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页江湖》zuo非

6、第五折 当年（下）

　　楚笑薇气喘吁吁地追到郊外，见到谭恩和那灰衣人，心头一宽，气力已懈，直接从树上摔了下来。她挣扎了几下都没成功爬起来，便懒懒地趴在地上，看三四丈开外缠斗的两人，指望着谭恩能打赢这半夜偷袭她抢拜帖的灰衣人。
　　她旁观着两人的对招，脸上的神情渐渐专注起来。小时候偶尔去父亲所在的武馆，见到的都是一板一眼的对攻，招招清晰，点到为止，看起来机械而无趣。因而她从不肯老老实实习武。而此刻眼前的对决，恣意潇洒，招式流畅不留缝隙，竟难辨清每招的起式和收式。武学到了高层境界的仪态和风采，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心弦不由得一颤，从未有过的一种渴望和憧憬仿若初春的绿意，大有破土而出之势。
　　不远处，谭恩的身影完全笼在剑影之中，而灰衣人亦腾出一只手按住胸口。突然，谭恩的竹箫离手而出，直插夜幕。于此同时，他左臂一甩，袖底滑出一截流霜凝于夜色。叮叮咚咚一阵乱响，声歇时，流霜已散，竹箫的一端握在谭恩手中，另一端，点在灰衣人的咽喉。
　　灰衣人冷笑一声，别过头去。
　　谭恩心里轻舒一口气，若不是最后拔剑出鞘，只怕还要缠斗不休。他轻笑一声，气定神闲道：“谭某当真好奇，究竟是什么人竟能请动匿影堂的追魄出手？”
　　灰衣人猛地一回头，眸子迸出一道精光，复又缓缓侧过脸去。
　　“要杀要剐，哪来那么多废话！”
　　谭恩轻笑，手腕一抖，灰衣人脸上的面具“啪”地掉在地上，露出一张清灵绝色的脸。
　　一旁的楚笑薇几乎惊掉了下巴。这人……竟然是个女的！还是个美丽得能让她丧失语言能力的女人！向来有以貌取人之嫌的楚笑薇不由得哀叹：这不是存心要我原谅你么？
　　然而，谭恩的面上眼中皆是静如寒潭，他淡道：“如果没猜错，那人是临安朱大人的公子吧？既然愿赌，便要服输。这才输了拜帖，便派杀手取人性命。他让你抢拜帖甚至杀人，就为了将不醉居的剑据为己有，对么？呵，不醉居怎可能允许这种人参会！你助纣为虐，不仅是对剑的亵渎，更是对不醉居的挑衅！”
　　“哈，哈哈哈哈……”追魄忽然仰天长笑，笑停了，才鄙夷冷哼，“好个不醉居！既然断魂堂少主都可以参会，朱家少爷又有何不可？”
　　断魂堂！谭恩脸色微变。
　　早在十五年前的试剑大会上，断魂堂少主连缺为争不醉居之剑，几乎血洗不醉居。当日下场比试的人除了一名刚满十五的少女，皆难逃一死。后来连缺持那柄破光剑在江湖搅起一片血雨腥风，直到他死去、断魂堂销声匿迹，仍让人不寒而栗。
　　楚笑薇看出情况不对，挣扎地爬起来，走到谭恩身边，轻轻握住他瞬间冰凉的手。
　　追魄见谭恩的样子，冷笑道：“至于那几个被我杀了的人，只怪他们太固执，一张破纸也值得付出性命。他们不爱惜，我何必替他们在乎！”
　　谭恩眉头一蹙，右手引箫疾走，顷刻间封住追魄的大穴，这才显出倦色地垂下手，叹道：“剑客的执念，如今匿影堂的追魄不懂，难道当年潇湘阁的木汀姑娘也不明白么？”
　　追魄讶然，随即竟甜甜一笑：“想不到世间还有人能记得潇湘阁的木汀。只可惜，她已死了，和她最爱的人，一起死在不醉居、死在连缺的剑下。”
　　当年，若不是师兄在紧要关头将所有功力都加持在她身上，她必也难逃一死。然而正因如此，她深爱的人却以普普通通的肉身承下连缺暴虐的剑气，霎时间血肉横飞，尸骨难全！
　　她发疯了地练武，只求能手刃连缺。但在她出关时，才知连缺已死了四年，那柄破光剑也被碾成数截，沉入太湖。但是，那惨烈至极的一幕，几乎夜夜入梦，满腔的积怨和仇恨得不到丝毫发泄，历经惨变的悲痛让她也恨上了不醉居。若非不醉居的剑，怎能吸引塞外的断魂堂？若非不醉居的试剑大会，怎有那一幕人间惨剧！
　　“那次的事，不醉居的确难辞其咎。不然，今日又怎有发放不醉居拜帖一说？只是……不醉居这么做还是百密一疏，让木前辈寻上了不醉居的麻烦。木前辈扪心自问，如今所为，是否为他所愿见？木前辈犯下的杀戮，又与断魂堂有何不同？这样的日子，木前辈喜欢么？”
　　追魄克制着怒气，沉默良久，才冷道：“你是不醉居什么人？要你处处护着它！”
　　谭恩仍保持着风度，略一颔首道：“在下只是一名剑客，应邀前往不醉居。”
　　追魄上下打量了谭恩一番，嘴角不着痕迹地一勾，复又冷道：“你小子想取我性命，就少嚼舌根子。”
　　谭恩摇摇头，长叹一声，示意楚笑薇取回被夺的拜帖，便引箫解开追魄的穴道。
　　“我不喜杀人。”谭恩坚定道，“不过，木前辈若执意继续为难那些手持不醉居拜帖的剑客，谭某必不退让。”
　　追魄冷睨着谭恩，许久之后，才倏然抽身，隐匿于夜色中不见了踪影。
　　“谭哥哥？”楚笑薇拉拉谭恩的袖子，少有地露出担忧之色。
　　谭恩低头一笑，又仰望空中明月，轻叹：“以后，这世间恐怕也不会有匿影堂追魄了。”
　　果然，月余之后，江湖传言，匿影堂的追魄在潇水之上，引剑自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