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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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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京城,即使屋内燃着火盆,空气中依旧还带着淡淡的凉意。
朱厚照醒得早了,望见窗外还是暗着的,就又搂紧了身侧的朱宸濠,想再睡一会,但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起身揭开床帐,帐外的烛光泄进来,带着淡淡的红,落在朱宸濠玉琢般的脸上,似是染了层薄薄的红晕。
看着朱宸濠的睡颜,朱厚照忽然记起当初在南京见到朱宸濠时的样子。
那是他第一次去大牢,牢中有着一股腐朽潮湿的气味,那是他一向最厌恶的味道。这令他想起了他自小居住的那座紫禁城。只不过,那里的腐朽是透过各种名贵甜腻的熏香,从骨子中一点一点渗出来的。
他跟着狱卒走过阴暗的走廊,那走廊漫长的好似永远没有尽头一般。他就像一个随着无常误入冥府的生人,而两边栅栏中颓丧木然的死囚则是冥河下绝望的幽魂。
这种鬼地方,他一定受不住的。朱厚照有些担忧的想着。
不过没有关系,他以后一定会将那人锁在身边好好照料的。
即使伤了他的翅膀,他也要得到他。
为了困住那个人,他从八岁起就开始织这张网,而如今到了收网的时刻,他突然有了一种仿佛做梦一般的不真实的感觉。
“陛下,已经到了。”
狱卒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对面。
极简陋的一间囚室,里面仅孤孤单单的陈列着一张床。而他日思夜想的那个人,正倒在那张床的上面。
早晨的阳光透过铁窗打在那人身上,使那人全身笼上一层柔和的金光。
狱卒打开牢门,朱厚照走进去,坐在那人的身旁。
那是朱厚照第一次见到那人的睡颜。
记忆中朱宸濠的睡眠一向很浅,小时候的自己缠他缠得很紧,有一次甚至大半夜跑到了那人的寝居。唬住外面守夜的内侍蹑足走进内室。揭开床帐的瞬间那人就已睁开双眼,撑起身一脸警觉的盯着他,弄得他反倒是被吓了一跳。
然后他非要挤上床和那人一起睡,孩子气地想看看朱宸濠睡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但自己反倒没坚持住先睡着了。等醒来的时候,那人早已经梳洗完毕坐在外室看书了。弄得他遗憾了很久。
而如今终于见着了。
头发有些凌乱,脸庞依旧白净,睫毛轻颤,略有些发白的唇微微阖着,整张脸显得平静而安详。
安详?
朱厚照很诧异。
那人主导了宁王之乱,弹指间便是上万条人命,光是鄱阳湖就沉没着数万条的冤魂。那人的全部家眷、同党甚至自己都会被处以极刑。对比着外面那些眼神绝望空洞的死囚,导致这一切的人却在这里睡得如此酣甜。
此时的他平静的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倒是有几分可爱。
朱厚照情不自禁地轻抚那人的双唇。俯下身,轻轻地吻着那人的脸颊。
似是被惊动了,朱宸濠眉头皱起来,朱厚照马上放开了他。
朱宸濠一睁眼就看到朱厚照坐在床边,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看,心底忍不住一阵烦躁,却还是坐起身笑道:“皇上别来无恙。”
朱厚照的眼不由一滞,那笑容那语气仿佛还是他们当初在京城时候的样子。那人一身华服眉眼含笑地向他走来,长长的发带随着他的动作袅袅飘飞。行礼中一片桃花花瓣悠悠地落在那人的肩头。他心一动,趁那人不注意伸手摘下,却没有扔掉,一路藏在袖口中。等回到寝殿找出一本常翻的书,小心翼翼地夹在里面留着。以后的日子里偶然间会翻到,只要看到那嫣红的颜色,一整天的心情都会变得很好。
即使知道那人是有毒的,但他还是忍不住越陷越深。
“这里不比王府,怠慢了,希望您不要介意。”
朱宸濠淡淡地说着,伸手拢了拢有些乱的头发,整理起自己的衣衫。
朱厚照心一滞,起身捉住他的手臂,将他的左手拉到自己面前。
朱宸濠挣了几下没挣开,索性由着他去了。
“谁伤的你……”
朱宸濠白皙的手背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就像一件精美瓷器上不小心摔出的丑陋缺口。
伤口是最近的,已经有些结痂了。但因为刚才朱宸濠的挣扎,又开始往外渗着血,朱厚照忙取出手帕将伤口裹住。
该死。朱厚照有些气愤地想着,他明明早就下了圣旨,要好好照料他,不许对他动刑,到底是谁这么大胆!
“是我自己”朱宸濠趁着对方惊讶的瞬间将手抽回来,起身走了几步,背对着他冷笑道,“陛下今天来这里,不会只为了想看本王的伤吧。”
朱厚照没有接他的话,只是笑着问道:“刚才看皇叔你睡得酣甜,究竟在做什么美梦呢?”
朱宸濠转过头看着他,道:“我不会做梦。即使真的有,醒来之后也会忘记的。”
“那么在战场上因你而死去的人们,你就不会梦见他们吗,就不怕他们夜夜找你索命”
仿佛听到什么很有趣的笑话一般,朱宸濠轻笑一声,俯在朱厚照耳边幽幽地说着:“若真有报应,这大明王朝恐怕早已被无数冤魂拖入万丈深渊了。既然陛下这么迷信鬼神之说,那陛下有没有梦见过厚炜呢。”
朱厚照乌沉沉的眼盯着他,反问道:“那皇叔你就没有梦见过他吗?”
“我忘了”朱宸濠微笑道,“其实比起厚炜,我更希望死的那个人是你。”
朱厚照骤然感觉心仿佛被人剜去一块,胸臆绞痛,却宣泄不出来。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压在朱宸濠的身上,手紧扣着那人的脖颈。
朱宸濠没有挣扎,笑得更加和煦温文。
“你就不怕我杀了你”朱厚照一字一顿地说着,他可以感受到手下随着凉薄体温传来的脉搏的跳动。
“这次是我败了,但关于人心,我永远不会算错”朱宸濠举起已被包扎好的左手,优雅地微笑道,“连这种小伤都如此在意。朱厚照,你舍不得杀我的。”
对,他舍不得杀他。朱厚照知道,那人一向有着如同妖魔般的洞察力。自己之前假意的疏远,如今都已经被他看穿。
帐外烛光摇曳,朱厚照垂下帐帘,又躺回朱宸濠身旁。
执起那人藏在明黄锦被下的手,朱厚照细细吻着上面那道肉色的疤痕。
看穿了又如何,如今的朱宸濠已经是他的了,一辈子也逃不掉。
从身后环住了他,朱厚照的头靠着朱宸濠的颈项,极尽温存。
现在的他,究竟有着一个怎样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