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旧事》陆安黎

1、part1一九九九

　　【春】
　　这个年份在唐姿心里留下了一个溃败的印象。她仔细地为洋娃娃小七洗头发的时候余光瞥见一袭火红色翻飞着的连衣裙在半空中缓慢地开放，被风拉扯着支离破碎地往下坠落。

　　这一幕画面隔着透明的玻璃窗惊艳了唐姿那时纸片一样单薄而纯粹的灵魂，在她骤然放大的瞳孔中不容拒绝的印下一朵浓墨重彩的花。

　　小七的头发在水中乖巧的浮动，精致的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她静静地看着它，脑子里却全都是艳丽的火红色，参差不齐地开放着。

　　她突然觉得很害怕。一甩手将小七扔出去很远。

　　小七头发上带着的大量的水随着唐姿施在小七身上的力在空中划出一道半圆形的水弧，一滴一滴落在唐姿和小七之间隔着的空地板上，带着玉碎的声响。

　　小七的一只胳膊摔断了，掉在离身体不远的位置。它的表情没有变，就像还活着一样-----就像还活着一样……

　　唐姿慢慢向后退着，克制住冲过去打开窗户向下窥探的欲望。原来这样狠狠掉下去一点儿也不疼的。唐姿想着。她的后背撞到了墙于是她顺势蹲了下来。小七的周身都是水，在暗红色的地板上就像是一滩血。唐姿没有捡起它，也没有再看它。

　　-----你陪她躺着吧。

　　后来她习惯在对着窗户的墙上贴着一面巨大的镜子。她几乎再未长时间透过窗户凝视过天空。看久了镜子，里面总会出现一袭火红到刺目的颜色。

　　那件事之后过了不久，她终于决定打扫房间的时候，不经意从一个半旧的刺绣手袋里翻出一张男人的照片。
　　蓝菀偶尔会很匆忙地收起这个手袋-----在看到唐姿的时候。

　　他的目光与她对视-----隔着之间许多年和一个女人的许多回忆-----她几乎是在一瞬间就肯定了这个男人的身份。

　　那么薄的东西，唐姿却觉得很重，她的手微微颤抖，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过了很久她终于慢慢松开手，把它扔进了抽屉。留着吧。
　　家徒四壁，茕茕孑立。多一个伴儿也不是什么坏事。

　　骨灰或者照片，不都是遗物么。

　　一九九九。她想。就是从这一年开始她再也没有看见过一个叫蓝菀的女人。

　　【夏】
　　“你们没有人看到它是么？”唐姿站在屋子的正中间冷冷地扫视了她们一圈。

　　没有人回应她，甚至没有人抬起头来看她一眼。唐姿觉得自己陷入了冰冷的蕴含着巨大的嘲讽与孤立的沉默中。
　　每一个生活在孤儿院的孩子都炉火纯青的伎俩。

　　唐姿静静地将右手握成拳，纤长的指甲一点一点嵌进肉里带来缓慢的疼痛。
　　这疼痛给了她些许力量。

　　她又扬声问了一遍，然后在死寂的目光里慢慢走向最里面的床边坐着的一个女孩。她将左手伸到女孩面前，手心上躺着一个明蓝色的塑料球，像是从什么东西上掉下来的。

　　女孩的目光在接触到塑料球的时候颤抖了一下随即立刻低下头去。

　　唐姿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这是你的。”
　　女孩抬起头来看了看她，唐姿微微笑起来：“这是你的。不拿回去吗？”

　　女孩看到她的笑容后稍稍放心地伸出手去，在将要触到塑料球的一瞬间唐姿突然发力抓住她的手将她狠狠拽下床。
　　女孩丝毫没有准备地跌下来跪坐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唐姿用食指挑起她的下巴：“我的洋娃娃呢？”
　　女孩被她冰冷的手温凉的一抖，随即在她凛冽的目光中败下阵来“…我…我不知道…”

　　唐姿蹲下来与她平视：“你不知道？那你的东西怎么会在我的床上？你到我床上做什么？！”
　　女孩呆板的重复着刚刚的话：“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唐姿的耐心告罄。
　　她倏地站起来将塑料球狠狠扔在她脸上，用力拉扯她的辫子将她向外拖，女孩被突然袭来的尖锐的疼痛所伤瞬间发出凄厉的哭喊声。

　　唐姿不管不顾的就这么拖着她向外走，女孩用力地想要掰开她的手却只是徒劳，于是她一口咬上唐姿的胳膊，唐姿仿佛浑然不觉地更加深了力道，女孩狠狠咬下去。

　　鲜红的血液一滴滴落下来染脏了女孩的衣服。

　　唐姿转过头放开她的头发，一巴掌扇在她的脸上。
　　女孩此刻像是突然蓄满了力量猛的扑上来与唐姿撕扯在一起。

　　周围的寂静瞬间被打破，所有女孩呼啦一下全部围上来，洪水猛兽一般，唐姿处在中间感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

　　在这里打架是惯常的混乱的无秩序的，没有对与错，没有确定的目标，只需要一个契机发泄出平日积攒的阴霾郁结转化而来的巨大的力量。

　　唐姿是唯一一个没能在结束的时候依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的人，于是她们将她胡乱地搡到厕所里，先前的那个女孩狠狠扯着她的头发冷笑了一声然后将她的头用力压进马桶里。

　　溺水的感觉像是经过了一生那么漫长。

　　唐姿最后放弃了挣扎全身无力的倒在那里。她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久，也不知道她们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为什么她最后放过了自己---可能是以为她已经死了。

　　唐姿在黑暗中长久的凝视着某一个虚无的点，借着微弱的光，她突然心电感应一样的在马桶边上发现了满身污秽的小七。

　　【秋】
　　唐姿不知道自己后来是怎么逃离孤儿院的。那年的事在唐姿的记忆里力就像一把纠结缠绕难以清理的乱发。梳不开索性就生生扯断扔到垃圾桶里，再不想多看一眼。

　　她只记得一张画着浓妆的脸，和一股廉价的香水味。

　　那女人狠狠打了唐姿一巴掌：“你的人生都还没开始就急着去死，如果再有第二次，我绝对不会救你。”

　　唐姿置若罔闻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向桥边走。
　　她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眼神涣散，瘦小的身体弱不禁风，浸了水的身体在暮秋的晚风里瑟瑟发抖。
　　她在桥上向女人的方向看了一眼，女人手里多了一支点燃的烟，明明灭灭，长发的掩盖下看不清楚表情。

　　唐姿微微笑了笑，毫不犹豫地再一次纵身跳下去。

　　醒来时是在一张床上。
　　唐姿觉得很冷，她试着起来，胸口立时传来强烈的痛意。
　　她紧咬着下唇坐了起来。四合的暮色勾勒出窗边立着的人姣好的身形。

　　女人听见响动转过身来：“真倔，让你跳你还真跳了。”
　　唐姿没有理睬她，慢慢地挪动身体想要下床去。

　　女人走了过来按住她：“躺好了，你现在不能下床走动。”女人的手很温暖，唐姿闻着她身上传来的略微刺鼻的香气，停止了动作。

　　“我的洋娃娃呢。”女人闻言转身从包里拎出来湿漉漉的小七递给她。
　　唐姿接过来抚摸着它的脸庞，然后她抬起头认真地问了女人一个问题：“你叫什么？”

　　女人微一愣神，然后笑了起来：“我叫安娜，有的时候也叫莉莉，或者苏珊。”
　　唐姿仍认真地凝视着她：“你叫什么名字？”女人闻言渐渐收住了笑，她看着唐姿认真地神色于是也认真地一个字一个字告诉她：

　　“我叫唐姿。隋唐的唐，英姿的姿。”
　　唐姿默默记下来。

　　女人坐下来，摸摸她的头，唐姿没有抵抗。女人于是问她：“为什么寻死？”
　　唐姿低下头：“我没想死。我太脏了，就想让自己干净点。我不知道那样会死。”

　　女人笑了笑：“你觉得我脏么？”
　　唐姿看着她：“不。”
　　“那你觉得自己洗干净了么？”
　　“……不知道。”

　　“下次如果你又觉得自己脏了还要去跳河么？”
　　“……不。”
　　“为什么？”
　　“…那样会死。我不想死。”

　　女人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双手环抱在胸前：“除了自己，根本没人知道你脏不脏。谁是真正干净的。好好活着，不管你曾经发生过什么，你不说就没人知道。”她顿了顿：“养好了就走吧，我这儿不适合你。”

　　唐姿轻轻地说了句谢谢。女人转过身来：“要谢我以后就别轻易的去寻死，要不然我不接受你这感谢。”
　　女人的样子她现在已经记不清楚。也许是因为她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过她浓妆下的真实的脸。蓝菀离开的太仓促，她隐瞒了她的姓氏，又欠她一个名字。

　　就叫唐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