和數年前白蘭受到奧羅黨救濟前一樣,是個潦倒的孤兒,在尼古拉斯的那名頭目提出優惠的加入條件後,他聽到六道骸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就答應了對方。而當時白蘭就在旁邊聽著他們倆交談,而且還因為六道骸和自己經歷相似,上前搭了幾句話,並在離開時把隨身的一把卡巴1217送給了他。
沒錯,這把卡巴1217就是在六道骸襲擊白蘭的時候,被他繳獲在手中的那一把。
如果說這些還不足以成為證據,那六道骸病時的藍柑香酒,就徹底打消了白蘭最初的不敢置信。當時馬太的死亡原因對外發佈的是受尼古拉斯軍突然襲擊,但真正置他於死地的其實是白蘭本人。馬太因為被發現同尼古拉斯黨往來頻繁,已經被懷疑是奧羅党的叛徒,所有才有了這出白蘭自導自演的馬太遇襲。並且在勘察遇害現場的時候,白蘭曾注意到頭天晚上醉酒而歸的馬太,吐在住所周圍的藍色酒汙。事後他曾經叫人拿去化驗,發現成分正是藍柑香酒。這同時又有目擊者稱,那天晚上和馬太一起喝酒的正是尼古拉斯的幾個小頭目。這所有疑團一層一層展開來,六道骸其實是尼古拉斯黨的結論,也並不是那麼難以得出。
事實上,儘管花了很大功夫才得出了這個結論。但對於白蘭來說,六道骸是尼古拉斯的人,起初並不是那麼難以接受的事。五年前他也在場,小頭目提出的那種誘人條件,如果換成是以前的他,也一定會答應。所以他一直都不怪他,他們兩個,從來都是一樣的。
只是他唯獨沒有想到,當年他送給六道骸防身的卡巴,竟然會在五年以後再次握在六道骸手中時,刀尖指向他所在的方向。
——他還記得他,並且見到他的第一眼就能認出他,而他把他忘了。
而此時此刻,面對六道骸的疑問,因為回憶起來過去的事而變得無比消沉的白蘭,有太多想說的話,但偏偏在這個時候,他好像一句都說不出來。
“啊哈,那種事,我怎麼可能記得啊。”
最終他聳肩這樣答道,咧開的嘴角不知道想要嘲笑誰。
——從他最開始發現真相的震驚和被遺忘的失望,到最後毫無道理的寬容原諒,他都決定對眼前的人隻字不提。
而六道骸,他什麼都不知道。
窗外的風刮得越來越大,呼啦呼啦地將窗簾塑成扭曲的形態,在室內這片可怕的沉默中,它是唯一發出聲音的東西。
白蘭抬眼朝對面望過去,六道骸垂著頭,他看不見他的表情。但他注意到這一回不止是聲音,六道骸全身都開始發抖,很輕微的動作,但是都一一被白蘭看在了眼裡。
緊接著白蘭發現,六道骸此刻被右手死死掐著的左臂,恐怕就是他發抖的根源。
等等。
白蘭突然記起,六道骸在帶他逃跑的時候,正是用左臂承受了他的重量。
那是,在空襲中受傷骨折的,至今還沒痊癒的左臂。
——那個人在發抖,那是我害的。
僅僅是意識到這一點,白蘭的臉上瞬間已然全是驚惶之色。可他只能遠遠地看對方因疼痛而渾身發抖,不知道為什麼,他的腳動不了,從手指到雙肩也是,像極了無知覺的假肢。他覺得有什麼東西灼著他的心臟,他往六道骸的方向注視得越久,這裡就越是鑽心的疼痛。
現在,或許他應該說些什麼。白蘭試著開口,但他的喉嚨也在不知不覺中啞掉。而他又能說些什麼呢,這個安靜的房間裡根本容不下一切冗沉的談話。
白蘭想,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有一道無形的牆毫無徵兆地擋在了他們兩個之間。那只是不到五步的距離,他和六道骸卻被兩個孤立的世界全然隔斷。明明可以清楚地看到對方的眼淚和微笑,卻沒有立場說話,更沒有資格越過這深深的界。他早就再也不敢,而且早就再也不能走上前去做什麼了。
六道骸在這個時候抬起頭來,同時還放開了捂著左臂的右手,並用它拿出了腰間的槍。白蘭聽到了清脆的上膛聲,然後,就像早上那個被殺掉的副官一樣,六道骸用槍口筆直地瞄準了他。
白蘭看到他的一隻手放在扳機和把手上,而另一隻手正緊緊壓著它,好像不這樣做他就扣不住這個冰涼的金屬物。
“你走吧。”
六道骸的眼神朝著白蘭的方向,但很顯然,眼神的焦點牢牢落在瞄準器上,他的臉上毫無表情。
但白蘭只是看著對方偏了偏頭,沒有動,他看起來簡直根本沒有弄清眼下的狀況,像是因為驚訝而呆住了。
“你走啊!”
下一秒迎面就傳來了對方的暴喝,他剛剛止住的顫抖好像又要發作,都是被眼前的人氣的。
“我會開槍,你聽到了沒有!”
說著六道骸朝白蘭邁進了一步。
“你走不走!”
這一次的怒喝聲後,真的響起了一聲槍。
開槍的動作非常乾淨俐落,子彈幾乎是貼著著白蘭的耳朵過去的。
“我說過了,我真的會開槍。”
六道骸的眼底一點光也沒有,白蘭想到早上那場歇而複起的大雨,當時那片晦暗的天空,現在就鑲在六道骸的眼睛裡。
白蘭終於在此時動身往門口走去。
其實之前他遲遲不動的理由很簡單,白蘭非常清楚地看到了六道骸臉上的表情,那表情看起來,分明是想留住他久一點。
他是那樣絕望而痛苦地,想要留住他久一點。
但是六道骸卻做出了與意願全然相悖的事,他開槍逼他離開。然而白蘭是何等聰明,他知道那是因為他們兩人都清楚,尼古拉斯的追兵,馬上就要到達這裡了。
白蘭於是忍不住想,如果不是遇見我的話,骸君的好意,早就不知道被誤解多少回了。
——所以,如果還有機會,一定要告訴他,像這種口是心非的毛病要趁早改掉。
白蘭一步一步向後退,他抽身離開的動作其實很快,但每一步看在六道骸的眼睛裡,都是絕望的慢鏡頭,他每往後走一步,六道骸就朝他的方向放上一槍,每一槍都險險擦過皮肉。
——六道骸槍法那麼好,但他卻沒有辦法打中白蘭。
此刻六道骸的眼睛,已經差不多是在瞪著白蘭看。兩個人心裡都清楚,雖然現在他們對望著,但望一眼就是一眼了。如無意外,此刻站在眼前的這個人,就是最後一次見到了,此後不管遇見多少個與他如何相似的臉,聽到多少雷同的聲音和名字,都再也不可能是眼前這個,他想拼命留在眼睛裡腦海裡的人。
因為再也不會相見,所以,始終沒有人開口說再見。
白蘭的後腳終於在此時踩到了門檻,勢格形制,他應該就此轉身離開。本來嘛,這整個人間他就是匆匆忙忙來一趟,到頭來還不是塵歸塵土歸土,他有什麼捨不得的呢。
他的整個人生,只不過是經過了一個六道骸,何苦要例外。
他於是轉身步行,很快,他聽到身後有人嘩啦倒地的聲音。白蘭努力讓自己不去想,此刻六道骸是不是終於癱倒在地上,再也握不住槍。因為他眼下是如此急迫,如此強烈地想要折返回去,可是不行,他怕若是回頭望去,他們兩個都會痛哭失聲。
白蘭從他一生中最漫長的一個樓梯間裡走出時,正午的陽光已經照在他的頭頂上,飛來有無所事事的鶯燕和烏鴉。他試著活動腳踝,是之前奔跑時太累了嗎,他發覺自己腳有些跛,走起路來步履蹣跚的,現在如果刮來一陣風,他都極有可能失足跌倒。
現在是下雨過後的大晴天,燦爛陽光裡他卻幾乎看不見東西。白蘭在沒有大樹蔭庇的空地上,被看上去十分溫暖的陽光從頭到腳包圍著,卻忽然覺得冷,仿佛那場歇而複起的大雨種進了他的骨頭裡,順著血液直達心臟的徹骨冰涼,正如冬日寒水,沐浴著陽光生根發芽。
白蘭面對著廢棄的人工湖,在滿身寒意裡瑟瑟發抖。
——白蘭你這個庸醫。
——現在輪到你,去找個醫生來看看了。
他看到自己落在湖面的模糊倒影,只來得及這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