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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贪醉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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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贪醉欢
戚少商离开醉鱼囿后,一路北上,一路畅通无阻。倒隐隐期待发生些什么,平安了一年,醉了一年,只怕有朝一日便永远醒不过来。
“小二,住店。”旅途劳顿,戚少商买马代步,觅了家廉价客栈,将几块碎银一搁便随店家伙计上了楼。楼下有食客窃窃私语,戚少商修习内功,耳力非凡,听了个大概。
“……听说最近我大宋军队找了个江湖人做军师,似乎很是厉害。”
“那人据说是一年前那个逼宫谋反的魔头……”
戚少商只顿了一顿,没有回头,若无其事地继续踩着台阶。仿佛他们议论的对象和自己素昧平生。
那个人已被他永远禁锢在醉鱼囿的温暖回忆中,连带那醉鱼阁,那假山池,那小亭,那遍地缤纷。可是戚少商记得最清楚的却是皇城一战后他和他的相遇,当时,那个惊才绝艳的顾惜朝,只可用“狼狈”二字来形容。
当戚少商拨开群情激愤的人们,看到的却是趴在地上毫无生气的一个躯壳。
污泥浊尘,尽数掩盖了昔日的傲骨,比那横死街头的乞儿还穷困落魄。如果不是那身依稀辩得出本色的鹅黄中衣,绝难相信此人就是曾经千里迢迢、绞尽脑汁追杀他的玉面修罗!
“这人是疯子,疯子……打死他……”
周围充斥讨伐声,戚少商却弯腰一把拽起已然昏迷的顾惜朝,将他拖出人群。没有人阻拦,既然戚大侠出来主持公道,他们自然绝无二话。
行至一处野林郊外,喧嚣渐淡,直到消退无影,才轻轻放下靠在肩头的顾惜朝让他傍树而坐,却发觉对方不知什么时候早已醒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正定定瞧着自己。戚少商一阵窘然,条件反射地起身转过脸去。
原来,他从来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和他有太多牵绊的男子。
身后忽然传来奇怪的咀嚼声,戚少商回头看去,登时吓了一跳,只见顾惜朝正几把扯来地上的杂草,和着污泥就往嘴里塞。
“惜朝!”戚少商惊惶之下脱口叫道,劈手夺过青黄交混的草叶,换来那人一脸茫然不解。嘴里的大半青草还未咽下,只瞪着呆滞的两眼盯视抢夺他食物的人,独属于玉面修罗苍鹰般犀利的神采,竟是一丝一毫也找不到了。
顾惜朝真的疯了。
从一个疯狂的正常人,变成一个正常的疯子,倒是转得干干脆脆,几乎将前尘往事一夜间抛尽。除了会猛然心血来潮四处寻找晚晴,而后缠着戚少商把晚晴还给他——从最初的威逼,到最后的恳求。
自从知晓顾惜朝得了疯病,戚少商心里便似断了根弦,若有所失,即使是相恋五年的息红泪亦不能弥补这份空缺。天下之大,已无顾惜朝栖身之所。六扇门定然留不得他,碎云渊更视其为头号仇家。每日每日目睹顾惜朝浑噩懵懂的痴样,令戚少商无端生出悲凉和绝望。
棋亭初相见,青衣长衫,眉目中三分狡黠,举手间七分高傲。奉相爷之命千里追杀,狠绝厉绝,跋扈飞扬。
那个顾惜朝,已经死了,死了。
戚少商突然想到,与其这样苟延残喘,还不如当日倒在晚晴的灵堂前。
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若是清醒必也容不得自己象条丧家犬般让世人看他的笑话吧。
“惜朝,我带你出去散散步。”有一天戚少商对顾惜朝这么说,后者一如既往痴騃着不知回应。习惯了唱独角戏的戚少商也没在意,牵过他的手便朝外走去。
不知不觉,戚少商已经习惯了不带姓地称呼他的仇人。
两人来到一片树林,此处就是那一日戚少商把顾惜朝拖来的地方。大地逢春,初春的绿意悄悄钻出枝头,迎接整年绚烂。“一、二、三……”顾惜朝默默数着新芽,聚精会神。
他不会知道,身后,那只握剑的手已渗出冷汗涔涔。
九现神龙有今天的名号,自然不是吃斋念佛换来的。可是此刻,眼看可以手刃仇人的时刻,心底却似被什么堵住了,堵得慌,压得疼,这种感觉……
就如同将要失去自己最珍爱的某样东西。
“顾惜朝,也许这是我唯一能帮你做的。”
戚少商缓缓拨弄剑鞘,迸射而出的一点寒光顷刻淹没了春的暖意。仿佛千钧之重在手,那把剑无论如何再也抽不出来。
顾惜朝这时却忽然撒腿跑开。戚少商一惊,疾步上前一探究竟时,不由生生楞住。
他正抱着一只受伤的灰色野兔。野兔被猎人的陷阱所困,尖刺扎破了后腿。顾惜朝哗地撕下衣衫一缕,草草帮野兔包好伤口。
戚少商站在一旁静静看着,个中滋味,唯有自知。
然后就见那人回过头来,很诚挚地对他说:“晚晴喜欢兔子。”
再然后,他的嘴角漾开了笑意。
戚少商这辈子都没见过如那人那时温暖的笑容,直似可以融了冰川,醉了心房。
好象只为了这一笑,他便决定从此守候在那人身边。他们本不该有血海深仇,奈何冥冥天地,搅乱尘寰。
其实这世上,谁又理得清谁欠谁多一些。
“客官,要烧些热水泡个澡吗?”店小二帮戚少商打开房门,殷勤道。
戚少商点头应允。等伙计走后,解下肩上的包裹,一层层打开。里头干粮、银钱、家常什物杂乱一堆。他不是那种擅长料理薄物细故的人。粗砺的十指拨开最内层,一方锦盒跳了出来。打开锦盒,里面竟是密密麻麻一团黑发,发丝很长,带着卷边儿,孩子气的俏皮。
这些碎发于戚少商来说十分熟稔,那段日子,顾惜朝还疯癫无状的时候,他天天打理它们,也不知出于何种心理,他把这些掉落的头发都收集起来,却从不去看,直到今天才拿出来细细端详。
似乎就在那次野兔事件后,顾惜朝的疯病有了些起色,不再一个劲向戚少商索要晚晴,而是常常独自抱着那只受伤的野兔默默坐着,怔怔出神。戚少商倒从中受了启发,索性抛开一切杂务,带着顾惜朝跑去深山做起了闲人隐士,更捉了大量山中温驯的野物圈养起来,美其名曰:醉鱼囿。
也许和这些山间生灵交流接触,可以令顾惜朝敞开心扉,尽快复原。
戚少商不相信,天下真的会没有桃源乐土。若是没有,那就自己辟一个出来!
于是,猎户的孩子偶然看见一个五官清俊的年轻男子出没于林间,与百兽为伴,青衫翠袖,玉立长身。他们以为是山上出了仙子,以后得空来醉鱼囿看神仙便成了最大的娱乐。
仙子有时会朝他们微笑颔首,为此那些淳朴的山里娃会高兴好几天。
可是他们不敢靠近醉鱼囿,怕仙子就此受惊而消失。
大人们说:神仙的居所,凡人是去不得的。
房内传出一声类似于敲墙的轻响,戚少商没有抬头,而是迅速盖上锦盒,使劲往包裹里塞,这才慢条斯理地将包裹重新系好。
建好醉鱼囿后,戚少商又忙开了:学做杜鹃醉鱼。
如果今生还能遇见顾惜朝,一定要让那人尝尝他现在的手艺。第一次做醉鱼,自己没敢下口,却教那个倒霉的试验品喷了满地。之后顾惜朝见着杜鹃醉鱼就皱眉,若有这道菜必投箸离席。
杜鹃醉鱼有顾惜朝刻骨铭心的记忆,或可以此唤醒顾惜朝。戚少商开始埋首琢磨杜鹃醉鱼的做法,甚至曾易容下山请教菜馆酒楼的大厨。
鱼要选鲜活肉嫩的草鱼,酒也须是酿得香醇的好酒;若是没有现成的杜鹃花,就在花盛时节早早采摘制成干花;至于烹饪技术,更有讲究。这油温火候和入锅起锅时间差一分则失三分鲜味……
戚少商的杜鹃醉鱼做得一天比一天可口,却偏偏忽略了顾惜朝日渐清明的眸子里驿动的波澜。
所以当戚少商的厨艺突飞猛进之时,睁眼方察觉顾惜朝已悄然离去。
在醉鱼囿流连了近一个春秋,沉醉于蓬莱般的与世隔绝,是否刻意忽略了,将随之复苏的还有那段不堪的血色峥嵘?
他怎么就忘了,顾惜朝就是顾惜朝,并非真的成了神仙。更不是他的什么人。
有人轻轻扣门。
“来找我的朋友真不少。”戚少商苦笑一下,起身相迎。
来者果然是铁手,只不过,旁边还押着个年轻男子,生得浓眉阔脸,全身侠客装束。
“此人鬼鬼祟祟在门外偷听,被我发现……”铁手解释说。
“铁捕头,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前来一定有要事吧!”戚少商示意他进屋。
铁手点头道:“是有关顾惜朝……”戚少商一颗心沉了下去,脸色无法再保持云淡风清。被押着的年轻剑客却开口问道:“你就是戚少商?”
“正是在下。”戚少商拱手抱拳。
“堂堂九现神龙戚大侠一年前带着玉面修罗顾惜朝归隐方外,江湖上下一片哗然;敢问戚大侠,你可是忘了顾惜朝双手沾满的鲜血吗!”侠客义正词严地训斥道。
自古英雄惜英雄,对方的一腔坚毅与慷慨,令戚少商心生钦佩,便让铁手送开了他,和颜答道:“那些仇恨,我一刻也没有忘。”
那侠客略作沉吟,忽抬手就是一剑横扫过去,相隔太近,铁手虽迅速出招相阻已是不及。剑在离戚少商咽喉一厘处陡然停滞了,再看九现神龙,依旧泰然自若,连眼皮都没眨一眨。
“好!是条汉子!”侠客真心赞道,收了剑,铁手则长吁一口气。“可惜,与顾惜朝那奸贼为友,岂不有辱你戚大侠之威名?你应该还不知道如今那贼子是何等风光吧?”
“他的近况如何?”戚少商顿觉不安。
“顾惜朝——他投辽了!”青年侠客咬牙切齿。
戚少商怔怔听着,似乎没能明白他的话,求教似的看向铁手。
“是这样。我正准备告诉你的。”铁手证实。
“不可能。”戚少商断然否定道,“他不是做了我大宋的军师吗?”
“不知为什么,他又转投了辽国……真是看不透的一个人。”铁手皱眉道。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生性便是如此险恶。”侠客定论。
戚少商没有多作分辩,眼前却再一次幽幽浮现醉鱼囿的四时如画。明晰似昨,远若隔生。
“惜朝,还记得这酒吗?”英气的脸庞边浅浅浮现两道酒窝,期待地看着对面的青衣男子端起面前的酒杯来细尝慢饮。
才饮下一小口,男子的脸色霎时变得难看之极,忙不迭吐出嘴里残留的酒汁。
“你还好吧?!”酒窝瞬间被挤走,那人倾身向前便欲搀扶青衣男子。
“你真的是我的朋友吗?”青衣人不期然仰头问道。
两只伸出的手掌顿时停在半空,惊疑与苦涩,一同袭入灵魂的深渊。
“如果是朋友,为什么一直要我吃些不能下咽的东西!”青衣男子埋怨着站起来,赌气走到一边。
到底是自己又想多了……
抽刀断水,治丝益棼。以为掩盖得很好的一些伤疤,不经意就会再度崩裂。风过,杯中酒水泛了两圈涟漪,炮打灯的味道持续冲撞着鼻腔。
戚少商抬手,将一坛炮打灯缓缓倾倒入喉,直至坛空酒干。
“嗖——”
荒栈古道,箭翎破空,没入果树的枝干,一个七分熟的果子被应声打落,树下神速跑来一匹骏马,马背上的骑士伸出一手,恰好稳稳接住了那颗果子。
“好箭法!”
一伙驻地辽军骑马赶来,为首的额前光秃秃,留两绺短发垂于耳前,正是辽国契丹族的发式。将军戎装裹身,眉目贲张,倒是虎将一名。他望着前方那个年轻男子,目露赞许,百步穿杨,年纪轻轻箭术已有如此造诣,实在难得!
年轻人自负地笑了笑,不置可否。他一身辽人服饰,长长的绻发顺肩背披着,后脑发髻处斜插木簪,稀疏几缕飘扬,这份出尘气质已衬映得此人卓尔不凡,偏又生得面目清俊,相貌堂堂,宛如人中龙凤。
这少年男子便是倒戈相向的顾惜朝。
“本将军正好渴了,有个野果润润喉也不错!哈哈哈……”话音未落,已见那顾惜朝把果子塞入自己口中,笑声戛然而止,将军面呈几分尴尬。
顾惜朝却笑了:“原来耶律将军也口渴了,待我再射个更大的果子下来。”说着就要取弓拿箭,耶律将军却道:“不必了。顾先生,依你看我大辽军队与大宋的相比如何?”
“耶律将军,大宋幅原广阔,然而向来重文轻武,贵国的优势在于骑兵,个个骁勇善战,应取长补短,才能有更显著的发挥。……”
顾惜朝一被问及诸如此类的话题,立时神采飞扬,侃侃而谈。
耶律将军赞同地点点头,忽听身后的兵士喊道:“有宋人!”
这里乃宋朝国土,有宋人并不稀奇,稀奇的是他们在这辽军驻地竟然胆敢出没,耶律将军定睛一看,远处确实有个身穿宋服的人急匆匆赶着路,倒是来了精神,振臂呼道:“今日咱们就给宋人些厉害瞧瞧,大伙儿一块上,逮住他!”
一声令下,就见一匹骏马扬蹄滚尘,眨眼越过了将军和顾惜朝独自驰驱。众人正蠢蠢欲动,却见顾惜朝神情凝重地抬起一臂喝道:“且慢!”
随众被喝住,将军用目光询问,顾惜朝告诫他们:“在别国境内,一切小心为上!我去查看一下,别跟来!”长鞭一甩,驾马狂奔,倏然远去。
耶律将军知道这顾惜朝素来谨小慎微,也便随他去。
顾惜朝追了一阵,道路曲折,不觉来到荒栈尽头。宋人已是早不见踪影了,只剩下方才那个一马当先的士兵,那人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语道:“人走远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你的汉语不错。”顾惜朝轻笑一声,“刚刚你是在掩护他吧?真不愧是大侠风范,到哪里都不忘了逞英雄,戚——少——商。”最后三个字,顾惜朝有意拖长了音,一字一顿喊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