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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番外六·养老(中) ...

  •   齐念佛从昏迷中醒转过来的时候,已是三天后。
      窗外刚透过一缕微弱的晨光,病房里静悄悄的,淡淡的花香,轻轻柔柔。
      初刻他恍惚了许久,因为在刚刚那一场漫长的睡眠中,他仿佛看到了多年前就已离去的爱妻楚轻烟,还有长子齐宇乾,幼女齐柳笛,甚至还有被他逼走手足的行径给活活气死的父母……他们的身影飘忽不定,齐念佛却知道他们就在自己身边。然后他的身体也变得轻盈,和这些早已逝去的至亲们一样,模模糊糊的飘动起来,就要和他们融为一体,一起融化在那片点缀着无数星火的无尽黑暗中……
      当初,自己的琴儿倒在花丛下的时候,她是否就经历了这样的感觉呢?
      她也曾经来到了这片黑暗中,大概也依稀着见到了她想念的人,然后她穿透黑暗,走到另一个世界,在那里呆了一年之久。自己千方百计找到了她,将她弄回到身边来。
      但她再也不是她了。她再也不是那个乖巧、文弱、娇柔的齐姝琴。她重生了。
      多么震惊,为何从没发现,这个女儿会是这般模样?是她变了吗?还是说,那才是真的她?但是为何自己这个做父亲的,一手将她带大,二十年岁月,朝夕相处,自己却不知道她会有另外一面呢?果敢、坚毅、傲然、善谋,还有那如此真心的笑容。
      是什么让自己从未发现早就该发现的?
      逃避着,忽视着,自欺欺人着,迷雾般障住了眼,又怎会发现呢?
      为何要逃避?干嘛要忽视?有什么可自欺欺人的呢?
      齐念佛慨然长叹,逃避的人往往软弱;刻意忽视的人只是掩饰心内的惶恐;自欺欺人,为了丢掉应有的责任。这责任,包括丈夫的责任,父亲的责任,最重要的,是男人的责任。
      那么多年,他统统丢开了。一边推卸责任,一边沾沾自喜着承担责任。不知有多少族人暗里嘲笑着他,看着他当了二十年的大鸵鸟,或者是二十年肆无忌惮爬树的红屁股猴子,自以为美丽地开了二十年屏的孔雀,但是失去羽毛遮蔽的丑陋的屁股一直光溜溜的展示给众人看。
      所以,所以四个孩子与自己都离心离德;所以,所以竟然没有多少族人在关键时刻愿意支持自己。正如齐宇良说过的话,齐老先生,一个不爱自己女儿的人,一个教不好自己子女的人,一个在突发惨祸面前,连正常的担当和应对的合理心态都没有的人,他可以是一个普通人,但他怎么能当齐家的掌门呢?
      齐念佛身处一片雪白的雾蒙蒙之中,只是看着前方似乎有齐姝琴的身影,他急忙追过去。他活了一把年纪,上过巅峰,也坠落过谷底,他最爱的妻子去了,长子和幼女去了,幼子已经不成子,而最挂念的长女也不需要他的操心。他本已做好了随时离去的准备……
      但是……
      但是琴儿呢……
      他还没来得及跟她讲清楚,他还没来得及跟她忏悔。
      他还有一丝贪婪,希望看着外孙子和外孙女活泼泼的长大。
      他还有一丝侥幸,希望能再一次听到女儿喊一声“爸”。
      他还有一丝盼望,希望能享受一下天伦之乐。
      “轻烟,我还不能跟你走。”齐念佛喃喃着,“我还是放不下。”
      他似乎看到妻子美丽而熟悉的面孔,那样温馨,那样亲切,带着他最爱的体贴和从容,温柔的水眸中有的只是理解与宽慰。齐念佛心中酸涩,如果妻子一直都在,自己会落到这个地步吗?
      可现在他再不奢望那种高高在上的空虚感,当他沾沾自喜地拥有那些的时候,真正的亲情与尊重,都在剧烈流失。权力没了,还有亲情,还有自尊。这些都没了,才是什么都没有。
      他更加胆怯,他不愿意一无所有的离去。他苦笑着发现,自己不如女儿齐姝琴,在死亡面前,女儿是那样从容转身,而自己已经怕到迈不开步子,只想躲回到去,躲回到那个只有“齐老先生”和“老爷爷”的家里。即便那样,他也知足了。
      “轻烟,再见。”齐念佛喃喃着,他闭上眼,却感受到了光明。
      然后他闻到了医院的药水味还有淡淡的花香。他收拢了茫然的思绪,眸光凝起,听到旁侧有轻轻的呼吸声,他慢慢转过头去——看到两张可爱到极点的小脸,粉团子,雪团子,玉团子,让人心花怒放。
      小明德忽闪着眼睛,一本正经的盯着齐念佛;小静安倚着床沿,嘟嘟着小嘴,正揪着洋娃娃的黑头发,浑然不知老爷爷醒了。
      阿德,小安。
      齐念佛想张嘴说话,却发现自己控制不住嘴唇,也控制不住声带。
      他怔住了。
      小明德回过头,“妈妈,妈妈,老爷爷醒了,老爷爷没事了。”叫声很小心。
      齐念佛这才看到病床旁的一张躺椅上,齐姝琴正在沉睡,但显然睡得并不安稳,让小明德一拉就立刻睁开眼,紧跟着就是起身看向齐念佛,见他一双苍老的眼睛正凝视着自己,齐姝琴微微一怔,心里有几分窘迫。
      “妈妈抱抱——”小静安到底是小孩,不懂事,爸爸妈妈哥哥都说老爷爷没事,那就没事了。整日还是闹着要玩娃娃,摸花花,喝奶奶,爸爸亲,妈妈抱,哥哥陪着,在她的世界里,有这些就满足了。
      齐姝琴让女儿娇滴滴的一声呼喊,拉回了神智,她将小静安抱上床,又问齐念佛:“您醒了?感觉怎么样了?”
      齐念佛看到心爱的女儿、外孙子、外孙女都近在咫尺,他多么想伸手去碰碰啊,可是……可是……
      他用尽了力气,一颗心都要炸开了,感到血都烧热了,但是为何这右半边身子一点都不肯动弹?为何自己使唤不动自己的身体了?为何自己感到脸上也是麻木地,几乎感知不到嘴唇,也无法说出一句清晰完整的话了?
      “……”他心里不知流过都少千言万语,但是怎么也吐不出口。
      齐姝琴看懂了,她直起身子,面色微一白,眸子里透出淡淡的哀伤和感慨。
      中风偏瘫。
      这个结果,医院的医生早就跟她沟通过了。
      曾经那个无所不掌控的他,也到了连他自己的身体都无法掌控的地步了吗?

      一周后,齐念佛出院,在家进行恢复治疗。带出来的傀儡,他现在是没法下指示了——手都动不了了,天天躺在床上。齐姝琴和岑曼丽、齐宇良谈了几次,这对夫妻又和智囊团沟通,最后决定收回齐念佛的傀儡,暂时允许齐姝琴操纵两个护理傀儡,用来照顾齐念佛的日常生活。毕竟齐姝琴和顾维庭都是要上班的,而两个孩子也都还小。小明德倒是上学了,有学校管了,难的是小静安。以前齐念佛还能操纵傀儡的时候,小静安交给他照顾,其实齐姝琴和顾维庭都是放心的。但是现在齐念佛不中用了,小静安就交给小顾的父母照顾。其实小顾的父母虽然也喜欢小孩子,但是因为小顾在成长中大病两场,耗费这对夫妻太多精力,如今眼看着儿子否极泰来,娶了媳妇,生了孙子孙女,事业也步入正轨。这对开明的父母终于得了空闲,可以放下心来,高高兴兴地一起旅游,发誓要互相陪伴着,看遍祖国所有大好山川。现在小静安需要人看着,一个电话打到云南,硬生生地把旅游中的老俩口给喊回来了。对此,齐姝琴愧疚不已,她和小顾心有灵犀,不需言谢,但是小顾是小顾,小顾父母是小顾父母,再开明再和蔼,到底不是那个和她一起重生的知心人。
      小顾自然不介意,“对于老人而言,无论是在退休后得以一身轻松地结伴出游,还是养在家里含饴弄孙,都是一种幸福。我父母不是在牺牲和不牺牲中选择,而是在幸福和幸福中选择。”
      齐姝琴微微释然。
      当然,对这件事,最最最不释然的,就是两个孩子。小静安送去爷爷奶奶家的那天,小明德哭个死去活来,小静安哭个活来死去。顾维庭哄着儿子,齐姝琴哄着女儿,小明德到底还懂得尊老,哭了大半宿,又静静掉泪小半宿,也就是了。小静安可还没到懂得尊老爱幼的岁数,对着被放到轮椅上推出来送外孙女的齐念佛就哭,边哭边把手里的洋娃娃扔出去,“你坏!”一个“坏”字反反复复喊着,宛如一颗颗子弹,狠狠打到齐念佛的身上。无论齐姝琴如何哄,小静安都是一个劲的哭“要妈妈要妈妈”,或者是泪眼婆娑地瞪着齐念佛,不断喊着“坏!坏!坏!”小明德抹着眼泪保证自己每周都会去爷爷奶奶家看妹妹,顾维庭保证爷爷奶奶家也有很多花花,很多娃娃,齐姝琴保证会很快接宝贝女儿回来,小静安这才在嚎哭中不再拳打脚踢,坐上了去祖父母家的车子,由小顾送过去。
      齐姝琴看着丈夫的车子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处,也忍不住流下憋了好久的泪。小孩子可以恣情哭泣,但是她身为大人,身为妈妈,是不能跟着一起哭的。但是送走娇滴滴的宝贝女儿,她的心,比谁都痛。小静安、小明德都是孩子,他们还处在忘性大的时候,还处在心性好玩的时候,很快就会被别的事情吸引走他们的注意力,他们的欢乐是如此活泼,一会儿跳到这里,一会儿跃到那里,没个定型。但是对齐姝琴而言,她的欢乐早已定在了那些人、那些事上——丈夫的爱、儿女的爱还有帮助人的快乐。现在送走女儿,小静安恐怕在祖父母家呆两天就会找到新的快乐,开开心心,估计到时候抱回来的时候,反而还要哭一场。但是齐姝琴呢?时时刻刻都会记得那个柔软、乖巧、香喷喷的女儿在别处,不在自己的眼前。以前耳边总回荡着小家伙软绵绵的“妈妈抱”,而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她下班回到家,迎接她的就是安静了。
      齐姝琴站在院门前,哭得差不多了,才擦干眼泪反身回到屋内,却看到小明德蹲在地上,扬起可爱的小脑袋,好奇地看着齐念佛……
      “阿德。”齐姝琴轻轻唤了一声。小明德回过头,“妈妈,老爷爷疼了,老爷爷疼了。”
      “什么?”齐姝琴听到这句有点着急,去看轮椅上的齐念佛,不由愣住了。
      齐念佛呆滞的脸颊上,一片水光。
      齐姝琴在原地沉默了好久,好久。她走到齐念佛身边,用干净的手帕擦干净齐念佛的面颊,轻轻道:“小顾的父母也很想念孙女,我是想着,总该让他们品尝一下带孙儿的天伦之乐了。以前他们开通豁达,知道我想亲自带孩子,就主动去旅游,给我减轻这方面的心理负担,让我带大了明德。但是我却都明白他们的苦心。总不能因为人家开明,就不停地得寸进尺。所以,即便没有您这事,我其实也是打算让小顾的父母照顾静安一段的。您别想太多,好好养身子吧。”
      齐念佛感受着女儿柔软、温暖、带着清香的手,泪水反而更加汹涌。那一刻,他想着小外孙女那稚嫩的一声声“坏人”,那纯净的眼眸中对自己的讨厌,他忽然恨透了自己,小外孙女说的没错,自己才是真正的坏人,一直都是。
      可是……当他意识到这些的时候,却说不出来了。
      憋在心里,暗暗着急,这或许也是上天给他降下的惩罚吧。
      他当初不肯听女儿的辩解,一句都不肯听,从来都听不进去,只是用各种家法去虐待女儿。
      所以现在,轮到自己想解释了,想道歉了,想忏悔了,想哀求了……
      却也没有人听了。

      小静安刚走那几天,家里的确有些沉闷。小明德回到家就乖乖去写作业,再也不去齐念佛那里闹腾;齐姝琴下班后也只是淡淡地去照顾齐念佛,再料理家事,就连身为男性、情绪内敛的顾维庭的眉宇间,似乎都有了点哀愁。以往饭桌上总是热热闹闹,现在就连小明德也懂得“食不语寝不言”的古训,认认真真地执行起来。
      过了两周,由于每周末,齐姝琴和顾维庭都会带着小明德去顾家探望小静安。而那边的小静安,也果然如同齐姝琴猜测的那样,熟悉了和祖父母的生活,虽然还是想妈妈,想爸爸,想哥哥,但是知道每周都能见到,知道自己依然是有人宠爱着的,依然有很多花花可以摸摸,有很多娃娃可以亲亲,有五彩斑斓的小玩具供自己玩耍,逐渐就恢复了快乐。而探望的次数多了,见小妹妹过得很高兴,好哥哥小明德也踏实下来,笑容重新回归。齐姝琴和顾维庭也提起了精神,接受现实,一面做好工作,一面照顾好齐念佛——争取让齐念佛身体能有所好转,这样小静安就能早点回家来。
      除了一日三餐和定时吃药、吃补品和就医复诊外,齐姝琴每天都会对齐念佛瘫痪的半边身子进行按摩,弯曲齐念佛的各种关节,帮助他恢复。虽然有护理傀儡,但是很多事情,还是得让细心的人亲自来做,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傀儡只是白天齐姝琴和顾维庭都不在家的时候,用来临时照顾齐念佛的。
      只是,依然有一点很麻烦。
      那就是齐念佛的洗澡问题。以前也有这个问题,但是齐念佛那时候还能使唤傀儡,所以他自己亲自指挥傀儡给自己洗澡,心意相通,完全没问题。但是现在他指挥不动自己的傀儡了,流水线出来的护理傀儡也承担不好这样复杂的活计。所以只能让人,亲自来给他洗澡或者擦拭身体。
      齐姝琴是女儿,当然不方便。所以这任务,有儿子就儿子上,如果没儿子……
      于是满脸笑容的顾维庭走进齐念佛的房间,浴缸里放好热水,蒸汽氤氲,他对躺在床上、瞪圆了眼睛的齐念佛说,“齐老先生,今天您该洗个澡了,否则容易长褥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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