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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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牡丹亭
雨化田走进屋子的时候听见窗户外汽车发动机的突突声，他知道那是曹少钦来时的车，就要开走了。面前的大胡子洋人倒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看着他笑笑，转手搬过来一个大箱子，雨化田站在原地不敢多动，却看那箱子里叠起来三层的金珠翠翘，想来应该是唱戏用的行头了，但是那衣服上，刺绣虽细腻雅致用色却偏淡，不似常看到的京剧戏服那般华丽热闹。他正看着，洋人突然抬头叫他，双手比比划划指着箱子说，
“这个，昆剧，知道？”
雨化田点点头，心里却纳闷了，不想那男人抱出来一副水衣和一双彩鞋扔过来就说
“穿”
雨化田接住东西正欲转身，被那搬箱子的洋人喘着气喝住，
“你！在这里，穿！”
雨化田定定看了他两眼，那洋人也叉腰看着他，就这样对望了好一会，雨化田低下眉目，将衣服什物放在脚边的沙发上，开始解自己的衣服扣子。棉衣的里面是一件夹衣，夹衣除了就只剩了一件布衫，贴在雨化田的身上，初春的空气里，有一点窝心的寒，他打了个哆嗦。就在雨化田还待脱掉这最后一件衣服的时候，那蓝眼睛的鬼子走过来打掉他的手，说，
“戏服不是给你贴身穿的”
他说，
“过来，我教你”
雨化田这才晓得原来他的中文竟是说得流利的。
他站过去，老老实实照洋人说的举起手来，再由那洋人替他将戏服披上，动作轻柔得像伺候一个婴孩，最后替他将前襟系好的时候，那洋人已经呈现出完全将雨化田拢在怀里的姿势，一股热气喷到雨化田的脸上，雨化田只觉得头皮发沉。那洋人说，
“你们中国人，到处派演员出国去表演，都是唱京剧，你们只会说京剧是你们的国粹，却不知道我这样的外国人看来，京剧太通俗太热闹，绝没有昆剧十分之一的雅致，唱词和韵律上也不能比较。”
雨化田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些，想起曹少钦曾说他的爱好就是听戏，心想，此人确实是有些研究，可是如此这般，叫自己打扮得这样不伦不类，又不像是个爱好者会干的事。那人也不管他此刻想些什么，只管接着说，
“我原来觉得你们的昆剧很像巴黎大剧院里的歌剧，人物都很有高雅。但你们昆剧，却有一样东西不能和京剧比。”
洋人将衣服替他穿好，又叫他转过头来，盯着雨化田一张脸，好似看着一颗待收割的树，最后才抬手替他戴上假发和霞帔，塞给他一把双面泥金的扇子，说，
“昆剧缺少一种京剧里的艺术形式，那是一种……充满魅力的艺术形式”
那洋人皱着眉头看着天花板，好像努力要从中文中找出一个什么词来形容，最后才对雨化田说，
“战争期间我在中国，第一次看见反串是在浙江的一个地方，当时那个戏班子也和其他人一样都唱京剧，他们唱《捉放曹》，中国人和日本人都在，后来他们的大帅觉得无聊了要杀人，我就劝他们说是因为这戏并不适合军人看，我叫他们找能唱昆曲的人出来，现场只有一个当地人，是个旦角，当时就被挑出来唱了一出《牡丹亭》，我这么多年听了那么多的杜丽娘”那洋人叹了口气，
“没有哪个比得上那一出。”
他被雨化田推出去，说，
“走远点，让我看一眼。”
雨化田照做了，戏服穿在身上，只觉得自己轻飘飘的，走起路来头上的珠玉也跟着晃动有种颓靡而不真实的味道。那洋人坐在沙发上看他，眼神穿透迷离的空气又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在看，嘴里只是说，
“要像那一出才行，那样子的杜丽娘才是最美的。”
别馆里有一面镜子，那洋人替雨化田搬到了身侧，雨化田望进镜子里面，只觉得自己未施粉黛，套进这一身行头里果真是不像样，但那洋人看来，虽确实不像，但恰巧雨化田一对眉生得远山似的淡，合着那对暗里能发亮的眼睛秋水长天一般慑人，鼻翼下面一瓣薄唇吐气似的微张，合衬着五官浑然有一种阴柔而引人深入的美，觉得有些不能自持，便吩咐雨化田站好，自己走去架那部照相机。
雨化田并未学过戏，生怕等一会身段做得不像露出马脚来，此时更是一分一毫也不敢多动，倒是那洋人，几下麻溜地架好摄影机，朝他喊，
“站得不对！”
雨化田试着摆了个腰身，那洋人干脆从摄相机后面抬起脑袋来喊，
“你的手！”
他说，杜丽娘不该是这种手！
雨化田一只细白的腕子悬在空荡荡的衣袖里望着他，只是不懂，生生望出一幅楚楚可怜的味道。那洋人只得叹一口气，嘟囔着，“军爷这不是胡话我么”，一面走过去抓了雨化田一双手教他，什么叫含苞，什么叫醉红，什么又叫陨霜。雨化田一双手被他紧紧擒住贴他越来越近，洋人身上的一股子热气扑上来，他想到此刻自己这般，穿着女人戏服，被一个洋人这样狼狈地拖着，又想到父亲在时教导他男儿的行站之姿，教他的体礼品格，只觉得一阵毛焦火辣，本能作用地讲手往回一抽，那洋人正和他说着话，突然见他要抽手，条件反射就去抓，这样一来，雨化田往回拖拉，他攥住不放，两个人一时僵持在了原处，那洋人居高临下看他一眼，突然开口叫了一声“丽娘……”，触电一样把雨化田紧紧按在怀里，雨化田只觉那人的胸膛铺天盖地压过来紧紧压在周身上，一时居然都不得呼气。他觉得不对，遂拿拳头去打，奈何那洋人块头却是比他大得多，一双手被他牢牢抓住硬生生动弹不得，拿脚去踹他也是无动于衷，挣扎间，裤袋里那杆凉丝丝的驳壳枪擦过雨化田的大腿，他用手腕按在拿枪上，深深吸了一口气，说，
“我不是丽娘”
窗户外一声枪响，洋人退了一步终于是松了手。雨化田手腕仍按在那杆枪上，半身的水衣却是已经不再身上了，那洋人朝窗外看了一眼，看着雨化田露出个古怪苦涩的笑来，依稀还带着些许未褪的情欲味道，只说，
“你走罢，我原以为军爷给我开玩笑，倒没想到他还特意为你留了人。”
雨化田扯掉头上的霞帔发饰，踢掉脚上的鞋子，一摸裤子口袋那两张船票还好生生的在里边，想起刚才的情形，连衣服走没有细生穿就转头跑出了别馆。门外，立着的是一个传令兵，见到雨化田出来，走上去跟他说，军爷在城中办事，让小少爷先上车去等。
雨化田直到真的上了那车，车子开动了才晓得原来方才一颗心居然是快要从胸口跳出来，再看着这来时的路，竟是说不出的滋味，直搅得他差点吐出来。后来车子行到城中，等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曹少钦从招兵的地方拐出来爬上座位，也仍旧没有看雨化田，只是嗅了嗅车子里的空气，说
“我还真怕你不会开枪呢”
雨化田叫他“曹叔……”，被曹少钦伸手打断，说，
“拿到票了就赶紧滚，别在这挨着老子练兵”
雨化田的手捂着裤袋，里面的船票有两张，正好够他和阿嬷上船离开大陆，他却还是觉得好一阵难过，他原不晓得这两张票是要这样得来，方才若不是曹少钦留下的传令兵，他自己都不能确定在那样的情况下那一枪开不开的好。可是如今，好不容易将票拿来了，雨化田紧紧揪住自己的裤袋，却只有两张。
“啊，我还告诉你”
曹少钦说，
“你这回占了那洋人的便宜指不准他要记仇，反正你们也在长沙呆不到几天，最近就不要经常出来走动了，离他那个地方越远越好。”
曹少钦正眼看着雨化田的时候，有种压顶的势气，好像无论如何都由不得人反驳似的，
“多余的事，一件都不要做。”
—tbc—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第 12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