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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章拾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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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那邊的先生,可以借個火嗎。”
卡薩帕聽到有人沖他說話,順從地將手中的打火機遞給旁邊的人。此刻他作為大部隊中的一員,正被安排在一個深夜裡用以藏身的洞穴中,午夜兩點的郊外海濱,每一處都是見不著光的,而他現在帶著一身奮戰後的疲倦,只想在這天然的蔭蔽下沉沉入睡。
可是當他即將合上眼睛的時候,小腿肚突然的一陣鈍痛迫使他匆忙清醒過來。
“這回閉上或許就再也睜不開了哦,想清楚了嗎?”
這是在他清醒後聽到的第一句話,聲音來自剛剛向他借火的那人,卡薩帕在此時渾身一震。
“白蘭上校?”
問出這句話的當時他尚有些不確信,卡薩帕作為極普通的底層士兵中的一員,除了集體訓話,他平時是沒什麼機會能見到這位上校先生的。但在接下來對方點燃那管煙草時,借著火光他徹底看清了對方的面部。
白蘭在短暫的火光裡向他露出來一個讚賞的表情。
“單憑聲音就能確定我的身份,洞察力還不錯嘛。”
在說完這句話後,原本張開雙腿坐在地上的白蘭,慢吞吞地挨著石壁站了起來。儘管半分鐘前他才教導了一個打瞌睡的士兵,但他自己此時的困意卻也濃重得幾乎支援不住了。
——絕不能睡。
白蘭搖了搖腦袋,試圖把這幫纏著他不放的瞌睡蟲攆走。
曾經被人評價為精力過剩的白蘭,落成眼前這個疲憊不堪的樣子,唯一的緣由是他連續三天的不眠不休。而更要命的一點則是,在這不眠不休之餘他必須時刻保持著神經的高度緊張,才能避免自己犯決策上的低級錯誤。
同尼古拉斯軍的正面對壘已經進入了第四天。白蘭和麾下的所有士兵都無比清楚,無論是他們身前身後從來只屬於他們自己的土地,還是過去的三天裡在這片土地上倒下的爬起的身影,都深刻而強烈地不斷昭示著這場戰爭獲勝的必要。而擺在白蘭面前的嚴峻事實卻是,儘管在最初的幾戰中取勝,但在緊接下來的戰役裡,尼古拉斯方面好像完全看穿了奧羅軍的戰術,對他們的人員配備情況也幾乎了若指掌,迫使奧羅軍連吃敗仗,就連之後再撤退的路上還曾幾遇伏兵,當真是被打得無比狼狽。
而現在,白蘭當初從軍營裡所帶出來的兵力已經折損近三分之二,一方面士兵人數與尼古拉斯軍本就懸殊巨大,另一方面戰術上的失利使得他們只能抗肉盾來硬扛對方的襲擊。白蘭在這一點上看得比任何人都明白,現在雙方的狀況,無異於雲天之上與深淵之底的縱橫差,尼古拉斯軍的血盆大口之下,奧羅軍已經沒法再苦苦支持得更久了。
大概,就快要被吞掉了。
連夜的械鬥下來,白蘭自己也負了傷。傷處最嚴重在左臂,被他自己做了骨折後的緊急處理。其餘周身的刀傷早把他的衣襟由上而下染了色,原本新鮮的紅顏色揉進暗綠的布料中,混成一團模糊的褚色。
白蘭扭動了一下僵直的脖子,很快聽到一陣喀拉作響。
被弄成這種渾身髒兮兮的樣子,是他在受到奧羅黨的救濟後,很久都沒有過的事了。
白蘭深吸了一口氣,從氣管到肺部都非常涼。他此時半倚著的地方,雖然望不見跟陰黑的天色混成一體的積雨雲,但是沉悶的空氣正順利地向他傳遞著將要下雨的訊息。太陽還沒有出來,烏雲和霧靄卻已經搶佔了先機,叫被籠罩在這蒼穹之下的人都難見光明。
此時離天亮還有不到三個小時,白蘭走到洞穴的入口處。他所率部隊的藏身之所位於所在地域內的一塊高地上,從他現在站著的地方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下方的情況。而在他的東方,數小時後即將率先露出曙光的方向,也是留守在軍營內的後備部隊趕來支援的必由之路。
想到這一點,白蘭有點心虛地別開了原本鎖定著那邊的視線。
沒想到這麼快就失效了啊,那個出發之前給骸君的保證。
也正是由於意識到這一點,才讓他因吃敗仗所受的挫敗感,至此加深了一層。
不願面對的事總是比誠心期待的事到來得更快,第四天的太陽很早就升了起來,隔著厚重不透光的烏雲層,無法朗照整片海濱。白蘭從開闊的洞口走回來時,面對著他的軍隊,眼裡已經是與之前全然不同的果決。
“天亮了。”他對他們說,在這同時他又想到,這或許是他們中多數人最後一次看到的黎明了。
遠處海天界上翻起魚肚白的時候,白蘭完成了對現有士兵的進行整合集結以及最基本的短訓。然後,他在接下來的半小時內,順利等到了增援軍隊到來。領隊的是原本留守軍營內的副官,他此時看上去好像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白蘭看著他的副官,想問什麼卻終於沒有問出口。他只是想到了這批算是還未涉世的人,行軍邁步時朝氣蓬勃而鬥志昂揚的樣子,有那麼一瞬突然不願讓他們見識到屍橫遍野的戰場了。
把一個人的原有認知突然推翻重來,迫使他看到不同于原來純真世界裡非黑即白的另一面現實,白蘭感覺現在自己就是在做著這件容易讓人背負罪惡感的事。
“歡迎。”
最終他看著這幫人,只說出了這麼一句話。
短暫的匯合交接工作完畢後,兩支隊伍順利完成合龍。眼下副官正在替白蘭進行正式對戰前的緊急集訓。這個集訓的時限實際上由尼古拉斯軍所決定,什麼時候他們發現了這塊藏身之地,短訓就什麼時候宣告結束。而這同時白蘭並沒有閑著,他在增援部隊受訓的區域內來回巡視,試圖從這些正凝神細聽的人中,找到他想看到的那張臉。
——儘管就他最初的願望而言是並不願看到那個人出現在這裡的。
白蘭此刻的心情非常複雜,他曾經向那人保證,不會讓他碰到麻煩。他會這樣做顯然是因為覺察到什麼,但他從來不願陷對方於尷尬境地中,他始終清楚,無論對於誰,那都將是個兩難的選擇。另一方面,他更加不想讓那人覺得,他連保護好這個承諾的力量都不具有。
——至於為什麼要這麼做嘛……
白蘭想到這裡,歪了歪頭。
當然是因為給骸君惹麻煩的人只能是我。
這是他埋在心裡,而直到最終也沒能說出口的,有點自私的理由。
興許是他難得想要保護一個人的心情,被哪路好心的神仙聽了去。十多分鐘的尋找後,他果真沒有在隊伍裡發現六道骸。事後白蘭想,那時候他應該感到高興,可事實上,他卻由此刻開始步入一種無盡的恐慌與絕望感,並且在之後的每分每秒裡將他越陷越深,令他全然抽身不得。
白蘭飛快地走向站在隊首的副官,他難得大聲地沖他叫喊出聲,
“六道骸在哪裡?”
他暫時管不了在這種全軍存亡僅在一線的危急關頭,作為最高長官有空去關心一個普通落跑士兵的行為在其他人眼裡看來是多麼的荒謬和愚蠢。白蘭隱約覺得自己就快看到什麼東西的終點和本質,有什麼東西要破碎,又有什麼要強硬地重建起來。
冥冥中的這種預感——他就快等到了。
“報告長官,屬下已經問過了六道骸同舍的人,據說是在出發前的那一晚出去之後,再沒回來過。”
“什……”
真正印證了猜想的時候白蘭反而說不出話,他難得有點失態地愣在了原地。但是很快,距離他木然地站在原地不久,所有人都看到了白蘭臉上一個從沒見過的表情。
那是一個了然的,像已知大限之日將近的絕症患者一般,看不到一點希望的微笑。
“走了也不要緊,現在,還有一個和骸君見面的機會。”
不知道這話他究竟是想說給誰聽,白蘭誰也沒看,他的視線從笑彎了的眼睛裡,遠遠地投射在下方開闊的沙地與海上。
“——這個見面的地方,就在接下來的戰場上。”
伴隨著這句話尾音響完,早早潛伏在天際蓄勢待發的暴雨,在尚有熹微陽光普照的海濱,吼叫著傾盆而下。
在這一呼百應的吼叫聲下,尼古拉斯軍正像不遠處一汪烏塗的潮水,也在此刻朝著他們洶湧地漲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