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尾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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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漫天漫地的白，虚无空茫，站在至白的光线中，朱宸濠的双眼被刺得剧烈的生疼。
他用手遮挡了一阵，待适应了强光，才发现自己身在庄严的大殿之中。
殿中陈列不如往日那般金碧辉煌，全都罩了层厚重的白幡。殿外大臣们全部身着麻衣孝服，白茫茫的跪了一片。
仿佛与一切隔绝一般，朱宸濠听不见任何的声音，四周死一般寂静得令人不安。殿中央陈列着一个漆黑沉重的巨大棺柩，他的心一凛，缓缓向棺木走去。
半路被人拦住，朱宸濠抬头一看，见到朱厚照似笑非笑的脸。
朱宸濠问这是怎么回事，一下子这么多人。
朱厚照说他也不清楚，于是两人一同向棺内探去。
等到看清棺中之人的相貌，朱厚照忽然诡异的笑了。
皇叔你瞧，那人居然这么像我，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朱宸濠看到一惊，伸手去抓他，但指尖穿过朱厚照的身体，触碰到的只有一片虚无。
朱宸濠举着手僵立住了，过了一会朱厚照又笑，道，你居然哭了。
然后他又继续道，从小到大没见过你哭，如今这番，死也值了。
朱宸濠惊醒过来，环顾四周。见到豹房富丽堂皇的陈列，周围红烛摇曳，不复梦中的死白氛围，心中暗暗舒了口气。
“皇叔，怎么了？”
朱厚照仍在病中，朱宸濠在夜间独自照料着他，累极便枕着床沿睡去了，惊梦中自然也牵动着将他弄醒了。
朱宸濠回道：“我无事。”
他感觉视线模糊，想揉一揉眼睛，但当手指碰到脸颊，触手却是一片冰凉湿润。
联想到那个不详的梦，他的动作不由得一滞。朱厚照察觉到了，抬手拭去他的泪，问道：“你怎么哭了？”
朱宸濠低首道：“我梦见你死了。”
“真的？”朱厚照忽然笑了，和朱宸濠梦中的笑一模一样，然而因是病中，笑中带着丝脆弱，少了往日的肆意，“你为我而流泪，那我即使现在就死了，也没有任何遗憾了。”
朱宸濠听后一惊，不详之感瞬间笼罩全身，急道：“不要提死这个字。”
见朱宸濠认真，朱厚照于是不再笑了，凑在他耳边安抚道：“曾经听人解梦，说梦见谁死了，那人反而会活得长。”
此种说法从前的朱宸濠是不会信的，而现在他比谁都热切的希望它能成为现实。
话说得多了，朱厚照疲惫的闭上眼睛躺了一阵，接着说道：“刚才我也做了一个梦，梦见你站在悬崖边，风很大，吹得你的头发和衣角都飘了起来。我想站在你身旁，但无论如何走都无法拉近与你的距离，后来你的长发飘着飘着就染上了雪色，和你的长衫一样的苍白。”
他一边轻抚朱宸濠的头发一边缓缓说着：“那个梦真是荒唐。我的皇叔还是这么年轻好看，一根白头发都没有，分明一点都不老，反倒是我……”
朱厚照的声音渐渐沉了下去，朱宸濠扯上锦被给他盖好，说道：“我比你年长，要老也是我比你先老，别胡思乱想了，睡吧。”
朱厚照清楚自己的身体：不管如何悉心调理，曼陀罗的毒性终究还是留下了无法弥补的创伤。尤其是近日，总是无故的昏睡。身体内部早已被掏空了，落水时肺部呛水严重，到现在呼吸间还带着灼热的痛感。染上的风寒也是迟迟不见好，反而愈加的沉重了。
他当年为了得到眼前之人，心狠手辣不择手段。曾经他认为他还很年轻，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同那人厮守在一起，却没想到报应来得如此之快。
朱厚照病中总是咳嗽，然而渐渐的他连咳的力气都快要没有了。
病情反反复复，一直拖着，熬了近半年，最终仍是入了膏肓。
御医们来往穿梭忙忙碌碌，朱宸濠站在幔帐之外，静静的守了许久。
内室突兀的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紧接着是朱厚照愤怒而又虚弱的声音：“滚！都给朕滚！”
御医内侍诚惶诚恐，不多时便都退了出去，室内惟留下朱宸濠与朱厚照二人。
“皇叔过来。”
朱宸濠掀起幔帐走进内室，一眼便看到洒在地上的浓黑药汁，道：“怎么忽然不好好吃药了。”
朱厚照皱着眉道：“苦……”
“良药苦口。”
“吃了几个月，要是能好的话早就好了。既然治不好，又何必要我受这个罪。”朱厚照说话已经很费力了，他努力说道，“皇叔，这种时候就不要讨论这种事了，趁我还清醒，你坐下来陪陪我。”
朱宸濠的眼一阵酸涩，坐在朱厚照身旁，牢牢握住对方的手。
朱厚照道：“我已留下遗诏，你的儿子会继承我的皇位。我原想再等几年，等他羽翼再丰满些，可惜我等不到了……他今年十五岁，刚好同我登基的年纪一样，既然是你的儿子，他一定会做得比我更好。”
朱厚照呼吸陡然变得急促，缓了一阵，问道：“皇叔，这么多年……你恨过我吗？”
朱宸濠摇了摇头。
“……那么，你……爱过我吗？哪怕只有一丁点……”
朱宸濠的回答毫无犹豫：“有。”
朱厚照睁大了眼，害怕是自己听错了，反应过来之后便笑，很幸福满足的样子，但笑过之后又开始流泪。
朱厚照虚弱的道：“你是不是看我快要死了，所以刻意来安慰我。”
朱宸濠道：“在这世上，你懂我最深，怎么如今倒不信自己了。”
朱厚照牢牢地盯着朱宸濠的脸，仿佛要将他的眉眼深深的刻在自己的灵魂中：“皇叔，我爱着你，我舍不得你。”
朱宸濠不自觉的将他的手又抓紧一些：“我知道。”
手中的温度渐渐冷下去，直到最后，怎么捂都捂不热了，朱宸濠这才松开了手。
朱宸濠迈出房门，缓缓向自己的居所走去，路上文官们行色匆匆迎面而来，他平静的调转方向，避开人群绕道而行。
回到小楼时已近黄昏，窗外残阳似血。朱宸濠静静的坐着，没有燃灯，外面桃树上落着几只子规，反反复复悲啼着“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不知坐了多久，远远的传来钟声，惊走了飞鸟，朱宸濠一个一个数着，足足敲了有三万下。
漫长的钟声停后没过多久天际开始泛白，已是次日清晨。
伺候梳洗的内侍进房的时候吓了一跳，仅仅隔了一夜，朱宸濠原本泛着栗色光泽的浓密长发就已变得花白，人在阴暗的房中一动不动的坐着，如同幽魂一般。
门窗洞开，长风灌入，更显得屋中无比的冰凉阴森。
内侍不敢入内，正在犹豫的时候，朱宸濠走了出来，将飞瀑连珠放在内侍怀中。
“我留着它已没有用处了，把它拿走。”
朱宸濠的声音还如往日一般的清澈冷冽，内侍忐忑不安的接过琴，马上跑走了。
朱宸濠毫不在意自己的变化，燃起蜡烛，盯着摇曳的烛火出神。
至悲无泪，至痛无声。
耳边响起朱厚照最后的话语：
我走后，你可以暗暗扶持根基未稳的新帝，也可以找个世外桃源隐居下来，好好地度过下半生，忘了我……
朱宸濠想着想着就笑了起来。
忘了他吗？
那人多年的执念，到头来只是这个结局吗？
朱宸濠拿起烛台，踱着步子，将四周扫视了一遍。风吹得他的长发衣角都飞扬了起来，带着一股高处饮寒的寂寥。
他将烛台抛在幔帐上，看着火光熊熊燃起，渐渐笼罩至他的全身。
而他却不感到害怕，只感觉自己周身暖了起来，就像朱厚照的怀抱一样。
“我们背负着这么多的性命，同坠阿鼻地狱或许是唯一的结局，但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希望那些罪孽由我一人担下即可，毕竟你心中所受的惩罚已经够了。”
朱厚照此言终是一语成谶。
朱宸濠笑着，心想哪有这么简单，斗了大半辈子，赢走了他的心，却又马上转身抛下他离开。
他不允。
其实他与朱厚照本质上是一样的：
就是只要认准了，便永远不会放手。
正德十六年三月，明武宗朱厚照驾崩。
正德十六年四月，因明武宗无嗣，迎兴献王独子朱厚熜即位，改年号嘉靖。
先皇驾崩，天下缟素。
朱厚熜看够了遍地一片苍白的景象，忍了三个月，才终于能换下身上的粗麻丧缟。
锦衣着身，顿时感觉全身轻松了不少。不过因还在国丧中，还是不能穿着鲜明的颜色。
他刚来京城，就被一堆繁文缛节压得透不过气来。忙碌几个月，一切总算是步上正轨。
终于可以去寻他了……
朱厚熜将所绘的画像交到黄锦手中，命他去寻画中之人。
黄锦是朱厚熜从兴王府带过来的，自幼就是他的伴读，深得他之信任，入宫后直接升为御用总管，朱厚熜放心将此事交予他。
黄锦打开画卷，看过之后犹豫了一下回道，此人他貌似见过。
朱厚熜忙问此人何在。
黄锦道他所见的也只是画像。罪臣江彬抄家之后，所有财物尽数入了国库。他在众人整理之时偶然见到，因画匣精致繁丽，像是江彬珍藏之物，便取出来多看了几眼，与此画中之人简直就是形影照搬。
朱厚熜寻到库房，果真翻到了朱宸濠的画像，只可惜江彬早在他登基不久后伏诛，线索已断。
而他并不死心，暗中命黄锦继续依照画像寻人。
黄锦不负希望，未过月旬便领来一名内侍，自称服侍过此画中之人。
但可惜那人身为武宗的男宠，在武宗死后就已引火自焚而亡，连尸首也无法保全。
朱厚熜听后十分震惊悲痛，但面上并未表现出来，问那人死前可留有什么遗言。
内侍道，那人只是叫他将飞瀑连珠带出，使此琴没有与主人同葬火窟。而遗言则一句也没有留下。
朱厚熜沉默了许久，命人将飞瀑连珠寻来。遣退众人，独自弹奏。
但指尖却是控制不住的颤抖，眼前也渐渐变得模糊起来，终究是曲不成调。
不知弹了多久，他停下手来，抬起头重重的叹息。
从此之后，他偶尔会将此琴翻出，轻抚琴身慢慢拨弦弹奏。周围的宫人总是奇怪，圣上琴艺不差，然而只要弹奏那琴，便会曲乐零落，难自成调。
end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尾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