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年》湖心莲

9、一路平安

　　在敌疆工作学习多年的炎黄子孙回到祖国的怀抱，大都恨不能一日五顿有八个胃帮助消化。苏浣桑此刻就一边吃着一天里的第四顿饭一边打包旧物。这房子是留不得了，她再头脑混沌，行动力迟缓，经过这两日的抽丝剥茧，也理清头绪。前一天写了委托书送去公证，妥妥当当的把这套房子的买卖问题交给罗小眉。贱卖贵卖，都让小眉去操心吧。看了眼此刻高高低低的几个大纸盒，苏浣桑从心底里佩服起自己的打包能力。

　　日暮西斜，散淡阳光透过客厅的薄纱窗帘，落下浅淡的影子。浣桑叼个香菇素菜包封完最后一盒，顺手用记号笔注释“旧书”。这些盒子明天会有人来取，然后经海运颠簸两三个月送到她西雅图的公寓。小眉这两天一直笑她傻气，说她每次搬家都被物累，脾气上来的时候又无论贵贱统统清仓处理，如今花钱运一堆仓底货去西雅图，何苦。可她也不知为何这般坚持，也许心底还有些执拗吧，不想这房子里所有的记忆都一笔勾销，那样她便成了无根的水草，到底过于悲凉。

　　一阵风吹过，餐桌上零落的白玫瑰花瓣飘到地上，皱皱巴巴的几片，米黄米白。浣桑一口吞下包子，站起身，跨过各个障碍物，忽然觉得自己居然有些还念西雅图的家。那里即使下雨她也可以安静的煮一壶红茶，细细的想韩清的样子，想他最初冷漠而疏离的神色，想他后来固执的走进她的心不计较其他，想他也许有过的恨和不满……直到一切愈来愈模糊，剩些许残垣断壁突兀的留在她心底，仿佛倾倒的城池。

　　第一次见韩清，他站在她宿舍的楼下，冷冷对身旁的罗小眉说，“苏阿姨和我爸爸在从机场回来的路上出了车祸，我接你去医院。”声音低沉丝毫不见慌乱，只是冰凉。苏浣桑愣楞的杵着不明所以，直到小眉推她才回魂，赶忙澄清“我是苏浣桑”。他的眼底似乎闪过一丝异样，还夹杂些平淡的礼貌，也许是因为认错人毕竟窘迫，为了掩饰他只看向她，再不出声。他应该是极不情愿来的，可惜事出突然，不得不。

　　母亲葬礼后漫长的暑假，苏浣桑一个人都住在学校宿舍。天天上午准时去英语学校上TOEFL课，下午给一个初二的小男孩补习数学。500个人的阶梯大教室，十几个风扇呼呼的吹，人还是汗出如浆。500个人的图书馆一楼自习室，几十杯热茶往身体里灌，空调还是美丽冻人。可她好像完全感觉不到周遭环境的变化，仿佛蒙了眼的骡子一圈圈绕着磨走，无悲无喜。

　　交流生申请被批的那天，她拨通韩叔的手机，告诉他自己八月底要出国。下午韩清便来找她，神色坦然，说带她去添些出国的衣物。路上他接过韩叔的电话，带点不耐烦的应承，说不出的疏离。浣桑于是明白，他依旧是极不情愿来的，一桩糟糕差事，不得不。

　　如果那以后，他们再无交集，该多好？岁月理应静好，现世于是安稳。

　　房门忽然响动，苏浣桑惊得连忙收神，本能的缩到客厅深处，顺手抓了身旁的剪刀。

　　不会吧？打劫？

　　门大开，韩清一脸焦急的冲进来，直到发现角落里的苏浣桑时才怔在原地，不置可否的盯着她，眼底蓄满愠怒。“在家不应一声！你知道我敲了多久门，打你电话也没人听！”

　　韩清着急的时候说话会很快，调子会比寻常高一些，苏浣桑默默的低头，心想不过是没听到手机想。“我在家，可能没听到。”

　　韩清轻叹一口气，“有把备用钥匙在我这里，”他晃了晃钥匙，似要解释，又像是安抚。

　　“我打包太专心了大概。”苏浣桑放下手上的剪刀，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关门。

　　“要回去？”

　　“后天下午两点的飞机。公司已经催了，也没有那么多假期。”

　　“我送你。”韩清站在门口，神色回复到前几日的周到客气。

　　“不用，小眉送我就好。”苏浣桑赶忙拒绝。

　　“你……”韩清望着她，眼波无声。

　　他们中间隔着一个个大大小小封好填实的纸板箱，隔着一地凋零半谢的玫瑰花瓣，隔着纷繁芜杂的回忆纠葛，送与不送又能改变什么。苏浣桑忽然神色决绝，无所顾忌的看着他。她可以在夕阳西下的时候独自怀念他们的过去，那说白了是她一个人的心绪，即使做茧亦是自缚。但何苦牵连他，丝丝缕缕的夹杂不清，临了临了还要尴尬相对，用那些不咸不淡的话题敷衍。

　　暮色渐深，房间里半明半晦，韩清笔直的立在门口，依旧称得天地失色。

　　可那一年苏浣桑就已经决定，还是算了，免得互相瓜葛。

　　“呦！韩清，你也在啊，真是太巧啦，是哇。”门口梁宛如细细嗲嗲的声音一瞬间打破四周的死寂。“浣桑啊，我算算你也差不多要走，来看看你。”狭长的丹凤眼瞟过略显落寞的韩清，似笑非笑，“你妈妈近来还好？”

　　“梁阿姨，你请进。”浣桑绕过一排大纸盒，着急到门口迎来人进屋，不慎一个踉跄向前倒去。幸好韩清眼明手快，立即扶住她，在她耳边责备的说，“当心，几岁了还这样！”

　　梁宛如慢悠悠的收回刚才假意伸出的右手，笑得异常妩媚，“韩清啊，我们家小飞天天在别人公司打杂，受人欺负，倒也不见你关心。”说着拍拍苏浣桑的背，“还是女孩子好，长得像浣桑这样秀气，又有本事，韩清跟他老头子都疼你！”

　　苏浣桑明显感到她眼里的不满，想着尽快找个话题打发，“梁阿姨，找我什么事？”

　　“哦，也没什么，就想问问，上次我们说的，你想的怎么样了？”

　　韩清脸上一派冰冷平静，只紧紧抓住浣桑的手臂，指腹捏在她微凉的皮肤上，滚烫。苏浣桑试图不落痕迹的偷偷挣开，一用力反被他抓得更紧。她明白他正生气，却不知道是因为梁宛如挑衅的话，还是她们之间的所谓交易。

　　“我……我还要想想。”

　　“也好，你再想几天，我不着急。” 仿佛心领神会，梁宛如也不挑明，大方的避开她们交易的实质，“浣桑啊，不过阿姨是过来人，要劝你一句，韩家这碗饭，可是不好吃的！”说话间她意味深长的看了眼韩清，“那好，我就先告辞，你一路平安。”

　　梁宛如一阵风似的下楼，片刻不见踪影。苏浣桑的半个肩膀虚靠在韩清身上，几乎可以感觉他一记记沉重的心跳。他低头，她齐耳的短发遮住大半边脸，撞到他心里，生疼。

　　“你，随便。” 韩清猛的甩开死死扣住她的手，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