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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天大的人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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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顶的太阳正辣,官道旁的破酒楼上闹哄哄地挤满了人,后来的客官不得不找人拼桌。靠窗的一张圆台面上只坐了一个半大小子和一个男人,桌上摆着几碟清爽凉菜,而他们却不忙动筷。旁人心生埋怨,转过头想白他们一眼,然而一看到那男人手边黑黝黝的鲨皮刀,立刻把头低了下去。
“你们是怎么好上的?”
说来话长。
“相信我,你们真的不合适。你看,我姐吹拉弹唱样样来得,吟诗作对,也很能糊弄,至于牌九骰子,作起弊来比我还狠。喏,你说说,你会几样?”
“不会。”
“都不会?你怎么长到这么大的?”小弟挠了挠头,说:“你总得会点什么吧。”
“会杀人。”
他一口茶喷了出来:“算你狠,玩的东西都这么猛。”他点点头,又说:“可我姐要是闷了,无聊了,你怎么陪她玩?你们要是吵架了,你怎么哄她?她要是难过了,你怎么劝她?难不成杀个人给她看看?”
小弟看对方无话,越发来劲:“你看,你们根本没有共同语言么。你长得又不咋的,道德修养么,就算你很高,我姐也不看重这个。我告诉你,我姐绝对是在骑驴找马,她现在跟着你,不过是没有更好的,凑合着过,毕竟跟着你还是有吃有喝。等她将来找到更好的……”小弟一口气讲了一刻钟,末了问道:“你说对吧?”
他等了片刻,看对方毫无反应,忍不住嚷了出来:“你不会一句都没听进去吧,你在瞎想些什么?”
“我在想,你倒底是不是她弟弟?”
“想不到你对这个也感兴趣?告诉你,我们是一个妈生的,至于是不是一个爹,这连妈都不知道。”
“你在胡说什么?”春分从店外走来,飞起一脚,将小弟踹到旁边的凳子上。
小弟一边揉屁股,一边嘟囔:“怪怪,和他呆在一起,连你也变成高手了。”
春分用鼻子对着他“哼”了一声,对着晨风款款转身,道:“好看吗?”
她一身大红的绫裙非常招摇,腰束得极细,重重的裙裾在她转身时旋成一朵盛放的芙蓉花。她笑盈盈的面孔裹在花瓣里,越发透亮,眼睛闪着光,像是正等着晨风的一声叫好。
“哈,红配绿,丑得哭。”院生一边吐瓜子,一边指着她头上的翠钿玉凤大声嘲笑。
春分抬手要给他一记耳光,他灵巧地躲到晨风背后,挤眉弄眼地说:“小心,不要跌个大马趴。”
春分听了愈加动怒,伸手来抓他,却不留神踩到了自己的长裙子,一个不稳,向晨风身上跌去。晨风右手扶她,左手反手向后一勾,拎着小弟的衣领将他甩到对面。小弟在空中翻了个跟斗,头昏目眩地跌倒在凳子上,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儿。
春分想要发作,却不妨旁边传来一声“菜来嘞——”,只得坐着看小二上菜。
她看了一眼桌上的菜,瞪向小弟,小弟立刻辩白:“我有问他爱吃什么,他说他没有什么爱吃的;又问他不爱吃什么,他也说没有。姐,别生气啦,来,吃个凤爪吧。”
“走开,你的手这么脏还不用筷子。我来之前你们在说什么?”
“我提醒他,别被你骗了,其实你一点儿也不喜欢他。”
“你小孩子懂什么?”
“我不懂?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一个女人要是爱上一个人,免不了要帮他洗洗衣服做做饭;给他裁衣服,送他自己绣的荷包香囊;他外出的时候,计算着他的行程,时不时地向窗外张望;他生病的时候,温柔地照顾他,喂他吃药,……姐,这些事情,你都做过没有?”
良久,春分才吐出来一句:“他没有生过病。”
是,生病对于他而言,确实是一种奢侈。可即使是铁打的身板,也有扛不住的一天。“我有过。”
“什么时候?”
他低头。生病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不死,总归能慢慢好起来。更何况,幼年时曾亲眼看见,师父将生了重病的师兄扔在野外,活活渴死,然后被秃鹫分食。从那以后,他就再也不肯告诉任何人,自己得了病。
“看,我没说错吧?”小弟一脸得意。
“你,你怎么不去问他,有没有给我买过一件首饰,一两零嘴?有没有在我哭的时候安慰过一句半句?记不记得我的生日,啊不,知不知道我今年多大了?”
生日?那是什么?似乎是一个亲友围坐,十分欢闹的日子?在岛上只有岛主才过生日,他们这些人有哪个晓得自己是哪天生的?不过是谁高些就算谁大些。“我——”他看她小嘴撅着,满脸委屈,不禁放低了声音:“你今年什么时候生日?”
“过了,上个月。”她的头偏向一边,小弟可以看到她眸中似有泪光一闪,又瞬间隐去。
“菜齐啰——”小二一脸喜气地把菜端上来,看到桌边的三人各自拉长了脸,不由得收敛了笑荣,一边哈着腰一边向后退去:“客官慢用、慢用。”
三个人虽然都不说话,可手中的筷子也没拉下,仿佛心里的不痛快丝毫没有影响他们的胃口。春分先吃完,道:“我们明天往哪里走?”
酒楼外是四条大路,一路向西,可抵达繁华的大明府;一路向东,通往茫茫的蒙沂山区;如果走北边的那条路,可以去京城,再往北还可以到达孤寒的深山老林。向南的那条路自然不予考虑,因为那是来时路。
“你说,往哪里走?”她看着晨风。
“你决定。”
“不成,虽然我从这里出去过许多次,可从来都没有自己拿过主意。谁买我,我就跟谁走。对我来说去哪里又有什么分别?”
“我不知道。”这是他第一次离开海岛,海岛以外的天地他一无所知。
“姐,既然你们都不知道怎样才好,不如让我来?”
“你懂个屁!”
“我真有选过,而且是很大的人生的选择。”
“就你?你连名字都是别人随口说的,生在妓院,就叫院生。”
“你又能好到哪里去?好像你不是生在妓院里的。你的名字比我更瞎扯——生在春分,叫做春分。对了,你叫什么?”院生的一双大眼睛落到了男人的身上
“我叫晨风”,没有任何缘由。
春分抢过话题:“我叫春分怎么啦,没有我你哪里活得到这么大,还没学会要饭就先饿死了。”
“少来吧你。娘要是还在,肯定把我照顾得好好的,哪像跟了你吃了上顿没下顿。”
“你——”
“喂姐,你别难过呀,我说错了还不成吗?”
“哼,你说你有过人生的大选择,说来我听听啊。要是再胡扯,小心我打断你的狗腿!”
“我被陈胖儿赶出来后,在街上瞎转悠了几天,正巧宫里派人来咱这儿招太监,说是不但吃得好穿得好,还威风,还能光宗耀祖。我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有舍得去。”
“你这也算是选择?啊呸!”
“乱吐口水干嘛?这怎么不算?我可是放弃了当九千岁的大好机会呢。”
“哈,你还留着当一万岁的机会呢。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人家可没有一个是阉人。”
“可人家秦皇的爹是秦王,汉武的爹是汉景帝,唐太宗的爹那是唐高祖,他还有个表叔叫隋炀帝,宋太祖的爹,想来也不是一般人。我一个连爹是谁都不知道的人,怎么跟人家比!”
“我们在考虑要走哪条路,你却来跟我瞎掰这些!”春分一看说不过他,立刻双手叉腰,换上一副色厉内荏的嘴脸。
小弟以为她真的动了怒,怯怯地说:“那你们接着考虑啊。”
“大明府如何?
“嗯?”
“我呀,从小长在臭水沟旁,一天听不到张家骂娘,李家打崽我就睡不踏实。我喜欢吵吵闹闹的生活,我喜欢吃路边叫卖的桂花酒酿、糖炒板栗、煎饼大葱。我喜欢逛夜市、赶庙会、人前人后地说些闲话。我去了深山又能干什么?给那里饿狼添份点心?”
“我正好相反。”人多的地方他会觉得不安。自从进入了谷阳县,这种不安就越来越强。
“你喜欢离群索居吗?”唔,我承认日出好看,日落也很好看,实在无聊看看云也能够打发日子,可这种生活,是不能长久的。我在岛上呆了三年没有疯掉,我自己也很佩服自己。
他没有回答。我是真的喜欢深林和大海吗?只有它们陪伴就足够了吗?还是我不想面对别人,不想虚与委蛇,不想把自己的时间花在这些无聊的事情上?其实我的时间也没有什么宝贵的,就算全花在练剑上,练成天下第一高手,又能如何呢?可是我宁可对着我的剑,也不愿意对着别人听他们喋喋不休。练剑让我心气平和,让我感觉到自己的存在,让我可以看到时间是怎样流逝的;而听人唠叨,我会茫然地不知道身在何处,自己在做些什么。也许,我需要的并不是大海,我要的只是一点安静,这很容易办到,有四角围墙就成。“我们去济南府。”
“你真的愿意去?”
点头。
“不是因为你还欠我天大的人情吧?如果是这样,我现在就把这个人情用掉。”
“你说。”
“据说当年岛主让你们每人挑一个女人,随便什么样的。你开的条件是什么?”
“就这个?”
“就这个。”这问题困扰老娘好多年了,我怎么也想不出你提了什么条件。美人儿?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杂家?春分越想越美。总不会是放鸽子的吧?你小样儿连什么是放鸽子都不知道呢。
“我可以回答,但不算还人情。”
不算就不算吧,先满足老娘的好奇心。
“女人。”
他们的功夫练到一定火候,只差最后一道工序就可以出师。师父答应给他们每人一个女人,随便什么样的。有人要名妓,有人要公主,唯有他,要求的只是“女人”。师父看了觉得颇为犯难,他路过清河的时候,看到一素衣少女在卖身葬母。他细问了几句,那女子应对得倒也得体,他就花三百两银子买下。春分就是这样,像绵羊扔到老虎笼子里似的,被扔进了晨风住的小屋。
她还没有回过神来,门已在后面锁上。小屋很亮,阳光通过天窗照进来,照在正中的一张桌子上。春分以为自己看错了,揉揉眼睛,然而屋里确实只有一张桌子。窗台上坐着一个男人,像一张挂在墙上的弓,凝滞不动。他的年纪,正处于男人和男孩的交界点上,残忍,又不失天真。谢天谢地——春分在心里直念佛——既不是痨病鬼,也不是糟老头。
那男人察觉到她的目光,侧过脸来看了她一眼,又转过头去。春分对于他的这个反应很不满——后来她才知道,没有喊她滚出去,已经是给面子得很——然而想起人在屋檐下,不得不满面笑容地走上前去,说:“小女子名叫云珠,云彩的云,珍珠的珠。敢问尊驾贵姓?”
沉默。
“请教阁下的高姓大名。”
沉默。
“那么请问,我应该怎样称呼您?”
“晨风。”
原来你不是哑巴啊。“敢问阁下贵庚几何?”
沉默。
“请问您今年多大了?”
沉默。
我这话说的挺直白的啊,怎么他还是不懂呢?得,我们总得找个话题聊聊,不能一见面就上床吧?再说这儿也没有床。“今天天气真热啊。”
他终于转过头来又看了她一眼,那样子简直像是在看一个白痴。只这一眼,春分就再也提不起劲头来说话。虽然她自诩脸皮比城墙拐弯还厚,可也不高兴用热脸去贴个冷屁股。做小低伏她不是不会,可那也得看她高兴!可要是她不说话,屋子里就充满了他的沉默。不是那种低眉顺眼,唯唯诺诺的沉默,而是那种不屑与人说的孤傲,仿佛你做的一切,在他眼里都不值一哂。春分从前受过嘲笑受过奚落也受过辱骂,可她每次都能昂着头,笑着将那些攻击扔回去。可对于这种沉默,真该死,她完全没有办法。她只能有多远躲多远。
她在岛上住得久了,居然渐渐习惯这里的热风和雨季。岛上有许多年轻女人,长得都还不错,可彼此的身份——当然是从前的身份,她们现在的身份都是某某的女人——居然大不相同。有金枝玉叶,可也有烟花女子,彼此之间不通声气乃至老死不相往来。春分看了倒觉得有趣,仿佛不再是身在海岛,倒像是重回了她所熟悉的市井一般。一群人中,她和一个叫眷娘的女子最为要好。眷娘生得浓眉大眼,英气勃勃,笑起来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她本是将门虎女,十三岁就随父出征,靖平东南诸海。只可惜,某一年灯市上,她被人打昏了拐走,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在离岛了。春分听了她的身世,暗叫一声侥幸,自己要是也被打一记闷棍,连三百两银子都捞不到。然而这,却又让她对岛主的身份更加好奇。到底是为了什么,把各式各样的女人搜罗到这个小岛上?
“我问过白鹄,”提到这个名字,眷娘红着脸低下头,“他说是他害了我。岛主让他们每人挑一个女人,他本想为难一下岛主,就说要当朝的穆桂英。结果把我弄来了。不过我也不后悔,总比嫁给我爹的副手做填房强——”
春分却听得一肚子气。你不后悔,老娘可是后悔得很呢,吃不到武大哥哥的炊饼,喝不到王干娘的酸梅汤,还有那个该死的讨债鬼,他都多高了?我都多久没有见到他了?
“——再说他对我又甚是体贴,许多事情不用我说就已经为我准备妥当,凡是我想要的,他没有不依从的——”
天啊,为什么我的命那么苦,任我说破嘴皮那个人连头都不抬一下,我现在看见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凡是我想要的,他都不要。我辛辛苦苦扛进去的拔步床、宝镜台、方角柜都被他扔了出来,连插花的双肩梅瓶都给打碎了。我苦苦哀求才留下来一张粗竹床,要是没有它,我就得睡地上!至于我的胭脂,我的假髻,我的绫罗绸缎,他看它们的目光简直是在极力忍耐,我真怕他会一时克制不住全扔到海里。
虽然春分听到眷娘的甜蜜故事心里嫉妒得半死,可当眷娘向她讨教什么的时候,她总是很乐意。眷娘出身行伍,对针凿女红生疏得很,可她却不一样。虽然生在妓院里,可是她伟大的娘亲坚持要她走良家妇女的路线。在娘亲生意尚好的时候,特地请了人来教她烹饪刺绣,甚至连纺纱绩麻的都有学过,唯有描眉画眼却是耳濡目染,无师自通。她帮眷娘出主意,什么颜色配白鹄的体貌,什么纹样衬他的气质。到了后来,越来越多的人跑来找她帮忙,什么打卤面,姑嫂饼,她都能按照她们说的做个似模似样。虽然比起外面卖的差得远,可是在这个小小的海岛上,有谁来较这个真?
春分名声渐扬,连男人们在练剑之余都免不了揶揄晨风的好福气。他总是不回答,开玩笑的人碰了一鼻子灰,只能讪讪地走开。只有隐藏在他们身后的那双眼睛,才冷静地看到,他们俩从来没有在一起出现过。当别的男人都穿上了意中人精心缝制的新衫,他日常换洗的,还是两件旧布衣。
傍晚是整个孤岛最动人的时刻。白日里男人们都在岛西练剑,只有黄昏才返回小屋。小屋顶上冒着炊烟,门外就可以闻到米饭的香气。女人们坐在窗前,一边做着衣裳,一边把头探出来,看看天边有没有男人的身影。唯有晨风的小屋从来不冒炊烟,也没有身影在窗边张望,因为她还不曾回来。
别人的小屋一一关上,沙滩上空无一人,她才慢吞吞地回到他的小屋。取一个椰子捧在手里,钻了孔,慢慢地吮吸。他还在月下练剑,他永远在练剑。这狗屁剑法有什么意思!她摔上门,愤懑地倒在床上,却睡不着。海岛很静,摔门的声音很重,舞剑的人停下来,回头,看到门已经关上。他又是一剑挥出,速度快得仿佛怒火冲天,剑锋在月光下闪过无数寒光,但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一丝表情。
他们就这么僵持着,日复一日,并未因为任何事情而改变。哪怕最剧烈的亲密行为也不行。她的沉醉,她的沸腾,她的无法自拔,统统都到不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是冷的,黑,像深井里的水,即使在三伏天,也是冰的,浇到身上让人的心都凉了。这井里的水是死的,偶有波光,也是上方人脸的倒影,阴森森的。他让她闭上眼,她不肯,逼急了就咬他。他拿她没有办法。
她就这么看了他三年,让他也难受了三年。三年中,岛上少了多少笑语,却多了多少坟茔,低矮地伏在沙滩上。坟里埋的,是她的女伴。美丽的头颅,被所爱的人,也许也是爱她们的人一一砍下。有不肯的,双双跃入了大海,再也没有回来。海浪有时会送回来一条腰带,一朵绢花,然而着除了让活着的人更恐怖以外,别无它用。即使有人为死在他手中的那缕香魂流过一点泪,那些泪水也很快就干了。海岛的太阳太好,风又是那么大,容不下一双湿漉漉的面颊。杀过人,他们出师了,终于从一个人变成一柄剑,终于不再有任何的柔软和牵挂。
最后,岛上就剩下她一个女人。死亡的指令迟迟不来,她整日胡思乱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了。也许岛主觉得他们不相爱,杀了她对他也并无影响,只是白白损失了三百两银子。就算岛主不在乎钱,也不会甘心他的失败,只能让他们继续培养感情。不,不可能,岛主没有那么弱智,让她和一块石头培养感情?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她想着想着又伤心了,哭了起来。没人安慰她,能安慰她的人都已无法开口。他就站在一边看着她哭,看得她怒从心起,擦干眼泪——老娘哭也不哭给你看,你个冷血。
指令终于来了。她很奇怪自己居然没有吓昏过去,颤巍巍地看向桌上的半面残镜。镜子依然是芙蓉面柳叶眉,只是鬓边步摇上的玉蝴蝶一直抖个不停。她以前所未有的温柔语调哀求他:“刀快一点。”她阖上眼,等待生命最后的那点微凉。却听到他的声音:“这指令真是岛主下的吗?怕不见得吧。”她睁开眼,只见门口那些个男人面色如血。“你怎么知道——”某个冒失鬼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旁人踢到了后面。
“谎报指令,总要有个理由吧?”
“理由?我的眷娘死了,他们的爱人也死了,而她却还活着。”领头的白鹄说到这里,不由得胸口一痛。
春分不忿地跳出来分辨:“你要是真的爱眷娘,又怎么能够下得去手?”白鹄眼中怒意陡增,拔剑而出,气势之盛让春分吓得退了一步,打翻了窗台上的驱蚊灯。
“退后!”晨风青锋出鞘,倚着门和他缠斗起来,一时间风雨之声大作。虽然门外的人不断蜂拥而来,但由于入口狭窄,只要守稳了门户,他们倒也不易进来。虽然晨风练剑极勤,但白鹄那“大师兄”的排行也不是白叫的,加上旁边又有人帮忙,不到一刻钟,他便落了下风。他穿着黑衣,流多少血也看不出来,只是面孔渐渐苍白,出手也越来越迟缓。
我要不行了。腿上吃了一剑,这个念头暗暗地浮上了他的心头。也许,我应该假装不知,一剑杀了她?她又不是我什么人,我又何必为她而死?不,那样他们也不会放过我的,他们没有办法向岛主解释。只有我们都死了,尸体抛进大海里,才可以谎称我们双双殉情。岛主会相信吗——他在百忙中居然还露出一笑——反正我不信。
腿上的疼痛已经影响到出手的速度,他不得不一膝屈地,抵着背后的石桌,跪着迎战。便是这身形一矮,有人就从这缺口窜了过去。越过去的人越来越多,他已经听到了她的挣扎和衣衫撕裂的声音。不,他什么也没有听见,他的眼中只有挡在他面前的人。他不回头,握紧了他的剑,突然跃起,拼着身上再受一剑,将剑尖刺入白鹄的心脏。这一剑,准确、迅猛,完全不像来自于一只受伤的手。白鹄重重地倒下了,又有一个人顶上。他无处可退,必须杀出一条血路,可是他的手脚不听使唤。他的身子越来越软,眼前人影晃动,只有那柄剑,始终不肯倒下。
怎么回事?他面前的人,中剑的没中剑的纷纷倒下,背后也传来沉闷的跌倒声。外面的人看到里面的人都倒下了,以为是被施了妖法,吓得四处逃窜。他拄着剑,正要缓缓站起,却被当头的一桶凉水浇倒在地。
“快,他们要去喊人了。”
她一边悉悉索索地穿衣服,一边收拾包袱。他撕下前襟,将腿上的伤口狠狠地扎起,又给地上的人一人补了一剑,踉踉跄跄地跟在她后面,身后拖了一条斑斑驳驳的血印。她直直地往海边跑去,他大惊——她不要命了吗?他们跑到浪花没脚的地方,又转过身来,顺着海岸线狂奔起来。咸涩的海水渗入他的伤口,一阵一阵地疼,但这不是最让他痛苦的,他恨的是他居然在逃跑,像懦夫一样地逃跑,而不是像勇士一样地战死。他渐渐落在了后面,春分回过头来拉他,道:“你的腿是不是不能跑了?”
“你先走,他们追来了我还能抵挡一阵。”
春分急得泪都要下来了:“我一个人跑不掉的!你跟不跟我走,不跟的话我一脚踢死你!”
不知道是怕她逃不掉,还是怕她踢,他真的听了她的话,跟着她跑进了岛西的密林里,找到一座倒地的观音像。按她的话扒开观音像后面虚掩的树枝,赫然从里面拖出一条木船来。两人推着船跑向海边,正赶上退潮的时候,他们推着船跃入了水中,向大海深处驶去。
月亮很圆,照得海浪泛着细碎的银光,在漫漫的涛声中,离岛显得越来越小,直到最后,变成浮在海上的一片鱼鳍。春分升起白帆,让晨风去包扎伤口,自己却坐在小船的一头全力划桨。
“你没事吧?”晨风上好药,坐在靠近她而又隔开一点的地方,低头想了很久,才问出来这样一句话。
“没事。我能有什么事?”
“我来划。你先去休息。”
“你,你会看牵星图吗?罗盘会使吗?风浪来了怎么应付?你还是先睡一夜吧,等天亮了我再教你。”
“这一夜不能睡,要尽力划得远些才好。”他坐在船尾奋力划桨,一时间只听到双桨击水,夜风鼓帆。小船和着风水的节拍,在海中且歌且舞,非常快活。倒是船上的两个人,一声不吭地坐着,也不知是看海,还是看月。
“你怎么知道那指令是假的?”春分实在受不了这种面面相对的沉默,开口询问。
“白天岛主刚找过我。”
原来如此。如果真的是岛主下令,你还会留下我的命吗?她没有开口问他,因为自己知道答案是否定的。
“那些人怎么死的?”
“死?他们才不是我杀的呢。我只是在驱蚊草中加了一点迷香。”岛上多蚊虫,入了夜家家户户燃起驱蚊草,所以谁也没有对窗台上释放烟雾的驱蚊草引起注意。
“那我为什么没有倒?”
“活该你命长,你是跪着打的,迷香却是向上蔓延。就这样你也吸入了不少,所以得给你洗个冷水澡清醒清醒。”
“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你不知道我以前是做什么的吗?”
你?你能做什么?他瞪着眼睛看着她。
她摇头苦笑,看,这就是和我在一起呆了三年的人。“我以前是放鸽子的。你知道啥是放鸽子不?”她也不指望他能答出来,接着往下说:“我在上岛前,被卖给过十来个人。我跟着人家呆上两三个月,等人家的新鲜劲儿过去以后,就偷偷地把人迷倒,自己跑回来。”她恨恨地想:要不是这次被卖得远,我跑不回去,三年里我都可以赚千把两银子了。都是你那个狗屁岛主师父,他说他家在沧州,结果把我弄昏了送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那你的卖身契?”
“假的。就算是真的,他拿着契约也休想找到我的人。”
晨风呆得一呆,他还真没想过世上有这样赚钱的法门。“那这船?”
“船是眷娘改装的。你知道谁是眷娘吗?”
他摇摇头,又道:“好像今天听白鹄提起过。”
“不错,她是白鹄的女人。她可不是只知道哭哭啼啼的小家碧玉,她从上岛的第一天起,就在想怎么离开这座岛。她本来想收集海上漂来的浮木,自己扎一块木筏,不过也许是上天眷顾,竟然让我们在岛上找到一条旧船,不晓得是谁留下的,大体完好,只要稍加整修就可以航行。”
“她自己怎么没走?”
“事发突然,船刚上好了最后一遍桐油,还没有完全晒干;麻绳也没有加固。这样的船,吃不住风浪,是走不远的。而且,我想白鹄并没有把真相告诉她,也许是在她猝不及防的时候杀了她,要不然,她不会不告诉他这个计划。”想到眷娘,一向爱说话的春分也觉得说不下去了。
晨风觉得她是在等他说些什么,可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半晌,才道:“我们这是往哪儿去?”
“向东。眷娘判断离岛在南边,一直往北走即可抵达大陆。只是我们不能直楞楞地向东行驶,免得被人追上。东部的海岛多,便于补充食水;眷娘的遗物里又有东部详细的海图,成功回到岸上的把握也大些;而且东部仍然有小股倭寇出没,你的狗屁师父不敢追过来。”
“遇上了倭寇怎么办?”
“这事儿应该你想,不归我管!”
人数多少倒不怕,他想,“只是他们的船上有炮……”
“我没叫你和他们正面干上啊。你就不能笑嘻嘻地打个白旗,点头哈腰地说咱是来入伙的,顺便再护送一压寨夫人。到了晚上月黑风高,我的迷香加上你的剑,还有什么解决不了的?”春分说到得意处,划桨的手都停下来比划。
我死也不用你这办法。他换了一口气,桨摇得更快了。
“哼,你看不上我这个办法,可没有我的迷香,你怎么逃得出离岛?”春分看出了他的心思,撇了撇嘴。她本来还想说点更难听的,可是又一想,如果不是因为她,他也未必需要亡命天涯,心里的气就消了不少。
他咬紧了牙,是,她说的都是实话。他看不起这种鸡鸣狗盗的做法,他觉得一个学剑之人要靠着这种下作伎俩才能苟且偷生,那简直辱没了他的剑,宁可死在剑下也比这样活着好过些。可他没有死,居然活了下来,居然是她的迷香救了他,而不是他的剑。
“你哑巴啦?”
“算我欠你,来日我一定还你这个人情。”
春分听了他甩出来的这几句话,气得简直就没脱口说出:“喂,这船也是我的,你要是不领情就别赖在船上。”幸好她及时想到,她要是说了这话,他真有可能立刻跳下水去,才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便宜你了小子。
船在水上飘了一个多月,没遇上什么大麻烦,只是他们彼此越看越不顺眼——准确的说,是春分看晨风不顺眼,因而怀疑他看自己也不怎么顺眼。她看到他低头划桨一言不发的样子就来气,要不是考虑到这船一个人没法驶,她早就一脚把他踢海里去了。其实晨风倒是想说点什么,只是他不习惯道歉,怕讲了什么让她更生气,只得埋头划桨。春分忍不住刁难他,击桨的时候把水拍到他身上,起竿的时候把鱼甩到他脸上。按她想的,他应该也拿水泼她,或者笑骂着把鱼扔回来,然后他们可以不再赌气——她和她弟弟常常这样。然而没有。他湿透的衣服继续穿在身上,他默默地从鱼嘴里取下钩,把鱼剖开去鳞,一片片地刮着。她简直觉得这是一种古怪的反抗和蔑视。好在船终有靠岸的一天,当你们靠近泉州时,她欢笑,他脸上的阴霾之色却更重了。
“就要上岸了,怎么,你不开心?”
“我为什么要开心?”
“吃了一个多月的鱼干、椰子和豆芽了,你不嫌腻啊?终于能够吃点别的了,恩,我要吃炒米粉,喝大红袍,闲下来再抓一把龙眼嚼嚼。不对,我要一边吃龙眼一边泡热水澡,然后躺在一张四平八稳的大床上,一觉到天亮。” 她兴冲冲地找出唯一一件完好的翠绿纱裙系上,又对着晃动的水面理了半天云鬓。
“你去吧。”
“你不去开开荤?”
“不去。”
“那我吃完了怎么找你?”
“我在码头这里等你。”
“你不会一个人溜走?”
“不会。”
“好,我信你。反正你还欠我一个天大的人情呢。”