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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番外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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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浪卷上来,夜晚的大海是黑色的。
浪潮翻涌着潮湿的身体为沙滩送上一个咸涩的吻,然后海水穿过他的脚趾缝溜走。
他捧着鱼缸,将金鱼倒入漆黑的海水中。
……
他听过这样一个故事。
一艘遭遇浓雾和暗礁的破船残喘在海面上。蓬头垢面的船长在船头钓鱼,鱼钩上连饵都没有。
他三天后终于钓到了第一条鱼。他欣喜若狂,急急忙忙地将鱼从钩子上解下想去烹饪,但是那尾鱼却神奇地开口说了话。鱼求饶。
“为什么呢如果放了你的话,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钓到其他鱼,会有人饿死的。”船长拒绝了它。
但是鱼向他承诺,如果船长放了它,它将送上财富。财富此时无用。它将送上权利。权利此刻也无用。鱼想了一会儿,终于说,我将送给你们不再饥饿。这次,它的话打动了船长。船长再三确认了鱼没有撒谎后,将它放回了大海。
很快,金鱼将一个匣子送出海面。船长激动地抱住了金鱼之匣。
故事讲到这里,当初那个被煤灰抱在怀里的小March带着羡慕,幻想自己是得到匣子的船长,打开金鱼之匣之后会有金光闪出然后食物就源源不断地匣子里冒出来。他抓得两手油,果子就从手里滚出去。
骨碌碌碌……他跟着跑。幻想中的他似乎忘记了匣子里的食物无穷无尽,根本无需可惜一个果子,他就本能地追上去了。然而那枚果子的速度太快,平整的地面仿佛是一条下坡路,需要他跑到气喘吁吁那枚果子才停住。
于是他只是弯了下腰,再站起来,就已经是大人了。
……
他关上电脑。
Dos贤惠得像个主妇,铺床叠被洗衣做饭。命运终于让March在圣杯战争的重重危险中做了一回少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他躺到床上,钩钩手指。而Dos给他的反应依旧是一脸状况外地抓挠自己的后脑勺。
这个英灵多蠢啊,看不懂邀请。在学会拒绝之前,他的英灵也没有学会领悟。March从来没有想过要用三道令咒去命令英灵做什么,该服从的Dos一直服从,而不会服从的,是用过令咒后就会清醒的梦。
March说,如果我可以控制自己的能力,我不会主动给你输送一丝魔力。
Dos说,为什么呢,我的Master。
March说,我想让你自己来取。
Dos别过头,把对话结束在了这里。
March从床上翻身坐起,脚掌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寂寞跟着从脚心渗入再爬上来,像一条蛇。
March不应该也不能够,把Dos当做温暖的来源。那个坐在煤灰腿上听到过的故事,后来怎么样了呢他只记得煤灰跟他说,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其实都有一只属于自己的金鱼之匣同时也可以是别人的金鱼之匣,如果打开得恰到好处,就连到死的时候都不会感到悲伤。然而他看着Dos的表情也能明白,Dos从来没有想过打开他。
于是,船长得到金鱼之匣之后,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
故事中的金鱼之匣真的如同March幻想的那样,食物怎么都拿不完,简直像是将国王的厨房封在了里面。金黄的烤土豆、肥嫩的烤鸡、从小小匣子里抽出来的牛排有救生圈那么大……整搜船的人都在欢呼……食物还没吃到嘴里他们就有了力气,在甲板上拼命甩动着海风刮烂的上衣大笑大叫。
人群对着食物一拥而上。葡萄酒像紫色的小瀑布,甘甜微酸的味道将他们那已被吹成枯黄的脸洗出潮红。他们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国王的庆功宴上,这艘船已经乘风破浪,已经战无不胜,已经凯旋而归。
这些原本已经在等死的人,终于想起自己是战士,这一艘,是国王亲自解开绳子的战船。他们在得到金鱼之匣之前就像一群木头人,他们要去攻打谁,是否能获得胜利,都已经不重要了,印在脑海里的就只剩下一望无尽的大海投射出的模糊的蓝。
原本的信念是——带着胜利回来。
……
煤灰所说的这个故事,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结局。也或许是March不记得了。就像他记不起带煤灰回家的时候,究竟有没有哭过。窗外和他同名的季节不再是他熟悉的风景,没有麦田,没有奶牛,没有挂在大树下供孩子玩的简陋秋千,取而代之的是将风景切割的电线和让人觉得冷漠的灰色高楼。他像一个孤独的旅行者,他托在膝盖上抱住的是他唯一可以带回家的小小的行李。
他歪过头,靠在玻璃上。开始拼命回忆那个故事的后来。
“故事后来呢船长他们遇到敌人了吗他们打过仗吗在船上有没有大炮”
“小伙子,这些和故事要讲的中心一点关系都没有。”煤灰把他从膝盖上抱下来,自己摘下眼镜随手扔在书桌上,起身去拿挂在门后的围裙。
“但是他们是海上的战士啊,他们的任务就是打仗……如果当初船长的愿望是打开匣子就可以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就好了!煤灰,那后来呢”
“不能太贪心了。”煤灰已经穿上围裙,揉了一把March的脑袋,“‘愿望’是没有尽头的,一个之后永远有下一个。同样,听故事也不能贪心,剩下的,我们下次再讲。”
煤灰不理会March的耍赖,转身进了厨房,他拿起锅子放在灶台上,说:“好了,就算是那个船长,他的愿望不也是吃饭吗,难道你都不饿吗我可以用我的金鱼之锅煎蔬菜给你吃。”
“我要吃焗鸡肉块!”
“不不不……我们需要多吃蔬菜,”煤灰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别这样看着我,好像我虐待你一样……”
“可我想吃焗鸡肉块,我想船长也是喜欢鸡块胜过蔬菜,这样我也可以在晚上的时候暂时忘记这个故事还没有说完。”
“哦好吧,金鱼之锅打算听你的愿望。”
才没有人,听过他的愿望。
他抱着领回来的煤灰的骨灰盒,坐在通往郊外的电车上。没有谁和谁的人生,可以完整的融为一体,兄弟、父子、夫妻,即使他们的关系就像单词一样字与字靠得再紧,始终也都是两个人。但是又为什么并不是生命中每一场分离都可以安静地告别呢
再见了,煤灰。这么简单,为什么说不出来呢
March难以入睡。他已经无法准确地回忆起他在电车上是什么模样了,他记得自己自始至终都是面无表情的,他几乎是从那一刻起内心就这么包裹着软肉扣上了两片贝壳。电车行驶的很快,转眼上了高速,带着他在一条他并不熟悉的路上朝着一个叫做“家”的目的地疾驰而去。
所以,也有另外一种记忆——他抱着骨灰盒哭了一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记忆……为什么在坚信自己冷静隐忍的同时,对于这样的想法无可辩驳……
【他坐在空无一人的电车上,所有的吊环都随着车子开动的节奏前后摇晃。】
“Dos,你有没有哭过”
“Master我还没有跟你说过我的座右铭吧”Dos将视线从窗外收回来,他看向外面的眼,早已穿透了时间和空间,飞回了古爱尔兰。
“是什么父爱是比母爱还巨大的火炬”March说。(注:母爱是巨大的火炬,By罗曼罗兰)
“英雄是不会哭的。”就是因为他们不会哭,他们才成为别人眼中坚强的英雄。不流泪,不软弱,不倒下,才是英雄。究竟是谁给世界定下了这么残忍的规则。
【孩子就一直在这部电车里,长大成人March站在车厢里看着他,也看着他手中的骨灰盒。然后那个孩子抬起头……】
“你知道,我说的哭是指哪里。”他侧过身,把手按在左边胸口上给Dos看。
【整颗心都湿透了。】
……
然而,在那个金鱼之匣的故事里,那艘船扬起了帆,在海面上顺着狂野海风往前冲。如果一直被困在海雾里,他们一定会被当做逃跑的胆小鬼。
船长站在甲板上,他命令水手对着海面开炮以此振奋军心。
他们走着海鸥的航线,他们翻过一个又一个浪坡,他们几乎要航驶到了世界的边缘。如果真的可以到达天涯海角就要把自己国家的旗帜插在那里。
然后带着成功的喜悦回到自己的国家。
从此他的船,将成为英雄之船,他的战士们都将成为英雄,都将亲自接受国王赋予的桂冠。
他爱不释手地抚摸着金鱼之匣,这里有数不尽的梦想,一打开,美梦就像喷泉一样。他挽起袖子喊道:“吃饱了就都精神点!”
“船长!船长!”瞭望塔上水手跌跌撞撞地下来,难掩兴奋地说道,“海岸,船长,我看到敌国的海岸了!我们很快就可以靠岸了!”
于是,船长接过望远镜,贴到右眼上。
整个世界,被压缩成了一个圆环。
在这个圆环中,有着树林和草地,石碑与城门。跨过海滩再走一段的森林之路,地上的草已经没了脚踝。
趴在弗洛斯的背上,在森林里花豹赛跑,和养父战斗,小小库丘林累得几乎睁不开眼。可他又无比在意故事的下文……
头枕在养父的脖颈上,小小库丘林迷迷糊糊地问:“后来呢”
“后来,船长抱着金鱼之匣,他觉得这是天神赐予他的吉兆,他们会打败敌军,然后返回故里。”
弗洛斯将下滑的库丘林往上托了托,天已经开始黑了。
“他们从金鱼之匣里拿出晚餐,吃过之后,士兵和水手们都回到了各自的岗位。这将是他们在船上的最后一夜,天一亮,他们将登陆。然后,无论是战死还是活下来都心甘情愿……”
家就在眼前了。
而在故事讲完之前,库丘林已经昏昏睡去。
……
March说:你还记得埃利尔医生吗
Dos说:记得。
March说:他在找什么人,我可以感觉到他对要找的人将会有穷尽一生去保护的觉悟……还有那个波浪头的神,就是你那个死对头……他的主人正在寻找的着自己的父亲。哦对了,就连霍华德那个小子……
面前的浴缸里金鱼静悄悄地浮在水中,March伸进手指将水搅浑,那条金鱼不安地动了动尾巴。一开始Dos把金鱼买回家时,还受到了March的嘲笑——你要是养猫养狗都是粮食,可你养金鱼只够塞牙缝的。
March接着说:我已经知道了自己身世的秘密,我甚至杀掉了另外一个我自己。我也没有要找的人,我想找的人即使再怎么努力都不可能找的到。Dos你知道吗,我羡慕每一个心存爱意或者仇恨的人,我羡慕每一个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目标的人,我甚至羡慕当初的那个只有一半记忆的我。
我厌恶,像迷路的人一般不知所措,当初坐在电车的孩子至少知道自己哪一站下车。
【而现在,没有司机,没有乘客,他要漫无目的的一个人坐下去吗】
Dos拉过他的手,迟疑了一秒,然后将March拥入怀中。这种温度,和皮草比起来太奢侈了,奢侈到March小心翼翼地将头贴过去。
【求求你们,上车吧,不要让我一个人坐下去。】
Dos说,三月,请用你还好好的站在这里,来证明我的存在以及能力。用你不断地向前,不断的胜利,来证明世界上将不会有人比我更忠于你。
【车子终于,缓缓停了下来,车门打开。】
所以,继续。我们一起。
【很高兴见到你,就请坐在我的旁边好吗他说。】
……
他们都曾缠着大人继续把故事讲完。
大船靠岸,战士下船,他们的脚印留在沙滩上,船上还摆放着打开着的金鱼之匣。
“金鱼之匣里究竟装的是什么”库丘林问。
弗洛斯笑着,从身后变出一个匣子:“你打开不就知道了吗生日快乐,瑟坦达。”
“我真的可以打开”库丘林捧着匣子,这是他收到的第一份礼物,无疑这份礼物的价值在他眼中早已超越了金鱼之匣。
“快打开。”
……
他们登陆之后,真的取得了胜利。他们精神饱满信心十足的攻入城门……他们还不知道,他们的胜利来自没有合上的金鱼之匣。
金鱼之匣里装满的是愿望。一个,接着一个。他们饿了,于是食物出现,他们记起了自己的使命,于是终点到达,他们渴望胜利,于是他们势如破竹。然而,这些无止境的愿望,真的是一只小小的金鱼可以实现的吗
太贪心的话,那些并不真实的幻觉真的不是过眼云烟吗
我真的可以打开吗属于我和你之间的金鱼之匣。属于我和你之间的幻觉一旦出现,我可以抱着它直到死去吗
还好。这一只只是普普通通的盒子。库丘林打开它,里面装着一对儿耳饰。
“养父帮我,我要带上。”他扬着头,等着养父把腰弯下,“继续讲呀。”
得到胜利的战士们,回到船上,他们知道,他们的下一个梦想是起航回家。一路上风平浪静,舵手悠闲地掌着舵,船长在甲板上抽着烟,他们愉快的就像一群满载而归的渔民。
“看啊,船长。我简直不敢相信我自己的眼睛,我们这么快就要到了,我看到祖国了。”还是那个年轻的瞭望员,手舞足蹈地在甲板上欢呼,“大家都来看啊……祖国!”
“哪在哪”所有人都拥到护栏前,垫着脚尖眺望。
“就在哪啊!就在我面对着的方向!祖国。我们就要到了!”
是的。
他面朝着自己的祖国。
他将自己困在巨大的石柱上,血液快要流干。他的战马也早已死在了一旁。
哦对,这是德鲁伊的预言。无法闪躲,无可避免,不能改变。弗洛斯不眠不休地赶来,他焦躁地扯开铁链……他毫不忌讳地赶走库丘林肩头那只女神化作的乌鸦……
给他戴上耳饰似乎还是昨天的事。然而他如今已经二十七岁。成为了爱尔兰大陆上人尽皆知的大英雄。有着荣誉与骄傲,有着不会屈服的膝盖,让每一个人记住他。
“累了的话,就睡吧。”弗洛斯抱着库丘林。我的孩子,当你像个大英雄一样把坚强、勇敢、勇猛都展现给别人看时,请让你的软弱、无助、任性都属于我好吗
他并不再像赶来时那样急了。他逐渐趋于平静。仿佛库丘林还很小,他们还在森林一起奔跑,锻炼体能,学习技艺,和每一只看起来凶狠的野兽决斗……然后那个活力无限的孩子也会精疲力竭,在回家的路上,趴在养父的背上累极而睡。
他翻身,将库丘林背到了背上。
——受了伤走不动的话,养父可以背你。
——我能走。
——别逞能了小鬼。
天空终于破晓,那只乌鸦在库丘林的头顶盘旋着,久久不肯离开。
弗洛斯看着乌鸦,说——
“我们要回家了。”
来。我们回家。
战场上的对立,英雄光荣的头衔,超群的武力,被世人歌颂,这些都不重要啊,重要的是,我们终于又可以一起踏上回家的路了。
他把不停下滑的库丘林往上托着,口中说道:“来,我们继续讲故事。”
……
船又一次靠岸了。岸上的渔夫发现后,找到守城的士兵禀告了国王。海岸边人头攒动,但是没有人走下来。
桅杆已经断掉,整张帆也破破烂烂。甲板上全是尸体,每一具尸体都已经像干尸一样,他们胃里空无一物。船长的尸体被国王下令运走的时候,怀里还紧紧地抱着金鱼之匣。那场幻觉究竟是有多么幸福和盛大,以至于他们脸上还带着归家时喜悦的泪花。
……
养子还很小。
趴在弗洛斯的背上问:“故事讲完了金鱼之匣里装着的是谎言吗”
“不,不是谎言,金鱼之匣里装着的是船长的幻觉。”
“那我们还有多久到家呢”
“就快了……”
森林好深,河岸好长,远处的灯火就像萤火虫尾巴上的光。弗洛斯背着库丘林走着……
“养父……还要多久啊……”
“就快了……”
“我好困啊养父,我可不可以先睡一会呢”
“睡吧,宝贝。”
然后,库丘林就没有了声音。也许是晨露的湿气太重,贴着弗洛斯的库丘林的脸变得好凉。弗洛斯咬着牙,故意放慢了脚步。对不起啊孩子,我是个无能的爸爸。也许命运我无法改变,但是你小小的安眠我会好好守护。
太阳升起,那只乌鸦也离去。而他们和阿尔斯特国的距离却没有丝毫拉近。
没关系。
到不了家也可以。
就这么一直走下去吧。
……
他抱着鱼缸一直站在海边。Dos消失之后之后留下这条金鱼。真神奇,在危险的圣杯战中,这条金鱼竟然可以安稳地活到现在。即使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给它换水喂食,它也依然顽强地活了下来。
March看向那条金鱼。
【放了你的话,你愿意给我可以创造美好幻觉的金鱼之匣吗】
故事并没有完。他们的船被拆散,国王下令在还没有沤烂的木板上刻下船员的名字,和他们的尸体一起埋葬。然后国王从船长的手里拿走了金鱼之匣,把它沉入了大海。
并不需要怨恨金鱼的欺骗。正是因为有金鱼之匣,他们才能在梦里取得胜利,然后笑着回家。他们在人生的最后时刻看到了祖国的岸,他们看到了欢呼雀跃在迎接他们的国民,他们看到了……
【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一切的金鱼之匣都对我无效呢】
他痛恨他掌握的精神魔术,他痛恨他的免疫让他永远不能在任何幻觉里酣眠。感受着海水的冰凉,他捧着鱼缸,将金鱼倒入漆黑的海水中。
【去吧。】
他知道,很快那条淡水金鱼就会死于海水的渗透压。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