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阑珊处》曳希

2、第二章

　　过几日，同事蒋苔英为着出席女儿学校的家长会只得早退，送一份资料过来给罗雅汐。

　　“你暂且帮我顶一顶。”

　　罗雅汐和善地微笑：“那有什么问题？”

　　“你实在可爱。”蒋苔英感激，伸手拧一拧罗雅汐的面颊。

　　“不要高兴得太早，我可没说是无偿帮忙。”罗雅汐同她逗趣。

　　“定当回报，在所不惜。”蒋苔英拍拍胸脯。

　　隔一会儿，蒋苔英又愁眉百结，吁出一口气，道：“可别再出乱子。上回开完家长会，我头皮都发麻。”

　　“这么严重？”

　　“你有所不知，我们家囡囡简直无法无天，竟敢在学校动手打人。”

　　罗雅汐吓一大跳：“囡囡平日文静乖巧，女孩们之间闹矛盾假意动手实属平常。”

　　“要是这么简单倒好了，她动手打的是男生。”蒋苔英不住用手掌拍着额头，一副伤脑筋的模样，“只为人家骂她一句，冲上前就是一巴掌，更过分是还拿扫帚追打，是谁教她这副德性？难道我有这番泼妇般的形象言传身教？”

　　罗雅汐笑不可仰。“动手之后还不知错，当着班主任面前口口声声问我：‘凭什么让我白白挨骂？’气得老师脸色发青，瞪着我的目光分明谴责的意味：身为心理辅导员竟纵容自己孩子放肆。”

　　罗雅汐同情地握一握同事的手：“弱肉强食的社会正需要这一份强悍，吃得开，免受欺负。”
　　“失去了女人的温柔秉性，我唯恐她日后嫁不出去。”

　　“青菜萝卜各有所爱。”

　　“自有钟情于河东狮的陈季常，是不是？”

　　罗雅汐骇笑。

　　代替蒋苔英接待的，是一位近五十岁的中年妇女。

　　靖太太穿着裁剪得宜的乳白色套装，一派端庄华丽，气质高贵，可见家境富庶。然而她的脸色一看便知深受困扰，失眠症状引起一对硕大发黑的眼袋，面部皮肤松垮，细纹密布。

　　罗雅汐率先问道：“靖太太，我是本中心的辅导员，你有什么需要，让我为你提供帮助？”

　　靖太太一听，颇为诧异：“你是辅导员？我原来以为你仅仅是秘书而已。”

　　罗雅汐不以为忤，友善地笑一笑：

　　“靖太太想象中辅导员应该年龄偏大，沉着稳重。”

　　靖太太点点头，又道：“而且，你太过漂亮。”

　　罗雅汐啼笑皆非。“靖太太可以先同我谈一谈，如有必要我再为你另请一位辅导员。”

　　靖太太也知自己过分一些，讪讪地笑。

　　“靖太太有不舒服？”

　　靖太太即时坐立不安，自进门到现在，她反复搓着自己的手。“我疑心自己精神有毛病。”

　　罗雅汐静待她说下去。

　　“心神不宁，无缘无故紧张，一安静下来就感到沮丧，总多疑丈夫对我不忠，致使夫妻关系恶劣。失眠，睡不好觉自然格外易怒，认为人人忤逆我，有意不让我顺心。”靖太太苦恼得将头伏在双臂上，“我丈夫责怪我患精神病，催我去看精神科医生，我却……”

　　罗雅汐非常理解。过半精神疾病患者讳疾忌医正是恐惧诸如“精神异常”一类的记号如火红烙铁一般烙印于身上，终生不得解脱，受尽歧视，遭尽白眼。

　　“靖先生经常出门在外奔波？”

　　靖太太怅然：“他的生意本来就忙，现在又怀疑我精神不正常，更不乐意回家。唯一的儿子跟随他父亲身边学做生意，极少得空。”

　　“除了失眠，生理上还有什么不妥当？”

　　“偶尔心悸，注意力不集中，记忆力衰退得可怕。”靖太太蹙紧眉，些许恐慌。

　　“持续的时间呢？”

　　“早几年已经有迹象，但近几个月愈发严重。”

　　罗雅汐颔首，略一思索，道：“靖太太，你患的是更年期综合症。”

　　“不是精神病？”靖太太惊喜，连连追问。

　　罗雅汐频频点头肯定，待靖太太镇定后继续道：“由于并不是人人都症状明显，较之其他疾病更容易被忽略。建议你定期到医院进行体检，增加户外运动和集体活动，至关重要的是放松心情，才能平稳度过。”

　　罗雅汐送靖太太走出辅导室，正欲再嘱咐几句，只听见一个疲惫的声音唤道：“妈妈。”

　　靖太太循声望去，顿时泪盈于睫。

　　罗雅汐恻然。

　　面前站着一位五官俊朗的男子，双手兜在裤子口袋，灰色西服外套挂在右手腕处，衬衫袖子挽起，领扣解开，领带略微松了一松，一副百忙之中风尘仆仆赶来的倦慵模样。

　　他伸手与罗雅汐握一握，手心温暖，微笑时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

　　罗雅汐深深注视这对母子缓慢离去的背影：他一手搀扶母亲，另一只手将母亲揽入怀中，靖太太心满意足地将身体倾靠于他身上。此情此景再次打动了罗雅汐，她不禁上前追两步，喊住年轻的靖先生。

　　靖先生回过头，见她有话要说，同身边的母亲低语一句，走回罗雅汐跟前。
　　“更年期综合症并非不要紧，这段时期也是女人生命中一段重要的时刻，能不能顺利度过，亲人的关怀、谅解和支持胜过医药治疗很多，希望你们不要让她独自承受。”

　　靖先生身形高大，若要听清罗雅汐的话则需低着头，些微躬身，好似一个用心聆听训导的小学生。

　　罗雅汐骤然羞赧，难为情地说：“是我多虑了，靖太太一定能得到良好的照顾。”

　　“不不，你提点得很对。”靖先生善解人意，替她解窘，“如果我能更为悉心照料家母，她也不至于精神萎靡。”

　　“多方面配合努力，靖太太不久就可以康复。”

　　“多谢你。”靖先生诚恳地说。

　　罗雅汐微微点一点头。

　　吃过午饭，罗雅汐坐到临窗位置，默默眺望窗外景色。

　　雨季开始，这样的雨淅淅沥沥地能下上好几周，经不起如此潮湿的天气，室内散发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

　　此刻，窗外正下着牛筋一般粗的雨，数米之外一片白茫茫。

　　都会的人们大抵都认为雨天是麻烦日子，出入不便，寸步难行。然而，罗雅汐却酷爱下雨天气。雨天总为她带来好运气：高考放榜那日正是雨天，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亦是，此后应聘工作面试之时也是倾盆大雨，可她依然获得批准录用的好消息。

　　或许，某一日，她的爱情亦会自大雨中翩跹而至，踏着雨滴奏响的舞曲。

　　罗雅汐凝视雨景出神，嘴角轻快上扬。

　　午后，蒋苔英回来上班。罗雅汐向她说明靖太太的情况，蒋苔英对她的分析称许有嘉。

　　“今天没有再受老师当众点名了吧？”关于靖太太事宜说毕，罗雅汐随意一问。

　　谁想，蒋苔英黯然，愁眉苦脸。

　　罗雅汐惊讶，摇一摇蒋苔英的臂膀，作询问状。

　　“半期考试，囡囡得了个四十七名，全班统共五十六名学生。”蒋苔英重重叹一口气，“确实列入十甲之内，可惜是倒数。”

　　“是不是考虑请一位家教额外辅导？”罗雅汐建议。

　　“她爸爸早将她宠坏。每次和他讨论这件事，他都以心疼孩子辛苦为理由，反对增加她的学习负担。现在得个这种名次，今晚再同他理论，一定要叫他哑口无言。”蒋苔英懊恼，“次次家长会都推我出席，他自然不知道如坐针毡是什么滋味。”

　　“说归说，态度千万别过于强硬，引发不愉快，影响夫妻关系。”罗雅汐提醒道。

　　蒋苔英双手掩面，焦头烂额。

　　“我替你泡一杯热茶，解你忧愁，成不成？”

　　“你大大救我一命。” 蒋苔英合握罗雅汐双手于胸前。

　　罗雅汐被她夸张的说法逗笑，正欲转身前往休息间，桌上座机忽然响铃。

　　罗雅汐向蒋苔英伸出一只食指表示等一等，一边接起电话。

　　“罗雅汐。”

　　是谁直呼其名？罗雅汐纳罕。

　　话筒一端嘈杂不堪，仿佛是众多孩子正在嬉戏玩耍。

　　“哪一位？”罗雅汐将话筒贴紧耳朵，问。

　　“孔孑，记得吗？”

　　孔孑，当然记得。特别的名字正有此好处。

　　“你是怎么得知我的姓名？”

　　“我拿走你座位桌上的一张名片。”

　　呵，现今的孩子都是机灵鬼。

　　站于身旁的蒋苔英发觉这并非一通十秒钟即可结束的电话，用指尖轻轻敲一敲桌面，佯装失望，准备返回位置。

　　罗雅汐皱起鼻头，歉意一笑。

　　“孔孑，你想对我说什么？”

　　孔孑声音中流露出无限欣喜：“今天上午，我无意中发现她就住在我家附近。”

　　“喔？”

　　“我家附近两个车站，都有公交车途经学校，只是其中一个远些。今天我在原本的车站错过一班车，于是走到另外一个车站候车，谁知道遇见她。”孔孑愉快地笑了几声，“我们竟然住得那么近，不过是不在同一个车站等车。”

　　“啊，不赖的意外收获。”

　　“是，太好了。”

　　“接下去呢，你预备怎么做？”

　　孔孑愣了愣：“我只想每天看到她。”

　　简简单单一句话，却令罗雅汐心中油然涌动无限温情。

　　“不想同她说话？”

　　“想是想，但是……”孔孑无措，问道，“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罗雅汐失笑，自己俨然就要成为孔孑的“爱情军师”了。

　　“你们初中同属一所学校，有共同相熟的朋友吗？”

　　“有。”孔孑叠声说，“有一位女同学。”

　　“和你的交情怎么样？”

　　“非常不错。”

　　“那么，请她代为介绍吧。”

　　“说得对，我怎么没想到？”孔孑乐不可支。

　　孔孑的快乐感染了罗雅汐，她不禁好奇：

　　“她哪一点吸引你？”

　　“她非常漂亮。”孔孑语气得意，宛若女孩已经是他的女朋友，令他自豪，“我对她一见钟情，她的眼睛……”

　　“水汪汪的。”

　　“是，很大很美，我立刻就爱上她了。”

　　情窦初开之际，爱上一个人的理由再单纯不过了。从那以后，我们不自觉在爱情中添加一项项附属条件，使其喧宾夺主，最终分不清所爱的是条件，抑或者是人。

　　罗雅汐瞥一眼腕上的表：

　　“这个点钟，你应该在学校吧？”

　　“正上体育课，我跑出来用手机打给你。”

　　“帅小伙，强健的体格可以使她对你的印象加分呢，不许偏科。”

　　“知道知道，我这就回去上课。”

　　孔孑匆匆挂上电话。

　　罗雅汐依然面有笑容。

　　她回忆起自己的初恋，也是在初中时代。她一向偏爱学识型的男生。那个男孩是他们的班长，长相并不英俊，但才智过人。珊瑚适宜何种水温条件下生长？河豚有多少种类？离地球最近的
　　星宿是什么？埃菲尔铁塔有多高？何谓“蝴蝶效应”？……任何问题都难不倒他，简直是一部百科全书。

　　罗雅汐早已不记得他的姓名，但犹自记得自己曾为他出丑。她选择写情书向他表达爱慕，那日午间似小偷一般蹑手蹑脚到他的座位，将情书夹在下午课程的课本中。蛮以为自己聪明过人，万无一失。怎料，下午上课他竟将课本借给一位没带课本的男同学。未到一节课结束，全班同学都已熟读情书内容。罗雅汐羞愧难当，恨不能钻个地洞躲起来，永世不再出现。回到家，她哭了一夜。第二天，鼓起万丈勇气才能说服自己上学。此后一段时间，她在班级里皆把头垂得齐胸那么低。

　　他又做何反应？

　　没有印象了。谁还在乎这些。

　　罗雅汐甩了甩头，继续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