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无春花秋月事》子楚口牛

4、告状

　　魏芷靠在枕头上，浑身软洋洋的没有一丝力气，只觉得恨不得就这么一觉睡过去，睡个昏昏天黑地，人事不知才好。就在刚才她洗了一个热水澡，然后换上了一件干净干燥的衣服，然后坐在铺着软软褥子的床上，对于受了半夜惊吓和寒冷的魏芷来说，简直是天堂，美得她骨头都要散了。
　　这边琉璃过来，端上一只斗彩团花小盏，道：“小姐喝点暖暖身子。”
　　魏芷接过，便闻到一股桂花香气和微醺的酒气，尝了一口，原来是类似于酒糟的甜酒，温温热热，吃起来满口香甜，她又累又饿，不一会儿已经吃了半碗，还要再吃，便觉得两颊发烧，原来她这身子是小孩子，虽然酒糟度数低，可也经受不住，已经有些熏熏然，连忙放下碗，不敢再吃。
　　这时琉璃走到一边，碰了碰正侍弄一盆兰草的小丫鬟玳瑁，道：“于相公哪里去了。”
　　玳瑁抬头笑道：“走了呗，刚跟老祖宗到后面去说了一阵话，也不知说了什么要紧事，就匆匆离开了，说是这么晚了，不好呆在内宅里。”
　　琉璃闻言，露出失望之色，跺脚道：“怎么这么快？于相公不是外人，常来常往的，咱们也不是没见过，怎么就呆不得？早知他这样急着走，我就不……”
　　后面的话她没说出来,不过魏芷大体能猜到，大概是诸如：“早知道就不给这丫头洗澡了，多耽误事”之类的话，她虽然有些郁闷，不过想想，大概自己的行为无意中耽搁了粉丝见本命，就算搁到现代，也是惹人讨厌的行为。
　　琉璃顿了顿，终究没把话明说，转了口气道：“听说相公要在府里设馆，可惜我没福气，不能进学，倘能听他讲学，日日上书，叫我天天抄书也是好的。”
　　玳瑁点头道：“是呢，我竟羡慕公子和小姐身边的人了，跟着小主子上书房，日日都能见于相公了，岂不是好？”
　　魏芷坐在床上，心中奇怪，心道：于辰果然这样好？怎么人人都喜欢他？却不知他是什么身份，也不是公子，也不是下人，若说设馆，那就是西席了，可他又这般年轻，难道是府里头的亲戚么？诶，于辰姓于，不知道这家人姓什么？
　　闹了半天，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魏芷觉得，自己还真有很多事要做呢。
　　正说着，琥珀从屏风后面转进来，低声道：“你们说话都小声些，老太太虽不在这里，外头还有人呢。”
　　琉璃奇道：“怎么，于相公不是走了么？”
　　琥珀点点头，压低了声音道：“是蔡姨娘来了，正在外头候着。”
　　琉璃笑问道：“哪一个蔡姨娘？”
　　琥珀瞪了她一眼，道：“就是湖东边沁香阁后面小院东厢房的蔡姨娘啊，你越发迷糊了，这府里头的人都认不得，仔细哪一日便出了笑话。”
　　琉璃不以为意，笑嘻嘻道：“老爷姨娘多了，只沁香阁后头就住了两三个，开了脸的屋里人更是数也数不过来了，三天两头的收了房，便多出个姑娘、姨娘来，比那雨后的蘑菇还出的多，我哪里认得过来？况且不过是个姨娘，认不得便认不得，我日日在老祖宗屋里头服侍，谁理会她们去。”
　　琥珀连忙推她，气道：“你这丫头越发的疯了，老爷的事情你也编排！咱们在老祖宗这边服侍，是有几分体面，但到底还是伺候人的奴才，越发要谨慎着，没规没距的不是丢自己的脸面，也要顾着老祖宗。再有一节……”她本来声音便低，现在越发压低了嗓子，道，“你也太不记事了，蔡姨娘哪里是什么‘三天两头收了房’的？那是老爷最早的屋里人，生养了大小姐的，府里头有名有姓的姨娘，你怎么连她也记不得？”
　　琉璃道：“咦，果然是她吗，我去看看。”说着把着屏风看。
　　魏芷见她这个动作，才发现隔开暖阁的是一架苏绣仙鹤莲花琉璃屏风，若是贴近了看，是能看见对面的，不由得在床上爬了几步，凑近细看。
　　隔着淡绿色的琉璃，只见堂屋里上座空荡荡的，刚才还在的老祖宗已然不见了，下头跪着一个妇人，低着头，看不清长相，只露出一头盘成小纂的头发，上面插了两根素银钗子，身上一件墨绿色的袄裙看来已经旧了，浆洗的有些褪色，魏芷虽不懂这时候的衣饰，但觉得这个女子穿的比较寒酸，至少身上的料子，头上的首饰，看来还不如琉璃和琥珀她们的。
　　所谓的姨娘，想必就是她这个爹的小老婆，魏芷这么多年狗血的家族豪门连续剧小说也看了不少，知道姨娘过得好不好，全看受不受宠，有没有孩子，这个姨娘既然有一个女儿，还如此寒素，连丫鬟都记不得她，想必是特别不受宠爱，过的才这样不如意。
　　只是不知道，魏芷这个身子的娘，又是什么身份？魏芷觉得，想必不是有势力的，不然不会由着女儿掉进水里，还一个跟着的人都没有。说不定是哪个像蔡姨娘一般，被人遗忘的姨娘吧——不，说不定没娘。于辰见到魏芷，第一个反应是抱来向老祖宗求助，一个字都没有提到魏芷的娘，就算是个没地位的姨娘，也该知会一声，既然谁都不提，那么很可能……
　　魏芷觉得前途有些黯淡，没娘的孩子像棵草，尤其是在这种大宅门里，跟着后妈讨生活可不是好玩的。虽然她心智是成年人，但是身份处处受制于人，可也没那么容易改变命运 。
　　只听琉璃问道：“她跪在那边做什么？”
　　琥珀叹道：“她一心一意要求见老祖宗，我说老祖宗睡下了，她非要我去通报。我给她歪缠不过，便去告诉了齐嬷嬷，嬷嬷说不见。她便要跪在那里等，说是跪到明儿早上老太太起了，也要见上老祖宗。”
　　琉璃冷笑道：“她倒是打得好算盘，以为这般老祖宗便会答允？她哪里知道老祖宗的心最是坚硬不过，凭她跪死在这里，老祖宗哪里会抬一根眉毛！姐姐也是好性儿，任什么人一说，就心肠软了，竟还去回了齐嬷嬷，白白落了打扰老祖宗的不是。若是我，门也不让她进，任她在外面闹个天翻地覆！”
　　琥珀摇头道：“你不见她的样子，我本也不敢打扰老太太的，但她的样子实在是唬人，眼珠里头都是血丝，直愣愣的盯着我，要吃人似的，何苦惹这样的人呢？她爱跪着便跪着吧，横竖我不亏了心便是。”
　　这边玳瑁低声道：“虽是如此，她这边跪着，若真到了早上叫老太太见了，她一哭一闹，还落了我们的不是。”
　　琉璃眉毛一竖，道：“难道还真容她过了一夜？这是老祖宗的地方，她还以为是她家呢？我偏生见不得她这样子，这就轰了她出去！”说着就往外闯，琥珀连忙架住了她，道：“你这是疯了，你这么闹出去，大家没脸，有什么好处！”
　　正吵闹着，突然只听得一声哭叫道：“老祖宗！”
　　这一声叫声甚是凄厉，魏芷都给她吓了一跳，只见蔡姨娘从地上抬起头来，一张脸扭曲的宛若厉鬼，哭叫道：“老祖宗，你开开恩吧，您亲孙女要给人害了，这府里头要出人命了，你再不管管，这天要塌下来了啊！”
　　凄惨的悲鸣在黑沉沉的堂屋中回荡，带着颤抖的尾音，听着令人心悸。
　　琉璃气得脸色发白，道：“疯了疯了，这还有没有规矩了？老祖宗的地方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姨娘来撒野，如今竟然都踩到头上了，你们就忍着吧，我便是忍不住！”说着往外冲。琥珀还要拦，玳瑁轻轻一拉，把琥珀拉开。
　　正这时，只听得一阵咳嗽，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好吧，今日索性大家别睡觉了，我听听你说的什么天塌地陷。我倒看看，这天塌下来，能不能砸死我这老棺材瓤子。”
　　一阵笃笃笃的拐杖声响起，枯瘦的老人扶着齐嬷嬷的手，从阴影里走出来，目光锐利如鹰隼一般，盯着蔡姨娘。身后几个丫鬟半身在阴影之中，面目模糊，如同阴森的背景。蔡姨娘适才哭天抢地，被老人的目光一盯，竟身子一晃，哭叫声戛然而止。
　　老祖宗坐在榻上，咳了两声，哑声道：“说罢，你不是很能说么？”
　　蔡姨娘一时支吾住了，过了片刻，才重重的叩首道：“贱妾蔡氏，深夜打扰老祖宗，贱妾该死，但为了卫家的血脉骨肉，贱妾不敢不来禀报。”
　　老祖宗听了，并没有露出关注的样子，只淡淡道：“怎么，是馥丫头有了什么不好？”
　　蔡姨娘垂泪道：“多谢老祖宗垂怜，大小姐还好，只是一直挂念老祖宗，老祖宗爱静，她不敢过来打扰，可是一直想要孝敬老祖宗，为了给老祖宗缝一件百寿字儿的寿袍，她熬了两个月，回回都熬到半夜。”
　　老祖宗听了，点头道：“馥丫头不错，尤其是针线上，很是灵巧。”
　　蔡姨娘露出分明的喜色，正要再夸奖两句，便听老祖宗道：“然则你是为着谁来？”
　　蔡姨娘抹了抹眼角，道：“贱妾为了苦命的四小姐，她……她给贱婢推落了水里！”
　　魏芷心头一震，暗道：“说的是我！”便觉得一双锐利的目光扫过琉璃屏风，刺得她心中一跳，暗中警惕道：发现我了！连忙离开屏风，回到床边。
　　隔壁房中一时寂静无声，过了一会儿，只听老祖宗道：“你跟我进来。”声音生硬，带着十足的威严。只听蔡姨娘道：“是。”接着一阵拄拐的声音渐渐远去，隔壁一下子寂静起来。
　　魏芷呼了口气，却见琉璃琥珀玳瑁三个人直直的站在墙角，大气都不曾透出一口，根本没有刚才趴在琉璃屏风前面叽叽喳喳的样子，微微一怔，才想到，原来这几个小丫头在下面虽然没拘束，但在老祖宗跟前，都规矩的不行，连偷看都不敢，就如琉璃一般泼辣的，都不敢错了半分，到时自己什么都不懂，还敢偷窥，还是不知道这老太太的厉害。
　　过了一会儿，琉璃才道：“这蔡姨娘原来竟是告状来的，你们猜她告的是哪一个？”
　　琥珀摇摇头道：“这种事情哪能胡乱猜，推小姐下水，这是多大的罪过？猜到了旁人头上，要惹出嫌隙来的。”抬眼却见玳瑁噙了一丝笑容，讶道：“玳瑁，你莫非……”
　　玳瑁一笑，道：“我哪里懂得什么，我可不敢乱猜，猜错了就是大不是。”
　　过了一会儿，老祖宗一个人转出来，坐在堂屋里，没叫什么人，一个人静静地呆着，几个丫鬟又开始眼观鼻，鼻观心，连带着魏芷也不敢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只听老祖宗发出一声冷笑，沉沉道：“今儿横竖是不能睡了，也罢，就把这公案了了。”说着手指在扶手上一敲，道：“去请老爷来，再把那几位不省事的姨娘一起请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