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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家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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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浣桑出生的那天其实刚好立夏。本地的习俗,立夏吃鸭蛋,所以小时候每年农历生日母亲总要炒一盘蟹粉鸭蛋。她似乎有几年也好奇过“自己从哪里来”这样的事,于是喜欢乘着生日一遍遍问母亲。
有一年生日,她坐在厨房看母亲炒菜,没忍住又问了一遍,当时简清尘没好气的回答说,生你的时候苦死了,早产加难产,差点没命。
当次,她笑的放肆大声,觉得大家都过的好好的,这分明是吓唬人。
可原来,的确有人,没命。
秦美芬拿起一块花生糖,递给她,说浣桑你也吃糖,不要干坐着。苏浣桑仿佛客人似的从她手里接过花生糖,剥开塞到嘴里,糖甜得索然无味。
空调的风扇突然“咔”的一声停下,提示房里的温度已降到设定值。秦美芬依旧坐在原处,笑得端庄温和。她似乎兴致不错,开口继续刚才的话题。
韩晨死的时候大家都很伤心,和钟愈也吵过几次,他说一个老朋友的老婆那天生孩子,性命堪舆,去帮忙,没想到小晨出事。那时真没多想,只知道韩钟愈平时就热心,他要知道小晨出事不会放手不管。人就是这样,时间一长,伤好结疤,也就不痛了,何况小清还在。小清快10岁的时候,才发现世上还有个叫简清尘的人。
简清尘,清尘……太巧了。
刚知道的时候真觉得,韩钟愈这人,欺人太甚!
小清14岁那年就问过,为什么不索性离婚。他哪里懂,离婚不是走趟法院签个字那么简单的事。家里老一辈的有谁会同意?单位要知道,按惯例起码要调解一年。还有居委会!不用猜也能想到,那些人会用一副“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语气让你再想想孩子,想想将来。是啊,还有孩子,有小清,他要将来。
后来想明白,简清尘是韩钟愈少年时代的一个梦,这样的梦他年纪越大,越敌不过那些别的颜色鲜艳的梦。韩钟愈有点钱,所以要收集各种梦,一个个摆在妥帖的位置。重视一点的放在地下保险箱里,比如简清尘。好看能装门面的留在入口处显眼的玻璃架上,比如梁宛如,还有些随便丢在地上的,就是过眼云烟。
他反正也不靠这些梦活着。
苏浣桑吃完一整颗花生糖的时候,才发现秦美芬正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看,眼里找不到一丝情绪的痕迹。后来秦美芬说,时间不早,她要回去,两人就各自沉默着走到门口。临了,秦美芬拉住苏浣桑冰凉的手,低头还是笑的温柔美好。她拍拍浣桑的手,不紧不慢的的说:
“浣桑,我知道这些事本来和你没什么关系。可是,我老了,活着的时候不想和你做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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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很多次,苏浣桑总是试图回忆那天下午。她努力的想为什么后来自己会一个人出门,然后在明明是空荡荡的人行横道线上被一辆自行车推到。
黄昏的太阳余威不减,四周围了一圈人,好多陌生的脸,高高低低的世声。苏浣桑倒在发烫的沥青地上,腿上却奇怪的感觉潮湿冰凉,身体里好像很痛,但又仿佛只是心痛而已。
终于有人把她抱了起来,塞进一辆不知道是谁的小车里,潮湿的晚风吹过她齐肩的发,把半长的刘海粘在额头。
身旁有人一直在问她,怎么联系她家人。
家人?家人在哪里?谁是你的家人?怎么找到他们?
苏浣桑迷迷糊糊的听到好多好多遍“家人”,她努力张开嘴,却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些问题。她没有家人,很早就没有了,她也不知道怎么找到他们。以前她把别人的父亲当做家人来爱,可那是别人的父亲。后来她被别人爱,爱到她几乎以为可以忘记过去,但过去记得她,矢志不忘。
车开得真快,苏浣桑闭上眼睛,听到风从车玻璃的缝隙里漏进来的声音。她觉得冷,刺骨的冷,像一个人走在飘雪的纽约大街上,没带围巾,风从高高低低的大楼中间呼啸得吹进她脖子里。
清,你在哪里,真的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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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清从来不知道,那天下午他到底错过了什么。
公司的事向来琐碎,他和凌峰在会议室讨论了很久,天色昏黄的时候突然收到家里的电话。阿姨吞吞吐吐的在电话那头说,他母亲今天自己离开医院去了苏州老宅,让他最好赶去看看。没来由的就是一阵心悸,韩清匆匆忙忙拨通苏浣桑的手机,却不断的转语音信箱,他最后只好给罗小眉电话麻烦她通知。
下班高峰,出城的车排起长龙,韩清烦躁的一脚油门一脚刹车的换,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惴惴不安。他知道苏浣桑担心什么,可对母亲秦美芬的心思却没有十分的把握。那些陈年往事都积在她心里,表面是平静无波,底下却真不知是何等的暗潮汹涌。
韩清不断的在两条道上左右切换,想着无论如何先把母亲接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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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到苏州老宅的时候,天已经全黑,房里也没有灯,静的出奇。开门的瞬间,韩清几乎以为自己扑了个空,直到他打开客厅的灯,才发现母亲一个人站在窗前发呆。
房里的陈设还是几年前的老样子,韩清的外婆过世后再没人住过,自然也就懒得重新装修翻新。秦美芬似乎在黑暗里站了许久,一时不适应亮光,眯着眼睛转头看到韩清满脸焦急的站在门口。
“妈,你怎么自己一个人来这里?”
“想着这儿清净,就来了。”
“妈,不是说好明天一起吃饭的么。”
“小清,你那天说要带来给妈瞧瞧的女孩子是苏浣桑吧?”
秦美芬平静的坐回沙发上,伸手示意韩清坐到她对面。
“小清,这么多年,还只能是她吗?”
韩清愣了下,几步走到秦美芬跟前,郑重的点头,“是,只能是她。”
“那行,妈也不想为难你,除了结婚,别的,我不会过问。”秦美芬蓦地站起身,独自朝里屋走去,再不看韩清。
“妈——!”韩清一把拉住母亲的手臂,眼神坚定,“我不能这样做!”
“你或者可以咒我早死!”
秦美芬一把甩开韩清的手,径直走进屋,反手“嘭”的一声把门关上。
窗外月色朦胧,韩清落寞的站在客厅中央,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发呆。忽然兜里的手机猛的震动,他赶忙接过,罗小眉慌张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来——
“韩清,你赶快回来,浣桑在医院!”
只听“嗡”的一声,韩清的脑子瞬间空白,他抓起钥匙,疯也似的朝外跑去。那一刻,他只觉自己的心快跳出胸腔,急着要给他看,那里面一滴由苏浣桑留下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